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急呼,“慢点,别跑!”小儿听见叫,真个闷头跑了回来,却不为别的,手一把抓住窗下的草筐,抱起来又跑。没跑两步,土疙瘩上绊了一跤,哎呀坐倒,侧过身子手一撑,又是哎呀坐倒,疼出了泪来。赶上前的江楚寒蹲身,将其脚踝握住,“别动。”左手一扭一推,伴着一声呼痛,松开了手里泥乎乎的小脚脖子,笑笑,“没事了。”锦瑟也蹲了过来,看那孩子,比墨儿还小上两三岁。脸上是汗洗出的泥痕,颧上堆着两大坨土红,瘪鼻头,细眼睛。可眼里却闪着亮光。锦瑟不禁满腹怜惜,“你多大了?叫什么?”孩子看着地,不答话。只拿眼偷瞄着魁梧的男人,看他袖沿上阔滚的镶边、手上戴的玉扳指、他腰里的刀,紧张地拿手去抠裤子补丁上的破洞,又把竹筐搂得更近。筐顶上有镰刀冒出来的一个小尖,被绿的、干黄的长草所遮。
江楚寒也一手搭住筐沿,“出来割猪草啊?家里供不起你上学,就在这儿偷听?你这孩子怎么不长记性?要是我们去告诉了你家里大人,不又讨一顿打?”头两句,孩子仍不答言,单羞讪地点着头,第三句,大声失叫起来,“你怎么知道?!”
锦瑟素知丈夫眼力惊人,并不稀奇,只问孩子,“你爹娘,为了这事打你?”孩子重新低下了头,“我姐夫。”
“那你还敢来这儿听?”孩子擦擦方适疼出来的泪,静了一下,轻细地背,“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蚕吐丝,蜂酿蜜。人不学,不如物。”锦瑟像是被击中了,“你,都会背?”“他们会的,我都会。”朝着塾馆乜了一下,“但我不会写,我没有书。”补丁洞里的手拿出来了,又去抠地。锦瑟从地下拉起小儿肉肉的脏手,“好孩子,那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名字会的。”右手总算放开竹筐,摸过一根树枝,一笔一画地在地上写起来。锦瑟歪过头,跟着念,“戴新平,”之后举目,“新平,你心里想念书上学是不是?”
最后走的时候,腰缠万贯的江楚寒也并未留一个子儿,只留下句话,“成了,新平,快回家去吧,甭跟这儿听壁角了。我保你三天内有学上,嗯?去吧,路上小心,别再崴着脚!”
俩人业已走出了好长一段,隔着竹林,戴新平遥唤一句,“嗳!你们俩是神仙下凡吗?”
小小的人儿,背后就是塾门的大方嘴,一直在那里朗朗地念着。并非走入这门,就能改变一切。但起码,会有个改变的机会。
重回溪边上,江楚寒才给锦瑟释疑,“你放心。我一路收了那么多钱,回头留笔款子在这儿,交给龙会的片头照管。叫他每年给村子里上不起学的孩子家每家贴补上几吊,再给先生几两银子,叫他把这些孩子都收进学里,不让他们做农活儿了。”
“那你也可以先给新平些钱嘛!”“他那姐姐、姐夫不是什么好货色,保险拿着钱就胡吃海喝去了,孩子照旧捞不着学上!你笑什么?”锦瑟搁落掩唇的手,“我笑你呀,还真像那么回事。瞧你这一路,散财童子似的,到处扶危济贫。怎么,改行当好人啦?!你不总说,只有恶有恶报是真的,善有善报纯属屁话?”
江楚寒一笑,“也不是。我最近才觉出来,这善有善报不仅有,报得还特快,就是踏实。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做好事,就是比做坏事踏实。我这一阵老在想,我总不是因为杀人如麻,才有福气跟你在一起的吧?”
