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明王朝15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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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八九雁来的好日子,内阁值房外的夜空布满了星辰,值房内灯火通明,所有的阁员还有六部九卿的堂官又都聚集了。

徐阶的案前右侧堆满了青词,左侧堆着上百份出京当差回来后那些官员补写的贺表。

徐阶望了一眼所有的大臣:"御驾乔迁,钦天监择的时辰是子时正。现在已经戌时。各部再清点一遍,是不是每个官员的贺表都收齐了。"几乎所有的官员:"回阁老,都收齐了。"徐阶还是发现有一个人没有回话,便望向他:"孟静,你没有回话。"赵贞吉站起了:"回阁老,户部还差一个人的贺表,弟子已经派人去催领了。""怎么搞的?"徐阶不高兴了,"这么长的时间,就你们户部还差一份贺表。谁的贺表?"赵贞吉:"回阁老,就是那个主事海瑞。弟子也不知催了多少次,他总是回答到时候会交。可到现在还没有交上来。"徐阶站起了:"你亲自去,现在就去。这一次所有在京的官员不能少一份贺表。何况是这个海瑞。"赵贞吉:"弟子这就去。"答着连忙走出了内阁值房。徐阶站起身来:"只有半个时辰了,都到玉熙宫外候驾吧。"内阁阁员和六部九卿的堂官都跟着站起了。

御驾第二次迁居新宫的时辰定在嘉靖四十五年二月二十三日子时正。钦天监择的吉时这一回总算上合了天象:这一夜穹隆星光灿烂,殿坪里一百零八盏灯笼便明亮辉煌,交相辉映,呈现出一派吉象。更可喜的是,人事也被内阁调鼐好了--高翰文带来的棉商们预交的银票补发了所有官员的欠俸,在京一千多官员都向皇上上了贺表。只等着赵贞吉将海瑞的贺表送来,这一次龙驾腾迁便功德圆满普天同庆了!

和上一回的仪式相同:一百零八盏灯笼光的照耀下,大殿石阶前正中跸道上摆着皇上那乘三十二抬龙舆,三十二名抬舆太监单腿跪候在各自的轿杆下。

龙舆的左侧,列着手执法器的朝天观观主和一应道众。龙舆的右侧,列着手执法器的玄都观观主和一应道众。徐阶率领的阁员中除了赵贞吉都跪候在大殿石阶的第一排,六部九卿堂官则跪候在大殿石阶的第二排,所有的目光又都静静地望向了洞开的玉熙宫殿门。

玉熙宫大殿内依然灯火通明,大殿的正中依然摆着那座好大的铜壶滴漏。大铜壶的滴漏声依然清晰可闻。李时珍给嘉靖开的四十九剂药都吃完了,春也开了,天也暖了,群臣的忠心将嘉靖心中的气都抚平了,今天的嘉靖气色便格外的好,穿着那身绣着五千言《道德经》的道袍,早早地把香冠也戴在了头上,把那根新的磬杵也搁在了盘腿的膝上。但等吉时一到,便敲响铜磬,住到他想了好几年的万寿宫永寿宫去。

黄锦今日也喜气洋洋,穿着一件簇新的大红礼服,头上也戴上了嘉靖赏他的香草冠,专注地看着精舍那座铜壶滴漏的木刻,一边报道:"主子还差三刻呢。咱们不急。""谁急了?啰唆。"嘉靖责他的时候总是这种调侃的语气。陈洪也穿着一件簇新的大红礼服,也戴着嘉靖赏他的香草冠,双手捧着内阁刚呈上来的贺表和青词满脸笑容走了进来:"启奏主子,青词贺表都呈上来了。"嘉靖望向了他:"都呈上来了?"那个"都"字说得特别的重。陈洪稍愣了一下,只好回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主子的法眼。确实还差一份贺表,听说是那个官今天才当差回京,现在正在赶写,赵贞吉亲自去取了,马上就会送来。"嘉靖听了脸上并无不悦之色:"赵贞吉当差还是称职的。"陈洪:"回主子万岁爷,这一次从裕王爷开始,内阁和六部九卿当差都是称职的。""都称职就好。"嘉靖漫声说道。越是这个时候,嘉靖越是心细如发,一份一份地看着那些贺表上的名字,看完了最后一份,望向陈洪:"你刚才跟朕说只有一个今天当差回京的官员在赶写贺表。海瑞去哪里当差了?"陈洪一怔:"主、主子,奴才也是听内阁的人讲的,并不知道是什么海瑞没有呈上贺表。"嘉靖的目光刺向了他:"六必居题字那个差使不是司礼监派人在盯吗?海瑞是谁你不知道?"陈洪跪下了,在自己脸上赏了一掌:"奴才失职!奴才立刻去查,立刻去催。"说着慌忙爬起退了出去。

