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又至一年双五,端阳佳节,家家高悬菖蒲艾叶。自受封后就忙得不见影的江舵主大人,居然午饭掏出空,赶回家来躲午。
半杯雄黄酒后,宣告后日出远门,有公干,要走整整两个月,不过日程安排得倒不甚紧,多为内部巡查,所以打算带上墨儿,只当游玩。锦瑟听完脸都白了,“你、你连墨儿也要带走?”墨儿高高鼓着腮帮,一嘴饭菜,咸淡不分,又是急不可耐想玩,又怕嫂子在家掉泪。大哥满面闲闲淡淡,“要不,你也跟我们一起去?除了扫过两次墓,半年多都没出门了,出去转转吧。”墨儿立时拍手高呼,“走吧,嫂子,咱一起去!”锦瑟当下就明白了,无非还是想解开她的心结,要她出门见人。可一想到,他所有的同僚对那桩事都一清二楚,泪冒出来,筷子一搁,摇头。江楚寒使激将法,“随你,你自己看吧,想一人在家孤孤单单地想我们,还是跟我们一起,一家人高高兴兴地游山玩水去,自己挑。秦墨,你吃点菜,死不了人!”
最终,毕竟不敢独守六十多天,大的小的一个捞不着见,锦瑟这才勉强同意。结果临行之时,又变卦了,死扒着床柱子不肯松,还是被江楚寒给硬行穿戴好,抱出去塞进轿子里,抢亲似的哭哭啼啼抬上了路。河水早开了封,人还是成日把自己封锁在舱内,甲板都不上,唯恐招来什么特殊眼光。
这次出行,未免墨儿寂寞,小小自是跟着伺候,富贵也得大哥特许,带上了宝贝儿子旺财。旺财刚九岁,与墨儿年纪相仿,一见墨儿,开口就唤弟弟,着实亲热。富贵连忙纠正,“瞎叫什么!才不是跟你说了,这是你小墨叔叔,叫叔叔!”旺财不解,“他明明看着比我小,为什么反要我叫他叔叔?”拧巴着,死活不改口。富贵急了,撂了儿子一耳刮子。墨儿却小大人地劝:“好了好了,不叫就不叫吧,富贵哥你忙你的去,我和旺财自己玩。”
富贵对儿子凶巴巴地耳提面命一阵就离开了,墨儿这才拉过旺财的手,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叫我叔叔吗?因为你爹管我哥叫大哥,我哥就是你爹的哥哥,所以我就是你爹富贵的弟弟。如果你也叫我弟弟,你就成了你爹的兄弟了,你能是你爹的兄弟吗?你要是你爹的兄弟,谁生的你呢?就没有你了。你明白吗,啊?你要是不叫我叔叔,就根本没有你这个人了!”礼完了,兵。眉头一皱,“还有啊,你没看见你爹富贵刚才那副凶相吗?你不叫我一次,就挨他一次打,你难道想被他打死吗?”小人完了,君子。伸手拍拍旺财,“我知道,咱们俩年岁差不多,叫我叔叔也委屈了你,不过这也是常事。你没听人说吗?摇车里的爷爷,拄拐棍的孙。你还算好的呢!我跟你讲啊”
叽里呱啦一套下来,早把旺财给说晕了。饶是还长墨儿一岁,却也远非对手。末后,乖乖叫了一声叔叔,几欲迸泪。墨儿知道大棒完了,该金元了,于是背手叹上一声,“这样吧,我也不能白当你长辈,今儿我身上戴的东西,你随便挑!算是给你这新侄儿的见面礼。”旺财想想亏都吃了,给便宜还能不占?张口就要墨儿手里的木头剑。墨儿当这剑是宝贝,天天晚上抓着睡,怎肯给出去,咳嗽一声,“这是我手里拿的,不是戴的,你重挑一样。”旺财上下一看,选中他腰间别的一把青玉小刀。墨儿又后悔了,“这是我哥给我的,不许我给人,你再换一样吧。”旺财十分不满,再三打量,又指向对方挂在肩襟上的小香袋。墨儿还舍不得,“这个、这个是前儿过节嫂子才给我缝的,我得问问她去!”扯着旺财下到舱房,“嫂子,这是旺财,富贵哥的儿子,他想要我这个香袋,成不成啊?”锦瑟一笑,“你戴过的,怎么好意思给人?我再给这个小朋友新缝一个吧。叫什么,旺财是吧?”
