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阳数相重,重阳。青冥长天,纤云四卷,峥嵘的菊花摧枯拉朽,一路开向山涧下。西风吹入窗,好似将落花从深庭院中渡出的秋水,从天尽,渡送进一片片丹桂香。层楼高处,亭子中间一张圆桌,桌上简单地布置着三碟重阳糕、两壶菊花酒,环桌一共五位宾客:秦墨、梁旺财、郑官保、停月老五,席末的,是眼红红的妙常。遍插茱萸少一人。是的,距离江楚寒突然的人间蒸发转眼快满周年了。尽管龙会将一整座山掘地三尺,也只在第一天最高的峰岭上发现了总舵主的佩刀,除此外,再无所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个月后,副手官保取出了密诏,宣告由义南堂堂主秦墨继统。密诏里另有一封手信,江楚寒亲书,专门写给秦墨与旺财二人的。字体仍是笨而幼稚,满纸白话的切切叮嘱,充溢着一片“尔辈苦无恃,抚念益慈柔”的担心,唆得仿如送女出嫁。看得两个均已当爹的大男人,手捧信纸跪倒在地,抱头痛哭。由于一直找不到尸体,龙会也就未曾正式宣布总舵主的死讯。也曾有位堂主,提出破土建衣冠冢,新任总舵主秦墨硬是将那人拿大鼎生煮了,“你们都给我听着,我哥没死,以后谁再敢咒他一句,这就是下场!”
那一段,秦墨习惯对着大哥、也是他父亲秦允熙的那把刀夜夜发呆,有时候左手还摁在刀上,右手就奋笔疾书地写信给旺财。旺财去了南方,前科武状元,由两江总督直接奏请调去做了从二品参将。天各一方的叔侄二人书来信往极频繁,不管商谈的是些什么,关于失踪者的消息,总要在信末仪式似的问一句。到后来,怨恨之情不自觉地,同时在二者的字里行间日趋明显。没错,他们恨江楚寒,打从看到那封信就恨死了,因他竟然早就写下了一封等同遗书的玩意,背地里,准备好了抛弃他们,毫无缘由地。那男人不应该不记得,有一夜,他曾怎样地一边一个,将他俩一同搂在怀中,让他们一会儿摸摸手臂、一会儿摸摸脸,让他们在睡梦中死抓着,知道他在,永远在。这是种承诺。类似于天地和人之间达成的无声契约:长天永恒眷覆,大地永恒承托。若是在人并无做错的情况下而天塌地陷,那就是错的,违反契约。因此在这对饱经抛弃的孤儿看来,这一次抛弃,乃是最不可原谅的一次。他们在生命之残酷中,唯一所知的绝对靠得住、绝不会逃避责任的男人,居然就如此莫名其妙地辜负了他们,甚至于缺乏男人间最基本的尊重,连个像样点的借口——比如死亡——都懒得找,直接玩消失,将他们丢在人世间不管了。
至于江楚寒最后所犯下的刺李案,朝野震惊。不过满门的李氏尸体中,唯独不见李夫人。半年后,谣言就慢慢传了出来,说龙会江总舵主年轻时的发妻,其实就是脸上有疤的李夫人。她年轻时曾流落坊间三年,不知出于何种变故,二人半途自愿离散,却又在十几年后再生重圆之心。未防世俗物议,心狠手辣地做下了此桩灭门血案,借以归隐山林。自然,此种荒谬的传言难令秦墨跟旺财信服。而且他们对江楚寒极度失职的离去,一天比一天更愤怒。
然而今天,九月九,他们俩似乎已步调一致地平息了这种愤怒。同席于高阁间的官保、老五和妙常全都能看得出,不管是秦总舵主,还是千里外赶来的梁参将,均是一脸隐晦的喜色,高深莫测,相比起往日提起前总舵主时的情绪大相径庭。因此每个人都在等,等他们中的一个率先进入正题。终于,已喝到略有醉意时,秦墨开了口,“我们见着我大哥了。”笑视旺财。旺财接口,“对,亲眼见着了,咱们想的一点也没错,干爹好好地活着,还有我干娘。”在另外三人的面面相觑中,叔侄两个你一言我一句,将事情的经过娓娓道来。
