我与他谈判,正式的规模与程序,我说你回家吧,我什么都答应,他木讷着,不敢回答,不敢看我的眼睛,我们之间似乎有了陌生与距离感。好半天时间,他回答我:你考上了大学,我一定回去。这是一个男人铁骨铮铮的誓言,也是一个小女子的一诺千金,我们击了掌,签了约。如果考不上,我会失去许多,包括母亲一生的幸福。
半年时间里,我将自己拧成了一根绳子,拼命地冲刺,没白天没黑夜地坚持,签约就摆在自己的旁边,累了困了时,仿佛它成了一道魔咒,时刻提醒着我别忘了一场生死誓言。
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手里捧着母亲的婚纱,母亲跟在我的身后,金正海在街角等着我们,街角一隅,便是全市最大的一家影楼。他们结婚那天,我一直笑个不停,长大的我,学会了伪装,学会了在生人与熟人面前矫揉造作,我是真心祝福他们,但总觉得这样的场合让我尴尬。当我真真地叫他爸时,他明媚的脸上突然间有了月光般的阴柔,也许今生今世,我都会罩在他蓬勃的树荫下面,而这样的缘分,据说三生三世才可以修来。无论如何,遇到了便是福气,何况他是母亲最重要的男人,也是我命里弥足珍贵的男人。
我只允许你笨十年
自小起,我是个笨拙得要死的孩子。据父母讲,我生下来不会哭,熬到几日后才在父亲的巴掌下“哇”的一声叫出声来;别人家的孩子会走路了,我却只能沿着桌沿勉强走上几步,然后跌倒在尘埃里。
我自小成了别人家的比较对象。邻家的堂弟,比我小三个月,上学却比我早,学的东西也比我多,每每听到邻家的院落里传来堂弟均匀稳重的背诵唐诗的声音时,父亲的脸上老是搁不住,总是一摔门,将无尽的失望摔在有声有色的世界里。
我不是块上学的料,只是一块种地的料,父亲对我下了这样的评判。因此,我在上学的闲暇时光里,便尾随着父亲,一声不敢反抗地将禾苗种进夕阳里,我也因此养成默不作声的习惯,渐渐地,这成了一种惯常,父亲对我的高要求也不那么强烈了,每次我捧着个非常低的分数送到他的面前时,他总是笑一下,然后将分数扔进风里。
我十二岁那年的夏天,父亲那晚喝了酒,回到家里便开始与母亲吵架,吵来吵去的,焦点却是我,父亲去床上拽起了正在昏昏欲睡的我,摆得满地的都是我考试不及格的分数,看得我有些心惊胆颤。
父亲不顾母亲的劝阻,拉得我的胳膊生疼,让我低头看分数,写检讨。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宴会,宴会上有许多像我年纪大小的孩子,他们的表演刺痛了父亲的神经,父亲自此以后,下定决心要让我坚强起来,让我聪明起来,他不顾一切地实施着自己的所谓美好方法。
他不再让我下地,让我没日没夜地看资料,温习功课,他狂热地邀请了几位家庭老师给我补课,不管我能否学得进去,在几任老师均收不到效果的情况下,他下定决心自己要学习已经遗忘了几十年的课本,他说他要教导我,不信我成不了才。
母亲说我生下来不是这块料,你不要逼迫,母亲又列举了城市里多少学子在父母的高压下上吊的故事,她说到痛处,禁不住失声痛哭。我推开了门,斩钉截铁地对他们说道:不,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会上吊。父亲第一次正视着我。
紧张了一阵子后,一切均回归一种有序状态,但我却突然间感觉到高压政策下的一种潜力,原本对课本不感兴趣的我,现在喜欢上了它,先前是父亲在场时逢场作戏,直至后来变成了一种常态。
我开始认真地分析自己与堂弟的区别:他天赋好,看一遍资料就可以记忆犹新,我呢,看几遍才记下来。我想着,笨鸟只能先飞啦。我拼命地补偿自己十年时光里遗落下来的知识,以至于初中毕业那年,我竟然破天荒地与堂弟考入了同样一所收费昂贵的学校。
父亲的高压政策并没有因此停止,每当学习成绩下发时,他总是像个孩子似的跑到学校里,拿起我的分数与堂弟的进行比较,但每次,他总是失望至极,抬起手来,好想将一记耳光赏给我。
我因此吃尽了苦头,晚上点着蜡头看书已经是常事,鸡叫头遍时,父亲便将我揪起床,我的书桌上摆满了小学中学时的课本。父亲给我的硬性规定,全部看完,一年时间里。这对于我来说有些天方夜谭。