旺财也是个自小没娘的,父亲带回家的又都是些不正路的烟花女,何曾见过锦瑟此等端娴可亲之人?看得都呆了。再不愿走,生赖着瞧她做活儿,东问一句西问一句。两天下来,和墨儿一样,直将锦瑟当成娘,恋母地寸步不离。富贵看在眼里,灵机一动,跟江楚寒提说,不如就叫旺财认嫂子当干娘吧。江楚寒亦是正中下怀,且看旺财确也讨人喜欢,满口答应。
自上船,锦瑟之所以捱着不露面,是生怕别人看不起她。但是龙会上上下下,哪个不知这位夫人素来宠擅专房,乃是舵主心尖上的肉,赶着巴结都来不及,怎敢表露半分不恭神色?一干佣妇自不必说,同行的富贵、王飞等人尽皆乖觉之辈,早晚来到房外问安,一口一个嫂嫂、夫人。锦瑟深着众人礼敬有加,数日下来,心防早已松动不少。再看富贵亦已贵为堂主之尊,竟愿将独子交她收认螟蛉,更有丈夫在身边千番柔情万般哄慰,终于使她点头应允。当天,就同江楚寒携手出房,在船中以礼分坐,受了旺财三个响头。如此,两家即算结为干亲。
云层在深夜中是灰的,靠近月的几片却发蓝,由河水到岸边,间缀散开着大片稀疏的星。除了舱口被风弄出些微响外,甲板上静荡荡的。唯剩两个孤影,肩挨肩并排站在船头。
身影高的是江楚寒,但声音是低的,镀着层月光,“你知道我今天有多开心吗?看见你从屋子里走出来。”
身畔的锦瑟知道,他所说的“屋子”,不单指今天她所走出的那间舱房——不,就是那间舱房。她像是长久以来都被关在间黑屋子里,四面都埋伏着兽。她一直探着黑走,被扑抓,被撕咬,弄得满身伤血。好在总有一个声音,有一只手牵着她,从没放开过。她跟随着那只手,穿过黑屋,磕磕绊绊地到了头,看见光。五月无雨响晴之光,就在前方,由两扇半开的小门里劈进来。她心跳得好快,手出汗,有大哭大喊的冲动,不敢再往前迈一步。随即,汗浸的手再次被那只手所握住,江楚寒回过头,笑着抹掉她的眼泪,“乖,别怕,我在,跟我一起出去好不好?墨儿和旺财都在外头,旺财还等着叫咱们爹娘呢!”她盯着他的眼睛,像是第一次看见他:隔着光、心跳、大片大片的鲜血,隔着剧烈的恐惧,以及比恐惧更剧烈的渴望。深呼吸后,她抓紧了他的手,携手而出。富贵他们哄的一下,“嫂夫人来了!嫂夫人来了!”孩子嗓门纯亮,“义父义母在上,请受孩儿一拜。”墨儿站在椅子旁边,围拢她的肩膀,“哎呀,我的好嫂子,怎么又哭了?”五月的光,打得脸孔红白发亮,并将黑影投去地下,像往事,身外的。
黑的河水,锦瑟自上抬开眼神,“楚?”“嗯?”
“你真的——”顿上一顿,“不嫌我给你丢人?”“找抽了吧你!”江楚寒也顿上一顿,笑着转向她,“我骄傲死了,我的锦瑟,是世上最勇敢的小姑娘。”两人同时静默下来,深望对方。默契中,有一种和解在迅速地达成。尽管他们当初所愿并非如此,简直差太远了,但在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后,从黑里走出来,发现还有晴光,晴光里还有两个孩子,一个鬼灵精怪,一个憨直可爱,哥嫂爹娘的叫个不停,倒也不算太坏。
许久的沉寂后,江楚寒扭开头,迎着幽蓝的河风眯起眼,“上次我去顺和州,走的就是这条道。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就会一个人上到船头来——想你。”
锦瑟偎向他的肩,“我知道我们回不去了,可是能过去,也已经——很好了。”耳边被他低哝一句什么,失笑,讨厌!笑不了两声,把头向内一偏,窝进男人的胸膛里去。
船沿着河走,犹似走进某间房中。整个世界都是间漫长得无边的黑房。除了走到东方再次亮起的点,否则走再远,走到哪儿,任谁也出不去。
走着走着,东方亮起来,盛暑骄阳。最后一天水路,河道反而变宽,一片白茫茫的浅滩出现在水中央。几天没踩过陆地的小叔侄俩耐不住,吵嚷着,非得下去玩。江楚寒遂令停靠了船,留下几名舟子清扫煮饭,其余各人上岸活动。
太阳晒着滩头高处的一块小丘,地面发烫。江楚寒夫妇铺了外衣坐在上头,望着富贵他们带领孩子在水边玩闹。不知是看见了什么,锦瑟哈哈笑地拍起手来,扭头欲跟丈夫指点,却瞧见人家一脸痴痴迷迷,正盯着自己看。倏的红了颊,拿手指蹭掉鼻翅上的汗,再瞟瞟,却发觉仍被目不转睛地怜望着。不禁嗤一笑,干脆也掉转头,以眼还眼地对看进江楚寒的眼睛里。
起始还带有调皮,看一阵,却叹一声,“楚——”“什么?”“要是有天,我老了、丑了,你还会这么看着我吗?”
