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已然泪拥满眼,莹莹的一滴淤出了眼角,似粒小珠钻。自那折射当中,她看到了两个分身。一个,是她天下无双的男人,什么也休想打倒他,他总有法子再站起来,从灰烬里、从自身的烟灰里。另外一个,还是那孩子,那令她心疼到死的笨孩子。出于骄傲以及伤痛,终究泪下,朝前抱拢住江楚寒的脖颈,一啜一抽。后者天真地只将这拥抱看成是默许,于是也欣慰地以两手回抱,嘴唇低低呢喃。
这次,是锦瑟率先抽出了身体,又自己拭干泪。江楚寒提起缺指的左手,怜惜地蹭蹭她面上的疤,“我瞧你这半年也不怎么待见我,对我失望透顶了吧?”笑着,一面将手掏入怀内,“说来你都不信,就我下决心这两天,有件事,简直像特意来给我提醒一样。”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你看看。”
锦瑟盯着江楚寒夹在指间的纸,心头袭来噩兆似的一股感觉。她疑惧地伸出手,在他的一再催促之下,“打开看看,打开啊。”不可抗拒地,打开了纸张。
如镜对照。
纸上是幅画,画的是她自己三年前的模样:娇媚的、纯美的贵妇之容。于是不详的似曾相识便落实了:这一刹,她与她自己撞见这刹,她梦到过。甚至连同他抬身离开、走去桌前端起茶盅、低下头饮茶、上翻着眼仁笑睇过来的解说词,也一字不漏的梦到过。
“前几年,李筌本是要给朝廷上奏本剿灭龙会的,谁知后来怎么被他的两个同僚给拉下了水,得了好处,倒也上了龙会的船,跟当地的头子有了交往。这几天他来平安府公干,见了陈和一面,拜托的,居然是这件事。陈和让我发动道上的所有弟兄去找,说李大人有话,只要一天不见着尸体,就得找下去。不管他这失踪的夫人是被逼改嫁,还是沦落风尘,只要人还活着,务必都要接出来,送还给他。”搁落茶盅,嘲弄地拿手指在桌帷上划拉,拨开一块那布命阵的骨牌,“都找了三年了,还没忘了你哪。咱李大人做到这份上,也算是情深意重了。真亏他舍得,把你画了四处给人看。”“不要,小楚。”锦瑟声线虚哑,牙关恐惧得咯咯相击,泪涌如崩,“我不要离开你,别让我离开你,求求你了,别让我走,我不要和你分开,永远不要,永远不要,我不要。”
“嘘嘘,”江楚寒两步上前,折低腰手一伸,就将锦瑟拢入怀内,“说什么呢,傻了吧你,啊?你该不会真以为我要把你送回去吧?不是,我说你是怎么能转出这傻念头来的,啊?呵呵,好了好了,快甭哭了,哭得多不值啊,我的傻孩子。你放心,沈方泰和阿九都死了,没人认得出你的。李筌也不会在这儿久留,还有七八天就走,很快,啊。这事,到我这儿就算完了,随便使个法子就能糊弄过去。没人能从我这儿抢走你的,你是我的。”俯肩推离,凝目平视,“你是我江楚寒在这世上的所有,锦瑟,我谁都不会给的,要你,除非我死。”慢吞吞地笑了,重新靠过去贴身抱紧,“傻孩子,傻孩子”
字字句句慰藉的话,垒垒而高,却怎样也拦不住锦瑟的泪。无尽的水,翻越了大坝,冲垮了大坝,发洪水一样地空前暴发。江楚寒也以空前的耐心,带着笑哄、亲、抱拥。仿佛借由久违的狂泪,把他们冲刷回时间的彼岸,回到那亲热无间期,回到总是如此哄慰着与被哄慰、笑着与哭着的一男一女体内。
足足痛哭了小半个时辰,锦瑟才倾尽积攒了几百天的泪水,双颊的脂粉皆被洗去,哽咽着、素湿着直直相望。江楚寒回望,由对面绝恋的目光中,重温着久已不曾从日渐独立的锦瑟身上体味到的依赖,心中的爱意浓至极点。看了又看之后,他捧过她的脸,以一个长吻,温柔地走过那道伤痕,由顶端到末。离身了,左手仍留在女人面上,少了两根后指,总有种托不住的危险感。
“瞧瞧,好容易捞到这么点时间回家跟你单独待会儿,倒全让你给哭没了。”笑着瞥眼钟表,“我得走了,明儿再回来和你说话啊。别难受了,我的傻姑娘。”
“楚,”双手一起扯他袖管,“你别去,陪着我好不好?多陪我,再多陪我一个晚上。”
眼看就觅回了你侬我侬的恩爱光景,江楚寒心酸里又有欢跃,手抚锦瑟的柔发而笑,“今儿我实在是磨不开。明儿吧,明儿我把事都推了,早早就回家来陪你,好不好?”