但我却做到了,一年时间里,我几乎读遍了以前没有弄懂的课本。虽然反应仍然不那么灵敏,但毕竟我回归了一种正常状态,我已经能够攀上班级的上游状态,我甚至看到了灯塔在前方闪耀着。
时节如流,一晃我便考上了大学踏上了异乡的征途。
接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时,我正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接待外宾,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到时却见满院的白花白布,我跪在父亲的灵前痛哭流涕。
眼前又闪现出父亲倔强的面容,时光突然回转到十年前的那个黄昏,父亲喝醉了酒,一记耳光,将我的浑沌初开打醒。
收拾父亲的遗物,看到了几个日记本,里面全是教育我的心得,在一本日记本的目录上,我赫然看到了几个大字:我只允许你笨十年。
父亲的眼泪
小猎人终于找到了报复父亲的最佳方式,在此之前,是他对父亲无边无际的爱恨情仇。在小猎人的记忆里,父亲木讷不负责任,自私自利,正是因为他的不管不问,没有感情,母亲才病死在榻前无人照管,就凭这一点,这支猎枪就可以放在他的额头发生脆响。
小猎人平日里就对父亲不屑一顾,就好像父亲对他一样,遇到不顺心的事情,父亲借着酒劲一记耳光抽过来,小猎人便独自拖着枪进入大森林里自生自灭,如果自己死掉,才是对父亲最好的报复。
老猎人终于摸清了一窝狼出没的方向,他喜出望外,准备好行装后,准备出发,由于人手不够,他叮嘱小猎人要标识好方位,小猎人在方位的前后上下了手脚,改变了从后面进攻的路线,他想将父亲引入狼窟。下手时,他有些于心不忍,可一想到墓碑上母亲的相片,他便横下心来。
老猎人终于跟随着标记进入了狼窟的正前方,可他仍然蒙在鼓里,身后的小猎人听到了狼的怒吼声,他想提醒老猎人时,为时已晚,老猎人大叫一声不好,示意儿子赶紧藏起来。
危险马上降临了,两只狼,一父一子,冲了过来,它们以凌厉的姿势迅速占据了有利位置。小猎人此时才知道,自己的任性换来了可能是自己与父亲的生命。
父亲与老狼搏斗起来,父亲的年迈加剧了他身体活动的不灵活性,父亲被大狼摁在树下面。小猎人犹豫着、退缩着,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自己下的蛊自己得学会承受,他终于一股脑子冲了上去,想将父亲解救下来。
小狼也不例外,它不希望别人伤害自己的父亲,它也冲了上去,现场打斗声正酣。有枪声传了过来,小猎人发了疯似的开动了扳击,小狼倒在血泊里,老狼放下父亲,去看望自己的孩子。两对父子,血淋淋地对峙着。小猎人想对父亲说对不起,可父亲却摆手示意他保留体力,因为他不知道前方有多少只狼等待着他们。小狼失血过多,缩在一边养伤,老狼向小猎人冲过来,血债需要血偿。待老猎人醒悟过来时,小猎人早已经不成人形,老猎人大叫着儿子的名字,引老狼步入了自己设下的机关。小狼也冲了过来,老猎人刚想下死手时,小猎人却拦住了他,就像当初自己离家出走,父亲拉住自己一样。这一场人狼大战结束后,无一胜者,双方疲惫不堪地撤回宿营地。小猎人熬过了三天三夜醒来时,才听到旁边有父亲的啜泣,父亲从不爱掉眼泪,在母亲辞世时依然惜泪如金,今天父亲却打破了一辈子的戒律。父亲抽自己的脸,说都是自己不对,没有设置周全,差点让儿子丢了性命,小猎人百感交集,也哭成了泪人儿。小猎人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来:如果一个人对你哭,而那个人平日绝不是会哭的那种人,就让他对你哭个痛快,因为在那个人的心目中,你是他最亲的人。这世间,有多少儿子记恨自己的父亲,有多少儿子在意过父亲倔强的眼泪,又有多少儿子能够忍受且承受父亲的江湖风雨、爱恨情仇?有人能在你面前哭,比只有人在你面前笑要好,因为笑谁不会?而哭,却有多么困难?