江楚寒笑着拱起膝盖,直起两臂搭在上头,“我的小锦瑟会老——不会丑的。”“到时候,头发白了,牙掉光了,满脸都是皱纹,还不丑啊?”“傻孩子,那才是你最美的时候呢,比你现在这小模样都美。你知道古玩为什么值钱吗,啊?为什么汝窑一缺边掉沿的破盘子,比咱的珐琅彩都贵?”锦瑟知道他又要高谈阔论了,笑着也把两腿拱高,抓住膝盖,侧头依在上面。
江楚寒直起一根手指,自问自答,“因为有故事。”笑眼斜望低天,头朝她一凑,“你说,等你满脸皱纹那会子,咱俩得有多少故事啊。你每道皱纹我都知道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那时候我看见你,还不得跟看见秦什么砖汉什么瓦似的,无价宝!天天抱着不撒手跟那儿赏鉴,生怕人跟我抢啊!”
锦瑟笑得鼻子都皱巴巴,“你这张嘴啊。”江楚寒也把头倒下来枕住大臂,“姑娘心里爱死了吧?”向人嘟嘟嘴唇,“还不赶紧表示一下?!”锦瑟笑着,先抬头四面望了望,确定没被注意,方才探过头去,飞快地在他嘴上一啄。缩回来时,脸又变成红的,也不知是否是因太阳照射,直红到两边的太阳去。下巴抵着膝头,垂望着自个儿的水泄百褶裙,嗫嚅,“怕要砸你手上了。”
“啊?”“再好的古玩,搁在不识货的人手里,也不过是猫食盆。等我老成那样,怕人人看我都是猫食盆了。这无价宝,还不得砸你手里?”“那您看看!不砸我手里都不行!跟你没完!”也不给锦瑟四处看的机会了,直接搂来就吻,一手横着遮挡在前。正关节处,蓦地主动抽身,双眼一挤,“小的来了。”
话音刚落,坡下一声叫唤,“干爹!干爹!”但见旺财连爬带跑撞到跟前,一手紧朝后指,“干爹,墨叔叫你过去呢,说是你打水漂打得比我爹好!”
“你墨叔要说话,干什么不自己过来啊?”锦瑟拽过旺财,伸手拍打他衣上的浮灰。
旺财搔头,“墨叔说让我过来说。”锦瑟笑得直偏过头,又把帕子抽出来给旺财抹汗,“你墨叔就会欺负你!瞧你这一头汗!叫你干爹干什么去?”“打水漂!干娘,你也来看!”
一粒石子蹦入水中,溅起水涡,岸上齐数,“一、二、三、四、五、六,六个六个!”富贵从滩沿退开,笑吟吟,“怎么样,哥,还成吧?”“成个屁!”江楚寒拨开他,袖子一撸,“看我的!”弯腰在地下踅摸一阵,拣出颗石子捏进手里。把腰一拉,架势十足,左手朝前甩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众人轰然。锦瑟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眉眼似飞。俩孩子一个直折筋斗,“哦!哥真棒!”一个沮丧地去拉富贵的衣角,“爹,你不说你打水漂天下第一?”连着表演几次,次次欢声雷动。墨儿、旺财缠在左右,央着要学。江楚寒得意洋洋,“你们先捡石头,挑扁的、薄的啊,像这样的,看见没有?”二人一听,立马撅起屁股地上去找。旺财先直起来,“干爹,你瞧,这颗石头好好看呀!”
紫金色,圆铥铥,中间圈着道线。锦瑟一瞧,面露笑容,“呦,这块可稀奇,这叫腰横玉带。怎么,可不是咱旺财日后要中状元?”墨儿一听,钦羡坏了,“嫂子,我也要中状元!”