殿内铜壶的滴漏声似乎更响了!跪在石阶上的徐阶已经露出了焦容,他身旁的李春芳也露出了着急的神色,只有高拱还是那副石头般的面孔,没有表情。陈洪从精舍那边向殿门走过来了,又跨出了殿门,直望徐阶:"阁老,怎么回事?

怎么会是那个海瑞没有上贺表?赵贞吉的差使是怎么当的?吉时前他那份贺表没有来,你我就等着挨赏吧!"徐阶知他急了,自己也急,并不吭声。

高拱却抬起了头:"陈公公,海瑞的贺表赵贞吉已经去催了。你似乎不应该这样子同阁老说话!"陈洪跺了一下脚:"这时候我不跟你抬杠!要真是今天还起不了驾,就不是我怎样说话了。""来了!"殿坪那头传来了一个太监又惊又喜的呼声!陈洪倏地望去。

徐阶等人也都回头望去。赵贞吉捧着海瑞那道"贺表"气喘吁吁地奔来了!所有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到齐了!"陈洪笑着奔进精舍,跪在嘉靖的蒲团前双手高举着那份贺表,"主子,普天同庆,海瑞的这份贺表也呈上来了!""无量寿佛!"一直看着铜壶木刻的黄锦高诵了一声,"离吉时还差半刻钟呢。"嘉靖接过那份贺表拿在手中定定地看着,陈洪站了起来准备接回那份贺表放到御案那一堆贺表上去。嘉靖却没有给他,刷地撕开了封口,抽出了里面厚厚的那叠纸注目看了过去。"治安疏"三个标题大字刷地扎进了他的眼中--"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谁也没有看到,谁也不会想到,海瑞上的并不是什么贺表,而是被后世称为"天下第一疏"的一道前无古人直斥君非的谏疏!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嘉靖的脸色陡地变了!治安疏上的那些工楷,一笔一画已经不是文字,而像一把一把锥子从他的眼中直刺向五脏六腑:"……自陛下登基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天下因即陛下……曰:嘉靖嘉靖,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嘉靖已然面色铁青,两眼充血,却咬着牙接着往下看去。终于,那句使他一直深埋在心底唯恐后世史书写他的那句话在他生前出现了":--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海瑞将这个自以为帝身道身已修炼合一的嘉靖帝一下子拉下了神坛,提前写进了历史!

他的脑袋"轰"的一声响了,满大殿都是那句嗡嗡作响的声音:"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反了!"嘉靖终于发出了一声尖叫!脸色由青转白,目露绝望的凶光,拿着那叠奏疏的手在剧烈颤抖!

陈洪吓得跳了起来!黄锦也吓得把头扭过来便僵在那里。

跪在石阶上的徐阶等人早已听到了嘉靖那一声尖叫,之后便没有了声音,也不见陈洪出来,一个个全惊愕在那里,望着深深的大殿,都预感到天崩地裂就在顷刻!

陈洪和黄锦都跪在了嘉靖身前,哆嗦地望着他浑身颤抖的身子。"主子!您怎么了?主子……"黄锦带着哭声呼唤道。嘉靖似乎醒了过来,但见他好像将一座山要摔碎一般把手里海瑞那份奏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陈洪!""奴、奴才在!"陈洪颤抖地应道。

嘉靖疯了一般吼道:"抓、抓住这个人,不要让他跑了!"徐阶、李春芳都是嘉靖朝的老人了,前十年的"大礼议"之争,二十一年的"壬寅宫变",三十一年以后的杀"越中四谏"、"绍兴七子",四十年至四十四年的严党倒台严世蕃等人伏诛,多少惊心动魄,也从未听见皇上像今天这样狮子般吼叫,疯子般狂怒!何况高拱以及比高拱年岁更轻阅历更浅的那些大臣,直觉得玉熙宫都要垮下来了!