那是半个月前,八月十五,二人按照早先约定,当夜于江楚寒失踪的山上齐聚,一个仆从不带,独自爬到当时遗留着佩刀的地点,置酒,赏月,跟那抛下他们的人象征性地团圆。三杯酒后,事情就发生了,而以他们的耳力,之前竟无半分知觉。不知何时,那一男一女就出现了。密林里,在丝丝束束垂下树隙的白月光中一隐一现,亲密地携着手,漫步私语。男人的个子相当高,为了就身畔娇小的妻子,头总低着,驼着肩,含笑听她说着些什么,时不时地回两句,又仰起头大笑。走到一柱月光里停了,生怕妻子着凉似的,一手围拢住她,另一手去温她的脸,头抵着头说话。空地后的秦墨跟旺财都看傻了。呆了许久,秦墨才知道大喊一声,“哥!”旺财几乎在同一时刻高叫起来,“爹!干爹!”极丢脸地就滚下泪。闻声,隔着渐开疏的层林,男人朝这边抬起头,看向他们。于是清清楚楚地,秦墨和旺财看见,江楚寒对他们露出了慈爱的笑。他身边的女人也看过来,先问了句什么,待丈夫带笑颔首后,便一下惊喜地掩住嘴,又拿手在头顶上比画,好像在说,都长这么高了。这回是旺财,首先愣愣地呢喃了一句,“干、干娘?”二人撒腿,一起朝向树林奔去。
讲到这里,叔侄俩的神态又起了变化,闪抖着白光的眼底里,爬出一丝黯淡的阴影。根据所述,不管他们如何在树林中走插盘绕,却近不了江楚寒夫妇的身,鬼打墙一样,要不就像看镜子里的虚像,摸不到,总差出来一段。末了,他们只好就地跪倒,哭诉别情。照旺财说,干娘还同从前一样,没几句,便已掏出帕子抹泪,干爹就在一旁笑哄,又重给她逗乐了。夫妇俩也在林间坐下,像十几年前一样,笑着答他们,跟他们讲话。但诡异的是,秦墨和旺财一个字也听不见,仍像在看镜子里的虚像,单见口型,没有声音。整夜里,无论他们做出多少努力,也靠不近、听不到,唯听见风在树间撩动着满月。到了东方发白之时,江楚寒拉着妻子起身,挥动手,依旧无声地说着话,意思是叫他们归去。他们万般无奈地,以回归到童年时代的惨哭,伴送他们夫妇远离,看他们手牵手,沿着林道,一步三回头地消失了。
三人听得大感骇异之际,旺财再次补充,后来,他跟墨叔又在山上连守数夜,大规模地派人搜找,统统无功而返。不管白天或是月夜,再无人见过他们伉俪二人现身。
“不过,”秦墨结语,“凭我大哥,他要是想让人找不着他,总有法子的。哦,我一直忘了告诉你,妙常,你长得真像我嫂子,简直一模一样。”移开双目深叹一声,又自浅淡一笑,“不管怎么说,只要大哥他开心就好。我看到他在嫂子身边——”句末拖长,便似江楚寒通常那样,先从鼻子里笑一声,“我好久没看见过大哥那么笑了。”
旺财点了点头,也浮着抹笑,又重又飘忽。每个人都沉静下来,浸入回想,想起江楚寒的那些阴笑、狞笑、奸笑、干笑、冷笑、讥笑、皮笑肉不笑,在那些清浅的、疲惫的、顽劣的、温柔的、怅惘的种种笑中,有一种,稀有而灿烂。是的,他们都曾见他那么笑过,也不得不带有着疑问地承认,那发自内心所散发出来的笑容有多迷人。
长久的沉默之后,大家蓦地看向妙常,很错愕,由于那娈童一句毫无关联的问话,“夫人她脸上真的有伤吗?”
总舵主秦墨并未怪罪于他的失礼,单笑盯着,认真地答:“以前是有的,可那晚上,又没有,是么?”不肯定地看向旺财。
旺财肯定,“没有,那晚上没有,反正我没看见。”沉默又一次来临了。老五闲闲地站起身,走去到窗边,迎着风,无谓地抽下鬓边所簪的一朵菊花,搁在鼻子边嗅嗅,从窗子里丢下楼。她看着菊花的金色消逝在天际,向着云层之下的茫茫世事、黯黯春秋当中飘去,垂注的目光里,露出一抹衷心的笑。她很高兴,并不为别的,只为了一则传奇,如今也像所有的传奇一样,拥有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