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年秋天,薇薇怀孕了。东学再次获得升职,被派往德国总部工作一年,家属亦可同往,有补助津贴。
东学决定带薇薇和廷儿一同前往,去异国他乡开拓见识。
搬家出国是个不小的工程,周末东学和薇薇一起收拾行李。薇薇此时已怀孕五个月,做了B超,怀的又是个男孩。
东学很体谅薇薇,重活一点都不让她做,只让她在一旁指挥,由他和廷儿来行动。四岁的廷儿如今像个小小男子汉,很能做帮手。
东学一边打包箱子一边对薇薇说:“再过几年,这屋里将有三名壮汉被你呼来喝去,听你差遣,你必定会有女王的感觉。”
薇薇大笑:“是,是,所以要多多生养,让我们生一支足球队。”
东学也笑:“可到了他们青春期集体叛逆时,你不知得有多烦恼。”
薇薇说:“那还早着呢,我不管那么远的事。我只管当下,当下我就是爱你,好爱好爱你,所以我要给你生好多好多的孩子。”
东学捆完一只箱子,微笑着俯过身来亲吻薇薇。这个女子,马上要成为两个孩子母亲了,却仍像多年前那样纯真、简单、执着、率性,好像永远都不会长大。但她最初吸引他的,正是这些特质。
他们的行李并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东学一向提倡简约生活,薇薇也跟着养成了这种习惯,什么东西都是少而精。
他们现在环境已经大好,但吃的穿的用的都还是原来那些。没有换更大的房子,也没有换更好的车。任身边的朋友们互相攀比,互相怂恿,他们仍然我行我素,过着在别人看来略微朴素的生活。
当然时不时会有老同事或老同学来关心:还住在那里呀?没换地方呀?听说哪里哪里新开了楼盘,现在买划算呀,谁谁买了,谁谁谁也买了。你们要不要买?联排别墅呀,还带花园的。
他们总是笑笑摇头——没条件买,太贵了。
现在的人都爱替别人操心,都爱过问别人的家事。例如,有对象了吗,结婚了吗,生孩子了吗,在哪儿工作呀,挣多少钱呀……
操心和过问都是为了刺探实情,刺探实情是为了比较,比较是为了印证自己比别人过得好。没了比较,生活就失去乐趣和动力。
东学总是对薇薇说,那就让别人满足一把好了,就让他们都觉得自己过得比我们好好了。予人快乐,胜造七级浮屠。
薇薇很欣赏东学这种豁达,还有这种淡淡的幽默感。
他们并不是不喜欢好东西,只是觉得人活着并非全为了享乐。
就像东学曾说过的,追求物质享乐,在这个时代已成了一种群体的狂热。人一旦置身于这种狂热,会很容易放弃思考,放弃个人立场,放弃自己的理想以及审美趣味,甚至在某些时候,会放弃道德,屈服于诱惑,去竭力追求别人都在追求的一切。
薇薇对东学所言深以为然,她从他身上学到了许多美德。
人生在世,要学会时时满足,也需要克制和承担。他们都相信,积累再多的身外之物也无法让自己更快乐,让生活更幸福。
且不论,这世上但凡珍贵的东西都是免费的——蓝天、阳光、水、清新的空气。最能带来持久幸福感的东西也是免费的——亲情、爱情、友情。
他们带了最简单的行李去了法兰克福。
在异国他乡,东学工作依然很忙,孕妇薇薇却成了闲人。
写杂志的专栏固然不受地域限制,在国外也一样写。但写久了,总觉得每次都是大同小异的内容,无须创造力,薇薇失去了兴趣。
东学说,已经没有兴趣的事情,就不要做了。挣钱养家毕竟是男人的事,他鼓励薇薇追求自己的梦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薇薇说自己曾经很爱写小说。
东学说:“那就写小说。”
薇薇苦笑:“但我写的小说自己也看不下去。”
东学说:“没关系,继续写。”
他说,任何事情,只要继续做下去,总有一天会成功。一条路,哪怕看不到前方,继续走下去,总有一天,景色会不同。
这年夏天,薇薇生下一个男孩,取名郑跃洋。
添了一个孩子,生活又忙碌热闹起来。在婴儿的哭闹与嬉笑中,时间过得特别快。一转眼,夏去冬来,洋儿也在牙牙学语了。
廷儿上了当地的托班,每天由东学送去上学,下午薇薇去接。