锦瑟的白巩膜又红起来,静静垂落了黑眼珠,好久才答,“嗯。”江楚寒搬过她的脑门蜻蜓点水地吻了下,“乖。那我走了啊。你晚上和小鬼们都多吃点。”
外头盛绽着晴朗的一天,洁白的云,凌烟似的悬在天边。江楚寒吹起口哨,心情史无前例地好,完全是心花怒放地踏出了家门。
锦瑟扒着门框,直勾勾地送别丈夫的背影,泪迹千万道。她百愁不解的难题,竟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地解开了。回忆起之前做决定的一刻,她几乎都能感到,那突袭她的强劲决心全然是超验性的,还未等桌边的他端着茶把话说完,便已一猛子地扎进来,像个冷馒头,堵塞住她思想的路径,堵得她差点窒息过去,死过去。等活过来时,她听见自己在举哀似的号哭,抽蠕着、大量地分泌着湿液,把自己哭成了一只胃袋,好一块块地磨烂、消化,吸收掉那从天而降的冷堵堵的决心,把它的力量转变为自身。
她此刻,只是一颗悲壮的、通盘弃绝的心。丫鬟上来扶她,“奶奶,怎么哭了,刚才大爷出门的时候不还好好的?”锦瑟僵白地笑笑,“没事,忙你的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恍若游魂地举动步子,一步步地挨进房。她知道她该怎么做,知道得洞若观火,那决心已把一切步骤都教给她了。她不知道的是,“她”该怎么做。首先,最最简易的,她怎么从这里离开?离开他们俩的爱巢?这屋子里的一尺一寸,全部留有回忆,堪比爱液的黏稠性回忆,可以把她黏在当地,一整天都不带动。从堂屋的门槛就起了:漆得红秃秃的,上头磨褪了一块白。她习惯站在那之后,半撩着门帘目送他。当他走到了垂花门,就会回过头,再冲她挥一挥手,笑着做个口型。过了门槛,明间的正中铺了块裁绒花毯,摆好了桌椅后,每天就在这里开饭。毯子偏角处印有一片半圆形的污渍,不认真看是看不出的。那是刚搬来的头两个月,他心情最差时吃饭折了只盘子溅上去的。若是向东拐进暖阁,顶扎眼的就是北隔断的那扇门罩,内设有师父师娘的牌位。基本上,帘幕总是闭合着,只有在清晨与深夜才会开启。他点燃了新香,供上,高大沉重地跪于前,常常连续跪上好几刻钟也不带动,看起来像根楹柱。
不想回忆这么沉重的话,那就去窗边好了,她的书格都排列在那儿。之所以是她的,因他自来不看书。不过他也时常到这几座书格跟前,“哪儿呢?我怎么找不见啊?这个?啊?哦,看到了看到了,成啦,这本是吧?我操,原来这个字念聿啊!”听她指挥,从几十摞蓝堆子里找她要的那本。书格的不远处是琴桌,亦属于她。偶有雅兴,也调弦弄索地弹几首给他听。弹得不算好,手又生,往往错了音。他全假装没听见,拍马屁地捧着她,“嘿,我媳妇这小手,怎么跟神仙似的!”
