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静地笑笑。有什么不好受的呢?年少时初到社会上,碰到形形色色的人与事,时常发出这类感叹——天哪,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那样?!总自以为公正、清洁,看不懂许多现象。
但经过这么些年,也该明白了——为什么不可以这样?为什么不可以那样?别人不是你亲妈,自然有可能欺你、骗你,甚至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打到你门上来,压过你头,有何不可?
是你自己有错在先,给了别人打击你、报复你的理由。
是你自己软弱无能,教会别人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待你。
也是你自己天真幼稚,以为一切都可以和平解决,以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和情人可以永不成为敌人。
这么想着,薇薇仍然默默微笑着,泪水却簌簌落下。
东学无言,将薇薇一把揽入怀中,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薇薇失去控制,把脸靠在东学肩头,泪水疯狂地涌出。
她索性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对不起,东学,对不起。”一遍又一遍,一直重复这一句。
千错万错,错还是在她。她插足别人家庭,四年之久。那么如今的当众羞辱算作惩罚,也不为过。
只是要东学为她承担那么多,她深觉愧疚。
东学不停地安慰她:“过去的事,无论如何,都过去了。”
薇薇还是哭。真的会过去吗?这么久了,照样还是被人揪出来。第三者这个恶名会不会一辈子洗不去?她会不会一辈子都是罪人?
东学拍着她的背:“坚强一点,看淡一切,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切终究会过去。而且,你有我呢,什么都别怕,我一直都在的。”
薇薇抱紧东学,感觉到他的身体很暖很暖。她渐渐安定下来,慢慢止住泪水,心里明白,自己仍是弱小的、不成熟的。
成熟应该是,哪怕天大的事发生,都不失态,只冷静地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最后放下它;哪怕面对自己曾犯下的滔天大罪,哪怕面对千夫所指,也要有这样的勇气与担当。
这一天,命运逼迫她成长,让她看清自己的周遭世界。幸好,有东学在她身边,给她勇气和力量,让她在跌倒之后重新站起来。
3
薇薇一开始觉得,东学爱她的方式是一种非理性的冲动。时间久了,却又觉得,他的感情方式,其实恰是一种极致理性与客观,包含着冷静、对人的善良与悲悯,以及对生命本质的通透彻悟。所以他才能做到抛开一起世俗观念来爱她,并在一定程度上,拯救了她。
陆正隆妻子大闹银行的事件平息之后,薇薇作为当事人接受了分行领导的问话。在这种事情上,领导无法对员工进行具体处分,只能口头教育和警告,不允许类似事件再发生,影响银行的声誉。薇薇仍在原先的岗位上继续工作,但升职的事情肯定泡汤了。
那天之后,薇薇在银行里就没抬起过头来,同事们看她的眼光都有了些异样,连一贯平易近人的老好人赵之然也不与她说话了。
明淑也没有特地去安慰薇薇。这样的事情是个灾难,最好提都别提,尽快淡化,不痛不痒地安慰几句反倒有幸灾乐祸的嫌疑。
连续很多天,薇薇情绪低落,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工作,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行长对她也颇有意见,只是不好主动开除她。
对眼下的状况,薇薇自己心里有数。她回来跟东学商量,是否换份工作?这间银行恐怕待不长了。
东学却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妨辞职回来带孩子。”
薇薇有些意外,原来东学竟是喜欢妻子在家做主妇的男人。
东学说:“孩子的成长需要母亲的陪伴,你有空余时间也可以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可薇薇颇有顾虑。她并没有什么特长,辞职回家,除却煮饭、带孩子,她还能做什么?写作?笔杆子丢下足有六七年了。插花?养鱼?学瑜伽?这些似乎都该是退休老太太做的事。
东学却说:“写作就很好啊,其他那些爱好也都很好啊。什么都可以慢慢学,那些事总比对着电脑做Excel有趣吧?为了每月八千块,从九点钟坐到六点钟,还要看人脸色,何必呢?”
这些薇薇当然也知道,只是,女性需要经济独立,这已是许多前辈总结出的金玉良言。全职主妇亦有烦恼,或许只多不少。
东学却又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想说,别人的教条不一定适用于你自己。你的丈夫和别人的丈夫也不一样,对不对?”