白天薇薇一个人在家带洋儿,利用空余的时间写作小说、学习德语。东学在总部的工作卓有成效,已确定将在此地工作三年。
一个周末,东学竟接到吴漫的电话。
吴漫回美国后很快嫁了一个白人丈夫,已生了两个孩子。这次他们全家来欧洲旅游,她想顺路来看看东学。
此时薇薇和东学婚姻坚固,感情稳定,早已不再为那些陈年旧事感到不快。薇薇很豁达,干脆邀请吴漫全家来做客。
吴漫和她的丈夫真就带着两个孩子登门。一男一女两个小混血儿,哥哥牵在手里,妹妹抱着怀里,都十分漂亮。
薇薇做出一桌精美的饭菜款待他们。吴漫的丈夫是个大学教授,长得很粗犷,金发蓝眼,汗毛浓重,酷似影星RussellCrowe。西方人思想开明,教授知道东学是吴漫的前男友,但丝毫不以为意,与东学一见如故,两人在饭桌上用英语争论着进化论的真伪,都认为对方是极有实力的辩手,相见恨晚,干了一杯又一杯啤酒。
吴漫和几年前没太多变化,尽管生了两个孩子,还是那么时尚、漂亮,并且苗条,只是没了原来那种锋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远远的冷漠与温和。她一直淡淡地微笑,在饭桌上话不多,对薇薇很客气,但始终有一点点轻微的敌意,藏得很深很深。
薇薇看得出,吴漫对东学还是有那么一点喜欢,甚至是有一点爱的。在偶尔的片刻,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东学身上,那种惆怅,那种怀念,是很容易让另一个爱他的女人捕捉到的。
但感情这事很奇怪,吴漫和她的美国丈夫看上去也很恩爱。或许吴漫现在对东学的感情,就和薇薇现在对陆正隆的感情一样。大多数时候不会想起,也不会想念,偶尔看到,或者偶尔想到,心中不过是柔柔地牵扯一下,牵扯出一丝淡淡的温柔或疼痛。
但,那毕竟是和每一天的生活无关的内容,是一种虚无的寄托。
陆正隆一直没有消息来,薇薇也没有刻意去寻找他。他成了她记忆长河中的一块石头,被水流日复一日地冲刷,越来越温润黯淡。
他在她生命中渐渐远去,她平和而愉快地接受一切。
只有在极少的片刻,薇薇会想起他,想起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或从廷儿脸上依稀辨别出他的模样,有些感慨。
一些人在生命中出现,另一些人离去,这就是离合无常。
面对自己正在爱的人,或者爱过的人,没有人知道,哪一次见面会是永别。因而,珍惜每一次,珍惜每一刻,才是生活的真谛。
这日傍晚,薇薇和东学一起在公园散步。
薇薇推着婴儿车,洋儿躺在车里熟睡。廷儿远远地跑在前面,一路踢着一只足球。公园里绿树成荫,安静幽然,只闻鸟语花香。
这几乎就是薇薇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与最美的时刻。
她感激东学给她恩慈与包容,为她筑建一个稳妥的家庭,使她能够保守如今这样一颗清淡知足的心,远离物质欲望的烦恼,只单纯地去感受生命最本质、最柔软的温情,她知道这一切的珍贵。
远方的天空布满旖旎的云彩,太阳从树梢间悄然落下,一只多彩的鸟儿在枝头停留,又忽地跃身朝远处飞去,身影划过天空。
薇薇凝视着眼前的风景,由衷发出感叹:“这里太美了,这一刻太美了,真希望时光就此停住。”
东学却笑道:“莫流连,往前走,或许前面的风景更好。”
薇薇也笑,轻叹一声,问:“三年之后,我们会在哪里?”
东学说:“我可以向总部申请去别的分支机构,或者换一份工作。世界那么大,可做的事情那么多。你愿意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薇薇说:“天涯海角,我总跟随你。”
东学微笑:“是,重要的不是去哪里,或者做什么,而是,和谁在一起。只要和爱的人在一起,天涯海角,都是家。”他说着,揽住薇薇的肩膀,将她轻轻拉向自己。
这一刻,薇薇只觉得内心静谧安然,仿佛一切想说的,东学都已经懂得,于是只微笑着靠向他的肩膀,和他一起看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