像猫头鹰那样改变性格
我躲在平房的间隙里,大气不敢出,父亲急得像只猴子,手里举着个拖鞋,煞有介事地摇摆着,示意着这世界上唯有父亲才有的一种威严;他虽然着急,却仍然不爱说话,这是他的性格左右的,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父亲木讷沉默的性格保持至今,再无更改的可能性,这也导致了他的脾气暴躁,在人前人后才华得不到施展,越是这样,他越会拿家里人开涮,我便成了他直接追踪暴打的对象。
在母亲的庇护下,我得以保全身体,因为父亲被一帮人拉去喝酒了。他通常喝得很晚,不到鸡叫头遍是不可能回转的,而那个时候,我已经一路小跑地前往镇上的小学上学去了,而晚上回家时,他则可能躲在门后面等我,因为要看我的考试试卷,我对付他的方式则是暗藏在大门外面,等到他实在不耐烦地进了里屋,或者是酒瘾上来时,以买醉的方式将心里的烦恼暂时抛至九霄云外。
我总是选择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以最快乐的方式躲避。
终于有一日,他逮住了我,因为他听说学校里要求每一位父亲去开学生的家长会,我本来是想让母亲去的,但是他说话时斩钉截铁的:老师打电话给我了,要求父亲去。
我战战兢兢地跟在他的身后,单薄的身子时隐时现,像一只孤独的纸灯笼在黑夜里散射出若有若无的光芒,开家长会本来就是我的末日,如果他前去,我则有可能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里。
但那天的家长会却让父亲丢了丑,我的学习成绩虽然落后,但近几周却考试成绩良好,因此,老师要求家长上台前讲解一下心得,老师点了我的名字,问我的家长来没?
我用手捅父亲的后背,父亲低着头不说话,我站起身来,说我爸来了,在这儿呢!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父亲极不情愿地上了台,他一惯不爱说话,支吾了半天时间,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倒是脸像喝醉了酒一样,下面一阵哄笑,我怒火中烧,老师则见好就收,说时间到了,下课。
这是第一次我向父亲开火,毫不留情地开火,我说给你个时机你却把握不好,往后我在班里怎么做人?本来是件光荣的事情,让你谈一下教育我的心得,你可以告诉大家,你是如何教育我的,让你的脸上贴金,你却一句话不说,我的脸丢尽了。
受了训的父亲,像个孩子似的低着头,走在我的身后,像天上的流星,泯泯灭灭。
母亲告诉我,父亲哭了一夜,像个小孩似的,母亲宽慰了半天仍然没有效果。
我有心去劝他,觉得我们之间始终有代沟存在,便一门心思地玩耍,因为现在占了上风,父亲再也不敢以凌厉的姿态对待我了。我放纵自己在田野上,与小朋友尽情地享受着春日风光,直至回家时,才看到一个矮小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的最深处。
自从那天起,晚上回家我再也没有见过父亲,问母亲时,母亲说父亲晚上打工去了,你注意点自己的学习。
我的压力从有变无,在母亲的面前变戏法,将没有完成的作业假装完成,这样的恶果是每月的例试上,我考了个倒数第一名。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突然见到了父亲,容光焕发,衣着体面,像个教授一样,他远远地与我打招呼,让我拿出最近的学习成绩汇报,我不以为然,因为父亲的能力无法超越我的学业范畴,他也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几日不见,父亲竟然侃侃而谈,他指出我的题目中的诟病,让我大惊失色,遇到邻居们路过,他则已十分体面地招手向他们打招呼,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我不明白父亲这几个月去了哪里,但我知道,父亲一定是去上了夜大,他充了电,是想征服我,让我屈膝于他的魔爪之下。
我不得不反抗,因为没有人能够阻挡我放荡不羁的性格,我想飞跃沧海,完成华丽的质变,我有我的理想与苍穹,因此,我常常以反抗的目光望着他。
父亲主动请缨参加我的家长会,大家都认识这个上次出丑的男人。但父亲演讲时,一反上次的窘态,满腹经纶,将教育孩子的心得谈得淋漓尽致,老师带头鼓掌,示意大家应该学习这样的好父亲。
父亲性格的改变让我不知所以然,我以为他病了,找母亲商量应该带父亲去看医生,母亲说你父亲不过是喜欢说笑了,这是好事。
父亲的苦口婆心令我顿生烦感,他从此以后加强了对我的监督力度,每天准时回家,接受加强式的教育,他说会让我变成一个地道的本科生。
他的高压政策终于有一日使我暴躁起来,我站起身来,与他对峙,父亲抬手便打了我,清脆且悠扬,一张张纸条从父亲的怀中掉了出来,密密麻麻的字体,不知道写些什么?
母亲从里屋跑了出来,搀住父亲坐在椅子上,巴掌抡起来,将我的思绪变成了万朵桃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