薇薇想,这倒是实情,她的丈夫不是一般的世俗中人。
东学又说:“许多人,特别是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循规蹈矩的人,总有着某种道德上的优越感,喜欢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别人稍稍和他们不一样,偶尔做了出格的事,或者,只是辞掉工作,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们也会大肆评论,仿佛为你担忧,实则只为了让自己感觉良好。如果你要在乎那些人的看法,你一辈子也不会快乐。”
东学又说:“人生的时间很宝贵,应该尽可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另外,就算你不做别的,带孩子已是很大的功劳。需知一个尽心尽责的育儿嫂每月创造的价值也不止一万块。你并不会白白浪费时光,和孩子在一起,看着他成长,是人生最快乐最美妙的体验。”
薇薇听了十分感动。东学这样体谅她、为她着想,他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真正不自私的人。
东学又说:“但我只是建议,一切仍由你自主选择。你若还是喜欢上班,不妨就上班。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只要你觉得快乐。”
他又说:“放心,我是家里的男人,挣钱由我来,经济问题你不必顾虑。只要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了。”
东学这样开明,全力支持她,薇薇反倒有恃无恐,放下了包袱,一时也不急着辞职,只是踏踏实实地做本职工作,做一天是一天。
但她知道,这只是暂时过渡。环境毕竟是和以前不同了,如今的同事人人都知道她的故事。职场本就是非多,她的丑闻会在这间银行代代相传,甚至成为别的支行以及整个上海市分行都熟知的故事。离职是迟早的事,她不打算等自己四十岁的时候,身边还有二十出头的后生晚辈在茶余饭后窃窃谈论她十几年前的丑事,并且是经过添油加醋、一传再传、被人们肮脏的想象力润色了许多遍的版本。
又过了几天,王希终于要走了。这天下班,她单独请薇薇吃饭。
薇薇是有点受宠若惊的。她和王希的关系毕竟只能算一般,没想到王希却很把她当朋友,要离职了还单独请她。
王希带薇薇去的是巨鹿路上的一家私房菜,价格相当不便宜。薇薇知道,王希现在的经济环境是不一样了。
饭桌上,王希就那天的事稍稍安慰了薇薇几句,转而却开始大篇幅地讲述她自己的事,倾吐心声。
她说:“我知道大家背后怎样议论我。实话告诉你好了,Frank有家庭,但有什么要紧呢?他能给我我想要的,我能给他他想要的。我想薇薇你是能够理解这种关系的吧?”
薇薇愣愣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原来普天之下的男女故事都差不多,日光之下,没有新事。
那个叫Frank的男人,显然就是另一个陆正隆。如今她走出了泥潭,王希却赴了她的后尘,并乐在其中。
王希接着说:“人们大可以说我拜金、虚荣,说我出卖也好。谁不是出卖呢?现在的大都会里,哪个女孩子嫁人不是明码标价?”
是这样吗?薇薇想。凭王希的条件,找个门当户对的适龄青年,应该也是可以的。就算生活中遇不上,哪怕去相亲呢?现在很多人都是通过相亲找到伴侣啊,又为何不尝试?
王希仿佛知道薇薇在想什么,接着道:“我不是没好好找过人,也不是没去过什么相亲活动。那些男士个个都一样,都喜欢谈工作,谈房子,声明自己年薪多少多少,声明自己的房产是没有贷款的。看看,谁说婚姻不是买卖?多少女人大学一毕业就给自己定了价格。相亲是在相什么?谁真的在乎对方的灵魂——看什么书、听什么音乐、世界观、理想?这些太虚无了。既是买卖,就直截了当。多大的房?开什么车?月薪多少?年收入几何?灵魂普通没关系,年龄大也无所谓。一个有钱,一个有青春,各取所需。既然婚姻都是如此套路,非婚姻的男女关系又为何不能按如此套路?既然大家都在买卖,我又为何要贱卖?我有青春,有美貌,有能力,有修养,我就应该获得有品质的男人,获得等值的物质回报,无论用什么方法……”
薇薇听着,并不作声。她看着王希身上价值不菲的珠宝和手表,心里叹息,其实凭你自己的工作能力,好好努力几年,或许也能赚得这些,又何必为了所谓的物质回报搭上自己整个后半生?