锦瑟垂注眼波,心里又酸又暖。那件事后,以前简直死缠烂打才能从他嘴里套出的情话,如今时不时就主动蹦出来。这些专为她打造的凤铎,太阳下发光,风里头摆荡。经水路到陆路,所见闻的人、事、景,所见的那封闭已久却又再次对她敞开的世界,整个一股子热风似的,更把铃铎吹得欢响。串串串串的喜悦、感动,震颤着通知她,无论走到哪里,头顶上都庇护着家的屋檐。严冬已结束了,一开窗,扑入洋洋夏风。
锦瑟递出整只手掌,攥住了江楚寒左手的一根小拇指,“辛苦舵主大人啦,成日编这些好听话来哄我。”
江楚寒笑着抽手,手臂将她揽入。行走着,垂首于锦瑟清阔蛋圆的发线上,印一吻。
见到赤龙舵舵主时已到六月中旬,热得天干地裂。知了知了的蝉到处叫,叫得人要困过去,去红日头底下做黑梦。屋子也困过去了,死死的、沉沉的。上座上坐着赤黑两舵舵主林景和江楚寒,下面两溜椅子泾渭分明,分坐二人部下。
林景算是龙会前辈,论年岁,比陈和都老。连沈方泰在世时他都不曾将其放在眼内,何况江楚寒这样一个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从人到便推病,只派一位堂主代接。今天是到了舵口不得不见了,亦只端得冷淡倨傲,笑都清高。
冷遇下的江楚寒手端温茶,左一声总舵主右一声总舵主,拿出大帽子压林景。话间,门突然开了,不待通报,自行闯入一名壮汉,六十不足五十有余,“对不起啦,各位,俺来迟啦!”两步跨到林景面前,“属下李冷燕参见舵主!”
礼毕爬起,纯当外地舵主是空气。林景朝着空气偏过脸面,“江舵主,这是敝舵洪顺堂堂主李冷燕。燕子,这就是黑龙舵的江舵主,过来见过。”“哦,你就是江楚寒呀!久仰大名!”不冲江舵主点头,点的是手指头,“俺昨天还听人说哪,黑龙舵的江舵主一到地界就给一村子留了八百两银子,盖私塾请先生,叫那儿的穷孩子都上学去?俺一听,哈哈大笑,说:‘兄弟,你肯定弄错了,俺们这新任的江舵主像和尚啊,是说他怕老婆,老婆都被别的男人干了,自己还不敢碰其他女人,又不是说他烂好心,爱布施人!要不,俺们龙会岂不成了大庙了?就算龙会是大庙,也只有别人给俺们奉香火钱的,岂有往外掏的理?这三掏两掏下来,还不把俺们给掏成座破庙啦!’”
说到一半,除了林景微微捻须,笑容高深,赤龙舵其余诸人均皆笑红了脸。反之,黑龙舵就集体黑面。富贵一摔茶盅蹦了起来,“奶奶熊你个路倒尸,你他妈算个——”
“富贵!”本来拳头都捏好了,准备开打,怎料骂还没骂完,已遭老大高声喝止,长臂也远抻着,作势下压,再下压。富贵无法,只得退回,重重坐下,恨恨地突着双眼球,死盯住口出不逊之人。
虽然当众被辱,江楚寒非但不恼,还含丝笑,收回手,手掌横覆前额,低着头朝上抹,“在座的,论年龄,好多都是我江某的叔叔伯伯辈,小辈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各位肯出声指点,那是给我脸呢。”连往头顶抹了三次,抬起抬头纹,再抬头,“李堂主说的这事,确实有,不过,这中间倒也有个缘故。其他都不说了,就一点,既然诸位都在本会这么多年了,陪那些官场上的爷们儿们吃吃喝喝也都是常事。我就问一句,有没有人吃着吃着,突然开始四个字、四个字地说起话来,你们就听不懂了,啊?比如什么飞刍挽粟,什么炫玉贾石、一薰一莸,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还有射他妈的什么覆——反正我江某是除了箭和女人,其他都不会射了。最简单的吧,对对子!人不经常你一句我一句地就开对了吗?我就问问这屋子里的,除了红花对绿叶、鸡巴对逼,各位谁还能对出来?”眼珠忽往空中一斜,轻声自语,“我操!鸡巴好像还不能对逼,差一字。”手掌果断一劈,“那就只有红花对绿叶了。你们说,除了这个,谁还能给我说出副像样的对子来,啊?”
