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的画面中,她皆在哭泣:握住他受伤的左手哭;一下从病床上坐起身哭;床脚边拣拾着泥像的碎片哭;顶柜里取出封封的家书哭;大镜前身着他的衣裳哭有几幅画面不带泪,带着伤疤,好像一只猫,望向窗外,苦思着什么。或者不含一丝羞赧,全身接受他最后的清洗。诀别之夜,她这样问他:“你当初,就是怕害了我,才要送我走的。你把让我好好活着看得比什么都重,宁愿不和我在一起,甚至宁愿我们俩都不快乐,也要这么做,是吗?”随即她又哭了起来,“都怪我,是我不好,是我让你伤心了,可我没法子,小楚,我最不愿意的就是伤你的心,可我是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但到结尾,她又是笑着的,洒了洒两手,趴住他颈项低笑而问:“我的傻瓜,你会原谅我的,嗯?”
退化的、模糊的视力得到了缓解,江楚寒可以哭出来了,终于可以了。湿泪切割下干血道子,千沟万壑。他是傻瓜,全天底下最大的傻瓜,多少年,多少明摆的事实,他竟从来没想过,但又叫他如何敢想?他算什么?人间这脏泥潭里最脏的一块,脏到了就如人间本身,怎会值得稀世难寻的点金石去做牺牲?这是完全不符合理性、不符合逻辑、不可能发生的一件事。而那份酒后方会昙花一现的羞耻心,如今就在江楚寒身上,繁花一样地发出来,将他压得头都难抬,无地自容。并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从未相信,才会失去信仰所赐予的祝福,缚在仅限殉道者的火刑柱上,懦夫一般畏惧痛苦,叛徒一般诅咒考验。不管受尽多少熬煎,他也不配,也只是一个伪信徒。自始至终,他并不信任所为之献身的,他压根就不曾真正地、全心地信过,名叫锦瑟的奇迹。
而此时,一切在岁月中散落无寻的神迹片段,视野越界地回到眼前:华暖的卧房里,锦瑟素衣垂目,决绝地推开李筌的手,背过脸静泪;新春垂柳下,她发痴地盯着池塘中的一对水禽,千万条泪线落如柳线;她好好地蹲在花丛旁,忽地转头,露出有伤的半边脸,深情而怜惜,向着身畔的空气一笑;她独自蜷在床脚,凸瘦的手骨抓皱了薄衫,死揪住心口,不让自己哭出声;昏重的晚灯下,她敲着木鱼,倒背如流地闭目诵经,每诵一遍,就诚心地在疏头上印一个朱砂小红圈;冬天,寒风从破了口的窗纸里吹入,墨冻了,她也冻得手指通红,哈了哈笔,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由冬至起每一天描一笔,一笔代表一天,每个字代表一九,九个字填满了,冬去春来又过一年。
一页接一页的墨纸飞过,整整十三年。她每天早晨同他一起醒来,每天夜晚同他一起入睡。在她迁居后的那所空屋内,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只摆在枕畔的白玉套匣。匣子里盛着十四只荷包,有一只,分做了两半。末几年,她连一块像样的衣料都弄不到了,只能从碎鞋面中拣最体面的,垂着眼眸,弓着脖颈,珠珠泪似针纫处,寸寸肠如结线时,但她却总是含着笑的。他们一直在一起,从不曾有一天分开过,尽管他在歌儿舞女的怀里淫乐。
她一下子从头上拔掉银簪对准咽喉,“老爷!!!”逼得情炽的李筌只好放开怀抱,甩了甩袖子走掉;他在打着饱嗝、将满盘子顶五十户人家一年收入的蟹黄包倒在地下喂狗,她的饭盘里只有几根虫蛀的青菜,她一根根地捡起来,安之若素地嚼;他在疯喊乱叫,给裸胸露肩的扯着两捆苏绢拔河的姬妾们加油,她已不再有御寒的冬衣,取出了最后一件首饰塞给丫头,“云姐姐,烦你再帮我弄点金线来”,为他绣荷包用;当他号令、谩骂、施刑、屠杀、被喷血一股子溅上脸、坐在宝座上接受万人朝拜、手往下做个斩立决的姿势、狞笑着揪住对方领子“江爷爷今儿就让你尝尝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高岗上领着人一边品茶一边狂笑着欣赏下面的灭门大火场,她跪在屋里仅有的一只炭盆前,虔敬地焚化年疏,对着神像低语祝告,“皇天菩萨在上,求菩萨慈悲,我夫君江楚寒所行一切罪孽,贱妾情愿一身承当,只求菩萨宽免我夫之罪,保佑我夫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求菩萨保佑江楚寒,一生平安。”