“是,我自己也赚得到钱,也买得起房子和车子。”王希总能猜到薇薇的心思,“可作为一个女人,若要消耗自己最宝贵的青春在职场上累死累活地拼杀,而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男人来保护你、宠惯你,为你摘天上的星星月亮,枉为女人了。”
“你真的爱他吗?”薇薇忽然脱口而出,问出这个问题,她自己也有些惊讶,也稍稍有些后悔。
王希愣了一愣,随即说:“什么是爱呢?我想,爱在大多数人心里是个模糊的概念。它不那么激烈,不那么重要,不是牺牲、奉献,不是一见钟情、矢志不渝,更不是天翻地覆、海枯石烂。它是一张房产证、一辆好车、一枚钻戒,或者只是一场电影、一顿西餐、一台大电视。生活太累了,爱情太麻烦、太虚无了。还是就着自定的价格找买家来得省事。”王希说着笑了笑,“别说我俗,薇薇。当今社会,谁不俗?谁不是满心浊念,贪慕奢豪?衣食住行、功名利禄,人活着不就为这些事儿吗?只是有些人运气好,能够碰到灵魂相契的伴侣,可以脱离俗的命运,去追求更高的东西。比如,薇薇,你。”
是吗?薇薇想,是自己运气比别人好吗?如果没有遇到一个超凡脱俗的郑东学,她现在沦落在何方呢?也在世俗浊念中挣扎翻滚吗?
吃完饭,王希送薇薇回家,她现在换了一辆minicooper开。
一路上薇薇很沉默,不知说什么好。
王希也很沉默,心事重重的样子。
车开到薇薇家楼下了,王希停下车,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口说道:“不,我不爱他。”
隔了那么长的时间,隔了一路的沉默,王希这才接住饭桌上的那个话题,续上了她的回答:“快六十的男人,我爱他些什么呢?”她说着苦笑了一下,仿佛感慨万千,“普天下搞婚外恋的,不外乎两个动因——食,色。真爱?我没有见过,不知你是否见过。”
王希说着怔怔地看着窗外,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并非期待薇薇的应答。
薇薇什么都没说,只轻轻道了声谢谢,开门下车。
王希的话却一直回响在她耳边——食、色,食、色。
所有的婚外恋,真的只为了这两桩事吗?真的就没有真爱吗?那么曾经,她和陆正隆之间,也不过是一场俗套的交换吗?
无论如何,那一切都过去了。可今日王希又为何要全盘说出自己的处境呢?薇薇想,是因为她曾经为人情妇的事情暴露了,王希才对她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愿意找她一吐为快吗?
如此说来,王希其实对自己的选择也并没有信心,所以要通过这样的倾诉来强化自己的信念,来说服自己。
薇薇知道自己无权去批判她,只能祝福她。或许就像王希说的,是她苏薇薇运气比别人好,才得以有了不一样的救赎。
但,什么是运气呢?
运气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种借口。
一味地给自己找借口,最终不过是纵容自己沉溺,物欲也好,情欲也罢。
上帝拯救自我拯救的人。
一个人的运气,最终还是要靠自己去争取。
4
又过了一些天,行里的风波渐渐平静。薇薇正打算潜心工作,将功补过,却突然在这天的上班时间接到父亲的电话。
父亲的声音很沉重,有点严厉,不说什么事,只让她立刻回家。
薇薇很紧张,以为廷儿出了什么状况,却忽然听到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喊道:“作孽哟,我怎么养得出你这种女儿。廷廷到底是谁的孩子?啊?你说。你这几年一直在做什么事情?啊?我们做父母的被你蒙在鼓里,你闯这种祸我们都不知道……”
薇薇手里的电话滑落下来。父母竟然也知道了。不用想,是陆正隆妻子,她找了他们!那么廷儿……
薇薇赶紧拾起电话:“廷儿呢?廷儿还好吗?你们有没有把廷儿交给他们?”她几乎有些神经质地喊着。
身边的同事纷纷朝薇薇侧目,在他们眼中,苏薇薇已经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