就此,喜新厌旧的娃娃们就将打水漂遗忘,转为遍寻漂亮河石。不多时,江楚寒、富贵等人均落得一般狼狈相:汗流浃背,袖子高挽,双手兜住衣裳前襟,里头盛着土哇哇的一堆石头。
前头墨儿停了,举起一颗超大鹅卵石,通体黝黑,中间亦有一道金纹盘绕起伏。江楚寒以舌头舔住上唇,看清后怒喝,“你再挑个大点的!有磨盘!”墨儿眉毛攒成八字,紧握石头不放。锦瑟笑着帮腔,“我瞧这块也不得了,看这花纹——倒像是条龙。是不是,哦?”有了嫂子撑腰,墨儿更是半字不吱,唯冲大哥猛力地吧嗒清纯之眼。江楚寒寡不敌众,只好咬牙干骂,无奈张开前襟,“搁搁搁搁搁搁搁——”
墨儿伸长臂,手一张,特意让卵石嗵的一响,重砸进大哥的衣包内。走远几步,“嗳!”
江楚寒一听,兜着石头赶上前,照屁股就给了小弟一波棱盖,“臭小子,还什么便宜都敢占,啊?!”
近沼处栖着一群水鸟,随着阵起之笑,箭一样乍飞。
当晚,弃船登岸,便即进入别舵属地。前来接站的黄龙舵舵主心里雪亮:掐指一算,总舵主陈和已有三年不曾驾临,估计是派这新宠代为巡舵来的。亲自率人迎出数里,设宴为江楚寒一行洗尘。果然席间一探口风,上头所交办的均非什么大事,立时放心。再不干别的,单沿途设下豪华行辕,为这位年轻钦差保驾护航、招待玩乐,务求周周道道地打发走才好。至于江楚寒,更是早当这次公费出游,凡事都交下属代劳,除了酒宴应酬,每日只带着家人四处赏玩。走到哪儿,不过套话一番,“弟兄们辛苦了,都做得不错,不过——”随口揭露两处弊病,表情变得肃穆,“大家伙深受总舵主大恩,该当竭力图报才是,此次兄弟我代他老人家前来察治整顿,还得仰仗诸位多帮忙、多帮忙啊。”这台词一出,止不住的财帛金银一路滚滚而来,比捡石头还省力。二十来天,等到快出黄龙舵地界,江大舵主不仅一文钱没掏过,行李中倒多出来了好几口大沉箱子。
不一日,黑龙舵诸人行至黄、赤两舵交界处。头天夜里热,两个孩子全没睡好,午饭后都困得流口水。欲趁风凉打个小盹,偏又赶上乡间地界,不比城里大路平坦,颠得没法睡。见状,江楚寒便在水边找了片树荫驻队,使车夫卸了辕套息马饮水,又给车棚开了风口让孩子们歇觉。锦瑟平日里都有午休的习惯,人困马乏成这般,倒不想睡了,难得天气凉爽,景致也不错,便想四处走走。
爱妻有兴致,江楚寒当然奉陪到底。留下富贵他们照管,自己带她沿溪散步。经过一个来月,锦瑟往日的活泼已恢复几分,加之周遭没人,更是笑语不断。一会儿蹲下去弄弄水,一会儿踢两脚路边的野草,翘首指着天说“小楚,你快看,那朵云长得好胖啊”,一会儿又喜叫着跳着指住忽从云层间钻出的一只鸟欢呼雀跃。是只黑色的鸟,长有宽长的翅,每只翅上滚道白。
再走不出一刻,倏地,一拐弯,自淙淙水响之间钻出来一阵读书声,似那出云飞鸟,因天之阔然,朗朗的。江楚寒叫锦瑟听,锦瑟只是摇头蹙眉,听不出个所以然来。直等走到竹林尽头,半掩半映后现出座塾馆来,才激动地两手抓住他的胳膊,“真的,在那儿呢!我也听见了!你耳朵真尖,比狗还灵!怎么,这是他们的村塾吗?”
木屋年久失修,屋顶生满了野草,晃,是随着节奏晃动的垂髫。学了几百遍了,熟练非常,大大张开大门方形的嘴,唱出来:古圣贤,尚勤学。赵中令,读鲁论。彼既仕,学且勤。披蒲编,削竹简。彼无书,且知勉。头悬梁,锥刺股。彼不教,自勤苦。如囊萤,如映雪。家虽贫,学不辍。如负薪,如挂角。身虽劳,犹苦卓以狂歌似的孩子的和声,哇啦哇啦地唱下去。
锦瑟几曾见过村塾,好奇死了,撇下了丈夫就往后绕,欲在窗外窥个究竟。去到房侧,却见一名黄口小儿,身边搁了只大草筐,短短的两条腿登在一个土包上,扒着窗框朝内瞧。一听见背后有响动,吓得脚一错就跳下来,要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