从覆面的血中,汹涌的泪把江楚寒分分地清洗出来,使他看,使他记起自己是如何负着锦瑟,顶冒天风,一步步地由深谷到此。依稀是当年她怀孕时,脚下有盏盏的野花的香炉,全为了接迎满怀谦恭、卑敬一如蝼蚁的他,将她亲力背至神前。头一次,在所不信任、所敌视的力量前跪倒,托付心愿。
现时,曾经拒绝相信、从未想到去信的一切,他已衷心地深信不疑。就在他们婚誓当天,当他表白:“锦瑟,我同你一样,第一眼瞧见你我就知道你是天注定的,心跳得停不下来。”她笑辩:“我可同你不一样,我还没瞧见你,心就跳得停不下来了。”他笑着给她一个榧子,“你那是给马贼吓的!”她低低地咕哝:“不是,真不是。”接着将手环上他的后颈,“那你还搭架子,不理人,还赶我走?”后来那夜下着大雨,她撑伞,立在雨地里等他回家。他一手牵马一手擎伞,“别碰我,沾你一身水。”“问你呢,出来多久了?”她答:“放心吧,知道你要回来才出门的。”“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呀?”“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只要你回来,我就能感觉到。”“嘿,您是小狐仙还是怎么着?尾巴呢,长哪儿了?来,爷摸摸看。”“别闹!讨厌。我也、我也说不好,就像看不见人,却能先听见脚步声一样,像是,你的人还没来,但先有什么,把你的影子投进我心里一样,我的心,跳得特别快,不光是快,哎呀,我说不清楚,不会说,反正我就是知道就对了。”临了却又一乐,“其实别说你不信,这么说出来,连我自己听着都不信。”小脑袋一仰,捂住嘴咯咯笑。他更是笑,“咱能编瞎话编,不能编千万别勉强。其他都事小,关键是,咝,离我远点,真弄你一身水!瞅你这身,这么薄,还大半夜的!哎哟,不行,这一说我气又上来了,嗳,你说你这倒霉孩子,诚心气我呢吧你,去去去,自己举着伞,我不打,不打!正火头上你别惹我啊”
冬去春又来。那是一个清晴的初春,阳光之下有座暗房,暗似牢狱。房间里蜷着恹恹的她,陡一震,打颤地起立,扑向面只有巴掌大小的阴冷匣镜,左看右看,急哭在一副惨白不堪的容颜之前。满屋子开始翻箱倒箧,想找一盒胭脂出来。找不到,份例早已被人克扣。屋里的下人也全各逛各的去了,剩下她一个四处乱望,眼光最终落到了床头的绣绷上。抹净泪水,抽出银针戳破指头,挤出鲜红的血珠子,一滴一滴,调进了水粉,揉上双颊。对镜检视了一次次后,整了整衣衫,拉开门,踏着满地或绿或黄的枯树叶,走下台阶坐低来,爱抚起一只黑色的猫。卷一卷猫背上捋下的绒毛,迎风抛开,将脸抬高了朝向朗天,纯净地微笑。笑到再也无法支撑,笑到要走形,忙垂头,喃喃地把手勾下猫颈,下注了目光浅浅而笑。许久之后,有一颗、又一颗,接二连三的沉重泪珠砸上了腿面,笑容消失,断气似的抽一嗓子,手一紧,掐住了猫喉。黑猫惨叫,疯舞着前爪在她手背上挠几把,跳起来跑掉。她就那么垂着血手,抖动着一双薄肩大哭。片刻,进来个老妈子,手里的托盘往台阶上一磕,“成日价就知道嚎丧!”啐上一口,走掉了。风把碎叶子扫进饭盘,盘子里搁着半碗米饭,一条只剩骨头的鱼。猫又从角落踅回来,将头埋进主人的盘内,脊背高拱在鱼骨旁,一耸一耸,像在哭泣。前方的拦墙,对称地开有朱红色的两方门洞,门后一片空荡荡,唯有习习的春日暖阳印在地上。
阳光流经过春秋年年,流至今冬,醍醐灌顶地直往江楚寒体内浇注,铸就一件法器一般。光耀的体验,全不可言传。他才看清锦瑟笑望朗天之时,由她眼中开出的无根无叶之花——并非其他,只是他,阳光之后的藏匿者。其实只消去掉背幕:那所废园、那只猫、那壁门洞、那片天,去掉一切外景后,她无非重复了一个他曾见过无数次、再为熟悉不过的动作:向着才进家门的爱侣仰起脸,“回来啦。”往事中,这一句话有着各种不同的变体,时而高,时而低,或俏皮,或带暖泪,“回来啦。你回来啦。”“怎么才回来呀?”“账房先生你回来啦!”“爷气性硬倒是甭回来呀!”“你还知道回来?!”“楚,你总算、回、回来了。”哪怕她时常地不说出来,而只简单地微笑着,睡眼惺忪,书本掉在床边地上,同他狡辩,“没骗人,就是知道你回来了嘛。你在周围,我总能感觉得到。”