众人吞着口涎四眼互瞪,这不哪壶不开提哪壶吗?会对对子,谁还挂刀佩剑坐在这儿啊?回忆均被唤起,深有同感。狂躁的蝉在四方叫,是官老爷们那叫人听不懂的、骈四俪六的长篇话。
一片寂然之中,江楚寒撩襟起立,将手横扫过赤龙舵椅阵,“我就不信你们没见过那帮文人看咱们的表情?都他妈跟看猴子一样!故意指着一匾让你念,念完了人都哈哈笑,你压根就不懂哪儿错了,还得陪着呵呵傻乐,有钱顶个屁用!谁瞧得起咱们呀!啊?就说本会功名最大的,前代紫龙舵舵主陈勇力老前辈,捐了个员外郎,员——外——郎!离他妈人圈里远了去了!为什么呀?没念过书啊!所以咱才得成天跟在那帮当官的后头舔沟子、送银子、跑腿子。不就是四个字、四个字的事吗?怎么就能差出来这么多哪?”
林景干咳一声,“江舵主,这——”“林老舵主,”江楚寒截断话头,吐一口气,口吻沉静下来,“咱们随随便便喝碗稀粥的钱,够一个乡下孩子上一年学。本会这么多舵主堂主,不多说,一人一年省十碗粥,省十年,养他十个,能养五百四十个孩子。这五百四十个孩子里,只要有一个考上举人,在吏部挂了名,那就是咱们龙会的人!咱龙会什么多,啊?钱啊!拿钱替他往上垫!垫到个从四品的知府,他就能大把大把地再接着往上提本会的人。然后就花花轿子人抬人,抬进去一个算一个!我跟诸位打个保票,不出二十年,总有那么几个府丞、参议、治中是不消咱们上门去请的,只消勾勾指头,他们就自己狗颠狗颠地跑过来,叫干什么干什么,穿着补服站在你面前,管你叫爷!更不用说凭本会里弟兄的功夫,能往武职里塞进多少千总、把总,连孝敬差人的钱都省了!说得再远点,这叫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过他妈个五十、一百年,等朝廷里都是咱龙会的人,龙会还用得着舔朝廷的屁股沟吗,啊?到时候,龙会就是朝廷,朝廷就是龙会,龙会总舵主就是真龙天子!咱们就是开国元勋!那才叫千秋万代呢!”八字步,晃回到李冷燕跟前,“李堂主,您说晚辈这八百两银子,花得该是不该啊?”
李冷燕张口结舌,生没绕明白人是怎么从乡下的穷孩子就扯到了帮会的千秋万代上。可这话都抬出来了,能说个“不”字吗?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忽听啪、啪、啪,老舵主林景抖着腮帮,为一位狼子野心的演说家,拍起手来。
这一拍,是只爆竹的火引子。先引发了几下零零散散的啪啪声,随即啪啪啪一段,再随即,轰的一下,炸了。所有人都把巴掌拍到透红,富贵红到脸上,兴奋地起身,“好!”
好!说得好!江舵主说得太好了!两舵不分彼此,都叫起好来。一大串红鞭炮,啪啪啪啪地往下烧。
江楚寒立在如潮掌声之中,似个演出成功的戏子,出来谢幕。矜贵地,稍微回过一丁点头,冲着屁股后的老一辈舵主,笑着点了下眼皮。
官样文章的蝉声听不到了,淹进掌声之海。富贵一边撒尿,犹自滔滔,“江哥,您可真是深谋远虑啊!我还以为您就想让那些个穷孩子上学呢,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这么大学问!”“谋个鸡巴!”握着自个儿鸡巴,“我就是想让那些个穷孩子上学。明年的事我都管不了,还他妈五十、一百年呢!人孩子要真读书明了理,有几个还肯干咱这营生的?万一真养出个宰相来,我看头一个,就得先把龙会给剿喽!这话,也就哄哄那帮土包子,都他妈想当开国元勋想疯了!”
富贵抖了一抖,系裤子,“哥,您晚上真不跟那帮土包子吃饭啦?”“不了,看见林景那张老脸我就烦,你代我应付一下吧!”也抖一抖,“晚上你不用回了,旺财交给我和你嫂子就行,跟王飞他们逛逛去吧,我请。好容易来一趟,哪能错过当地野味?古石里,连升茶室。他们家不错,妞都够嗲、够劲,外头是活马,里头是活鱼,身材口才都是一等一的,还什么都来得,功夫真他妈是这个——”
富贵即时笑颜爆棚,“哥,我最服您这点,哪儿的院子都门清!那旺财,今晚上就拜托您跟嫂夫人啦!”