至于结织在卧房里的回忆,那就更加不胜枚举。就说他们才坐过的这张炕吧。炕一头摆着只小几,几下撂了只过完冬未及收起的小手炉,嵌银丝四开光。他最消沉最冷淡的日子中,都会将它默默地取过,拣几块新炭,戳旺,再合好盖子递进她手里。大炕贴山墙的这头竖着只顶柜,柜子里装着他们的秘密。锦瑟停下脚步,跪上炕,拉开了柜子右边一溜中间的小抽屉,摸出一包纸扎,坐下来解开,足有几十封之多,均是他的“家书”。少有厚过一张纸的,统统言简意赅,写的满是些“爷不在家,你要照顾好自己”的叮嘱,通篇充溢着“想你啊,特想你啊,想死你了,我的亲媳妇啊”此类纯把肉麻当有趣的告白。除此外,另有一堆不登大雅之堂的什么“我晚上吃撑了,现在不停打嗝”,或者“媳妇,我早起在墙角发现一只被大风吹得翻不了身的蚂蚱”,以及最具代表性的“才照了下镜子,发现你哥哥真×××玉树临风”。×××代表他妈的。因她有回正式警告过他不许在信里写脏话,自此,就由几个墨圈代替。每个圈都画得格外饱满,激情四射,恨不能占掉半张纸。以至于她读信时,都能在耳边听到他那夸张的匪腔,从而笑得阳光灿烂。锦瑟一偏头,躲过了手中的信,没让信纸被掉落的泪珠砸脏。她一封一封地拆,由头到尾地逐字看,像是要把每句话都刻进心底。挨封一遍遍地抚摸、亲吻,连那×××都不放过,紧紧地摁在心口痛哭。过后,收拾整齐心情与信,又将后者搁回原处,提身起立。
隔着桌子,对面就是床了。一张简直宽大到恢弘的黄花梨木床。有着翻起的雕花承尘和半圆形的月洞门,需要掀开了锦绣帘幔,钻过门,才可以入床。被铺上总薰有或浓或淡的香,四面的床牙贴着金箔,嵌着螺钿,而花样左右不过是些鸳鸯、龙凤、蝶花什么的。最甜蜜的一段,他老爱在床边留一对烛,非得看着,灭了仍要点,汗咻咻地涎着脸搂住她,又吻又磨,“求你了,好媳妇再赏我一回吧。”后来,在她半夜小便失禁时,他怕她臊,从不叫下人,全都是自己忙活着给她打水擦洗、撤换被褥。又因她的痛哭和取闹,急得一把扯过刚换下的尿污褥单在床下坐着,“这么着,我睡这儿行不行,啊?我晚上就睡这垫子上!乖,我真不是嫌你脏,我是怕你睡那湿垫子冻着!”好天气,悠然的午后,他歪躺在床上,她也就歪着,把头枕在他肩上、肚皮上、大腿上,两手举在空中玩着指头唠闲话,听他心脏强壮的搏动、他肚子里的咕噜咕噜响。聊着聊着,轮到他把头搁在她腿上、肚子上,钻进她胸口里窝着。窝一阵,忽然开口发表高见,“媳妇,我发现女人分两种:听得见心跳的和听不见的。”羞得她一把就把手臂从他脑袋下抽走。要是偶尔闹个小别扭,等他晚上回来时,她会气得不爱理,闷头装睡。没多久,耳根子就痒乎乎的,他在上面温着嘴唇,大狗熊一样趴着,先柔声地哄:“媳妇,好媳妇,还生我的气哪?呦,真睡啦?”还天天扯大话说:“老子一回来你就知道,瞅你睡得这猪样,现卖了你都不知道!”她一扭身捶他一拳,“说什么呢你?!”手腕子上掖了串钥匙,哗啦一响。
回忆被打断,锦瑟戴着串哗啦响的镯子的手,正在伸向里床。一只螺钿盒内,形状是江楚寒,质地是泥,泥像上有裂纹。那天夜里,当失手摔碎了他的塑像时,她感到了庞大、冰冷的绝望。她把这个看成是最后的警告。是,她绝不可以让他毁在她手上。她没能力保护他,至少可以不祸害他;如果她不能给他天堂,那么就让她为了他,下地狱。锦瑟推开泥像盒子,抓过了床上江楚寒的贴身中衣,偎上脸去揉擦、嗅闻,比起作为一个寡妇、活在他遗物的包围中更凛人的是,她要怎样在一个完全删除了他所有余味的世界中活下去?再也没有他,一丁点痕迹都不剩。没有他,她会死的。