"陈公公!"大殿的精舍里又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是黄锦的声音。陈洪已经迈到精舍门边的腿被黄锦这一声喊得倏地停住了,回头怒望着黄锦。依然在气得发抖的嘉靖也被黄锦这一声尖叫僵住了,发直的眼冒着光慢慢刺向了他。

黄锦扑通一声在嘉靖面前跪下了,声调激动得发颤:"主子!天大的事也比不过主子今天龙驾乔迁!主子今日再不迁居新宫,便会天下震动。一个小小的主事,他跑不了,也不会跑。奴才求主子了,御驾腾迁吧!"嘉靖已经说不出话来,眼睛只是直勾勾地望着黄锦。陈洪立刻喝问:"你怎么知道那个海瑞跑不了,不会跑!""我知道!"黄锦回了他一声,又抬着头直望着嘉靖,"主子,户部那个海瑞在几天前就送走了家人,还买好了棺材。他这是死谏!""你怎么知道的!"嘉靖的惊疑带着杀气吼了出来。"主子!"陈洪不容黄锦回话立刻转身跪倒了,大声说道,"有预谋!有人指使!"说到这里他直盯着黄锦:"回万岁爷的话,户部的事你怎么知道的!知道了为什么不陈奏!"以徐阶为首,跪在石阶上的大臣们这时惊惧已经变成了恐慌,尤其是赵贞吉,他是户部尚书,海瑞是他的属下,有预谋首先就要查他,这时双手撑着地强跪在那里,脸都青了!

嘉靖被陈洪一番提醒,反倒没有刚才狂怒了,深吸了一口长气,告诉自己:"有预谋,有人指使,要查出来,查出来……"很快他变成了一副笑脸,好阴森的笑脸,轻轻地问黄锦:"告诉朕,是谁指使的海瑞,现在告诉朕也不迟……"黄锦硬起了脖颈把那颗头抬得高高的:"回主子,没有人指使海瑞,奴才不知道有任何人指使海瑞。"嘉靖的声音更柔和了,也更瘆人了:"朕不会追究你,你犯不着替别人挡着,告诉朕。"黄锦:"奴才替谁挡着了?奴才有什么怕主子追究的?奴才只知道那个海瑞遣散了家人,买了一具棺材,今天才明白他是为了死谏。""你怎么知道他遣散了家人,知道他买了棺材?倒不知道他今天死谏?回话!"陈洪倒咆哮了。

黄锦不看他,依然硬着脖子抬望着嘉靖:"主子的规矩,列祖列宗的规矩,提刑司镇抚司归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管,奴才现在就当着此职。日有日报,月有月报,京官们的事奴才那里都有呈报。那一天的呈报就写着好几十京官的情状,其中也写了海瑞送走家人买了棺材的事。奴才蠢笨,只以为那个海瑞是担心自己惹了重病,故此准备了棺材,万没想到他会是为干这个蠢事在做准备。这是奴才的失职,奴才的罪过,主子剐了奴才奴才都没有怨言。只望主子不要让海瑞这样蠢直的人伤了仙体,误了乔迁。天下臣民都在等着这一刻呀……"说完便不停地把头在砖地上磕得砰砰直响。

殿门洞开着,对着玉熙宫的格窗也洞开着,黄锦的话一字字一句句都清楚地传了出来,跪满了殿阶的那些官员一个个都在惊惧恐慌中露出了从心底发出的感动,目光里似乎也等待着那一线或可挽回的希望。

嘉靖这时两眼已经翻了上去,黑色的瞳仁不见了,只露出了白色的眼珠:"朕知道了,天下的臣民等了好些年了,就等着有这么一个人出来骂朕,接着逼朕退位……上下一心,内外勾结,朕居然被你们蒙在了鼓里。黄锦!"黄锦本在不停地磕头,这时也僵住了,抬起红肿的头,懵懵地望着嘉靖。陈洪更是两眼闪着精光,狠狠地盯着黄锦。

嘉靖:"吕芳走的时候都跟你交代什么了?叫你跟外边哪些人商量了?背后的主谋是谁?告诉朕,朕恕你无罪。"黄锦完全懵了,哪里知道怎么回话。"回话!回话!"陈洪厉声咆哮。

大殿精舍里嘉靖那一支支利箭不停地射了出来,全射在一直惊惧惶恐跪在石阶上的大臣们的心上!所有的人在这一刻都绝望了,背后是无底的深渊,没有了退路反而没有了惊惧,高拱率先挺直了身子站了起来,接着其他的大臣们跟着他都挺直了身子,站了起来,徐阶最后一个慢慢站了起来。众多的目光都望向了他。徐阶也一一望向他们,一道一道目光在交流中酝酿着如何同赴大难!