这并非锦瑟孩子气的玩话,从来都不是。
不消看见,她就已经知道是他。心是重重轰鸣着千年之前回声的山谷,是轻轻飘降在空中、往地下去吻自己落影的金叶子,仿佛是一阵微妙的震颤、一束光、一股风,先于他而存在的什么,把他投射进她心里,既不是声、影,也不是气味,全不是,是五感与因果皆难至的彼处,锦瑟便于彼处感知。
光海涌荡的幽谷中,江楚寒唇角一提,也笑了。千万遍地爱抚着锦瑟的容颜,她是笑着的。绝不曾有任何一个于不意间惨遭开膛之人,临终前会露出如斯的一派甜笑。尽管肤色发紫,肌肉僵挺到恐怖的程度,但却仍有难磨灭的、堪比灯烛的光明暖意,自其嘴角、眉梢、那道疤痕,自每一条弧度发散而出。她只是,于那飘摇的黑轿中,遽然感到了死去经年的心之返搏,空穴来风的轰隆隆巨响,归家的脚步,光芒从天顶投落下黑影,奄奄地,游入了一丝的相思味。哐的一声,是刀出鞘。无比清晰,锦瑟感知到他的来临,只一刹,她就预见了一切。原来等待在尽头的,并非认定的炼狱之火,而是她早已献上祭台、静谧而隽永的一副怀抱。从此后,她再也不必在深夜里、明月下,在满围着现实的世间绝望地怀想他。死亡原不是谁也找不到谁的黑梦,死亡是梦醒,是在闭起双目的一刹开眼,发觉是灵魂抱在一处做了场长梦,无意中使得肉体双双走失,跑进了各自梦寐当中的雾翳,跑进到度日如年中去呼喊痛号。一朝惊梦,方知熬渡的漫长离景原不过弹指,一眨眼间。再眨一下,他们就会苏醒了,且将永远地醒下去,再不会昏睡,只会在鸳榻上对蹭着鼻尖,恩深爱笃地彼此取笑。明明始终都紧得不能再紧地相拥,一灵魂汗,还要找。先醒过来,锦瑟便最先笑开了,全被那金光万丈的幸福点亮,一下就偿尽了整整十三个年头的受难。不,她一直是幸福的,自从命运以他的眉目降临的那天,她就是世间最幸福的。现在,他回来了。她依旧是那个幸福而满足的小女人,接迎隔递着迢迢年月、爱人所向她交付的最温柔的最终的拥抱。她闭起眼,接迎他寒厉的刀。苍白冰冷的素颜之上,虔喜无限。
太阳的金轮全盘升起,江楚寒抖动地合抱住她,他无法忘记,曾经怎样地爱过她,又曾怎样以同样强烈的感情在黑夜里憎恨她,恨她就像恨自己的母亲,抛弃他、任他自我放逐。他一直将苦苦思怀的年景,看成是沿着时光的原路返回追随她。殊不知,仍然如同最初的一天,她才是背影的追随者,不出声地跟在他身后,走他所走的不归路。她是如此的屈尊降贵,经由罪愆遍生之路,走进那罪愆遍生的、无人愿入的卑下之所。他的心,安然地住进他心里头。而他用以报答的,便是对守护者的屠戮,双手满沾她的血渍。但这血,并非是归总恶行的玷污,正相反,是清洁的圣血,所有的罪恶都已被这最大的罪恶一起带走,所有居于他内心的恶念,都已随着极恶发出——仿如离开的大魔鬼,带走诸多为其效力的小魔头。于是此时,不存罪念的心灵也不具任何欲念,亦无功德,亦无过失,纯白一片,终于配得起供她居住,作为她信仰的安息地。
这才是整轮生命的高潮。那个早年负手于崖畔、踌躇满志到异端冷静的江楚寒仅是中站,此时此处拥着锦瑟、不停痉挛的这一个方是终点。早在他出生很久之前,他们便已相拥坐在此地,等待痉挛拥抱住恒定,等江楚寒抱住锦瑟。无需与芸芸众生争抢、跳高去够、日夜地诵告以求施舍、悬挂于高处的假慈悲。慈悲之所以成为慈悲,只因为那总是他的。不消追,不消找,起始到结尾,跟定了他,等定了他。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在这一瞬,不再是背光,他只是顺着光线去看,毫不惊奇,西方有彩虹,双虹。美得好像一则譬喻,唯一连接起日常与不可思量之道。他也将经由此条道路,回到自己所坚信的本源,天地之根、万物之所出的总牝门。
最高潮的痉挛之前,江楚寒低念出,独属于自己的通关魔咒,“锦瑟,我回来了,你的小楚回来了。再也不走了。”面向长虹,他在她肩头合拢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