一张眼,锦瑟就望到了地上的白纸张,她在大炕的足踏边摊开了她自己的面容,倒过来的。锦瑟盯着纸上的自己,觉得好陌生,仿佛是在看一个死人。脸犹是那张脸,但却僵硬地躺在纸张的坟墓里,如同那晚的小师娘,有丝笑,也是尸僵,白色的纸质颗粒覆盖着她面容的薄雪。是的,假若回到由这张画像带来的世界中,她会死的。可她记起了他的话,他对她所说的话,她都用心记着:只要她活着,他就活着。难道不是一样的吗?只要他活着,她也就还活着。她知道,当她回到那死人的世界里,嘴角挂着尸僵的笑,以一副遗骸活下去时,真正的她,仍会留在这间房里。他一想她,她就活了,笑盈盈地,为刚踏进家门的他捧衣递茶。他忙他的事情时,若有所失地忽停了下来,目光空洞地四面扫,她就该来了,从背后,悄悄地抱住他、抓住他、挂在他身上,烦得他干不了正事。瞧,现在他笑出来了,尽管又低下了头,眼眶发红。啊,还有夜里,夜里总是最难熬的。不过他是不会孤枕独眠的,她肯定在,团成一团拱在他怀里。要是他想要呢,多半他会想的,那种事,他自来都像只野兽,她当然随他,再也不会叫疼哭泣,一口咬破他的舌头尖了,而是顺从他的心思,玩什么花样都行。完了后,她照往常一样,软酥酥地被他擦着后背,轻吻着睡着。早上醒来时,他会发觉她不见了,他会难受得想死。斯时,她就轻抚着他的手臂告诉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也正以一样的姿态,沉默、抑郁地面对着今天的第一缕阳光,想着他,想着床边就是他。这样,他们又相聚了。而三年、五年、二十年、三十年后,当他渐渐老去,体力不支,或脑海中她的浮雕已被太多其他来来去去的女人形象摩擦至模糊,不再能清晰地想起她时,连面上的疤都想不起来时,她就可以安息了,被她所来自的那个世界收回去。
可即便如此,即便再也没人记得她,连他都不记得,她也一直都会是活着的。只要有一天,一抬眼间,他看到了晴天的长虹、双虹,那是她看着他的微笑,他就会全明白了。不明白也不要紧。她什么都不要,她只要用自己的死亡,开辟一个世界给他,让他好好地活下去。他活着,世界才活着。
锦瑟放开了江楚寒的衣衫,站起身,迟疑了一瞬,缓缓地,开始脱自己的衣衫。每一件都脱掉,包括肚兜和小衣,包括鞋、袜,脖子上的项圈,耳朵上的坠珠,手上的镯子、戒指,头发里的钗、簪、珠花,一样不落地全脱掉,之后披散开一头黑发。她身上不再有任何不属于她自身的东西,只是赤裸裸的一具人体。锦瑟在江楚寒的贴身衣物里,牢牢地箍住了两臂合围自己,将头埋进臂弯中呼吸。许久后,她放下手,抬起头来四周环视了一圈,赤着脚,下摆拖曳着走向衣架、衣箱,蹲到床根的棕屉前,将他一身的外衣、马甲、长裤、腰带、火镰袋、烟荷包、袜、靴全套集齐,挨着个地披挂在身,然后站到了墙角的穿衣镜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