“嗯,哦,逛院子之前先替我把事办喽。”“什么事?”
“跟我叫板那什么李冷什么燕——”埋头张嘴打个呵欠,“干了他。”“!您不说我也知道,等着瞧好吧。”
哥儿俩如厕完毕,向外走。走着走着,江楚寒不知打牙缝里刮出来粒什么残渣,一口啐到地下,“妈的!”
李冷燕的头,第二天就被堂而皇之地摆在了赤龙舵议事厅正中央。死后割下来的,剃了个秃瓢,又在脑袋上钉了九根钢钉,直透颅骨。
富贵后来是这么跟江楚寒解释的:因为那老乌龟骂您是和尚!我还专门问了人,问清楚和尚的头顶到底有几个戒疤才下的手,叫他们整个赤龙舵都“引以为戒”。怎么样,哥,没给咱舵口掉份儿吧?诶,哥,您就说冲我这份灵气,当年要是能念上书,也得他妈的是个什么“鞭”三绝的大才子吧!
作为回答,江楚寒使用了有品位有文化的四字成语结构:滚鸡巴蛋。
黄昏过了,夏日依然长长地亮着。低处留有落日余红,高一些,中天则是半枚浅白色的月,淡淡地开在云层里。屋内昏暗,窗口一带却仍是明丽的。窗外小院栽的有花,锦瑟斜倚着,临窗而观,后胛落了注光。
江楚寒走过去,两手从后面绕上她的肩,横揽住。锦瑟也升起了两手,垂直地勾在他小臂上,脸颊往他手背一偎。
这样,谁都不出声地站了好久,他才低头凑她耳尖,“这次出来,开心吗?”“开心。”回答得又快又平静。随后下颏被他扳转,“开心可不是这副表情啊。怎么了,想什么呢?”“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心里怎么想怎么说。”她犹疑着,拧转整个身体,“小楚,我、我很害怕。”“怕什么?”
“我、我不知道。现在一切都很好,都太好了,可每次,我觉得要好起来的时候,就会出事。我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事,我真的——很害怕。”
“以前,我会告诉你,什么事都不会有了,一切都会好好的。其实我每次这么说的时候,分明都是真心的,但又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心虚,好像在说谎骗你。只是,我瞧你学精了,八成以后都骗不住了。心里怨过我吗?”
锦瑟笑着摇一摇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让这些事情反复地发生,不管在谁身上?”
“为什么不重要?”江楚寒拿手肘撑住窗台,思索地停了下,“我这么跟你说吧,你知道因为我这次当上舵主,死了多少人吗?阿九、王老虎堂口里那些被牵连的弟子,根本就不明白总舵主为什么要杀他们——死都没弄明白。他们的家人就更不会明白,儿子无端端地死了,是因为有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江楚寒要当舵主。对于这些人来说,我江楚寒就是神,他们得为了我的意愿做无谓的牺牲,他们也会问为什么,但我不会给他们任何解释,他们甚至不会知道我的存在。但是我跟你打个赌,即使总舵主下令一个也不放过,还是有那么一两个能想办法逃走。就像很多的大灾难里,都会有少数的幸存者。有人说这种事要靠碰运气,我倒觉得,所有的运气,都得靠人去碰。我不敢说全部,但起码这些人里的大部分,都会认为‘怎么办’,比‘为什么’重要。”又停顿了一下,笑了,“说都说到这儿了,我就趁今儿一股脑全说了吧,憋了好久了。锦瑟,我江楚寒一向都是个运气很好的人,但我不知道这好运气能维持到哪一天。这么大个江湖,能太太平平过身的,两只手就数得过来。成为他们中的一个当然好,但万一,我只是说万一啊,等我运气用光的那天来的时候,我希望你知道该怎么办。咝,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哭开了?”
讲法委婉成这样,仍是把锦瑟惹得珠泪双抛,“你、你若哪天真有个三长两短,只要墨儿娶了亲,我就下去找你。”
“你知道这不是我想听到的,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了,嗯?你答应过我:永远不做傻事。”
“这不是傻事!这是最清醒的事。你说过,没什么是我们绝对能控制的,是,没什么。除了这个。什么时候我想了结我自己,这是我的决定,我唯一能控制的事情,你别想把这一点都从我这儿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