素性猜忌多疑的嘉靖其实心中早有预感,这个被他视作"乾下"的海瑞迟早会跟自己这个"乾上"卦爻相交。但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在这一刻会在群臣皆上贺表的时候他竟然会以一道这样的奏疏,将自己几十年的作为批得体无完肤!震惊,狂怒,不敢置信!很快便联想到了这是一场集体预谋的逼宫,断言是背后有人"上下一心,内外勾结"逼他退位!把矛头指向了早已离京的吕芳和内阁,甚至指向了裕王!一场祸及大明根本的政潮眼看要变起肘腋之间!

一轮目光交流下来,徐阶看出了众人都准备拼死一谏的神态。身为首辅,他不能让局面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忧患如潮全从恳求的目光中涌了出来。他不能再迟疑,双手拱在胸前,向那些同僚绕了半圈,竭力止住了大家的激动,接着倏地转过了身子,提起了袍裾向大殿的殿门走去。

"启奏皇上!"赵贞吉这时突然在徐阶背后一声大呼,紧接着大步过去挡住了徐阶,又向里面大声说道,"臣户部尚书赵贞吉有本陈奏!"这倒大出众人意料,所有的目光全都望向了赵贞吉。徐阶也被他这意外的举动震住了,深深地望着他。赵贞吉回头也深深地望了望自己的恩师,向他深深一揖,然后一人转身挺立迈进了大殿。

"好!好!"嘉靖目光不再看黄锦,望向了精舍门外",总算有人愿意认账了。陈洪。""奴才在。"陈洪大声应道。

嘉靖:"叫他进来。""是。"陈洪转身对着门外,"赵贞吉进来!"赵贞吉的身影很快出现在精舍门外,跪了下来。

嘉靖紧望着他:""四德亨利元"。内阁四个人,朕就知道不能漏掉了一个"贞"字。赵贞吉,朕没有看错你,进来,把该说的话向朕说了。""是。"赵贞吉在门外磕了个头,站起来走进了精舍,在离嘉靖三尺开外的地上跪下了。

嘉靖:"说吧。"

赵贞吉抬起了头:"臣斗胆乞求陛下,能否将海瑞写的那个贺表先让臣看看。"嘉靖刚才还满含怀柔的目光这时倏地倒了过来,赵贞吉跪在他面前的身影这时也随着他的目光倒了过来,刚才还十分柔和的声音这时也立刻又变成了像深洞里刮出来的风:""贺表"?你现在还说海瑞写的是贺表?"嘉靖这样的目光赵贞吉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声音也是第一次听到,他仿佛被一下子扔进了一个没有底的深渊,只觉得那颗心一直在往下沉。终于,他想起了自己进来时"置之死地而后生"与君王这局千古一赌!咬着牙定下了神,不看嘉靖,而是将目光望向了扔在自己身边到处散落的那些奏疏,干脆将恐惧全然抛掉,大声奏道:"臣再次斗胆乞求陛下,将海瑞写的东西给臣看看。"嘉靖见他居然没有被自己这屡屡能使所有魔怪降伏的目光和声音降住,反倒有些意外,那目光也便又顺了过来,盯着赵贞吉:"你是想说,海瑞写的这个东西你事先一点不知道?"赵贞吉:"臣回奏陛下,臣确实不知道。"嘉靖望着陈洪笑了,是那种寻找默契的阴森的笑:"看见了吧?一个比一个厉害,先把自己洗刷干净了,再来跟朕斗法。赵贞吉,你岂不闻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赵贞吉深低着头:"臣愚钝,不知圣上所指,请圣上明示。"嘉靖:"好!那朕就明示,你是户部尚书,海瑞是哪个部的主事?"赵贞吉:"回奏陛下,海瑞是臣主管的户部主事。"嘉靖:"海瑞的这个东西是谁拿来的?"赵贞吉:"回奏陛下,是臣亲自去他家里拿来的。"嘉靖:"谁叫你去拿的?"赵贞吉被这一问怔住了,没有立刻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