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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后,东学又被派去德国开会,这次一走十天。
这天恰逢周末,又是情人节,薇薇一个人待在家里,既无聊又心慌,挺着肚子也不方便独自出去逛街,便打电话邀请明淑来家里玩。她知道明淑的丈夫姜维也出差了,明淑也是一个人。
此时薇薇怀孕九个月,明淑九个半月。还有两周就到明淑的预产期,明淑懒得动,薇薇便说她上门。
明淑拗不过好友,说:“你一个人怎么来法?路上出事谁负责?还是我来找你吧,麻烦我公公开车送我一趟。”
薇薇笑:“跟公婆住就是好,多两个帮手。”
明淑说:“得了吧,家长里短的时候你就知道滋味了。”
薇薇嘻嘻一笑耍赖,挂了电话就开始准备饭菜,又将房间打扫,稍稍布置。好歹是过节,要有点气氛才行。
明淑进门就说:“两个孕妇一起过情人节,天下大概绝无仅有。”
薇薇笑道:“咱们两个认识八年了,可以一起挺着大肚子过情人节,也是一种缘分。恐怕一生只此一回,要好好拍几张照纪念一下。”
薇薇还是很贤惠的,短短一上午就张罗出一桌菜来。
两个孕妇胃口都不错。薇薇爱吃酸辣鱼等重口味食物,明淑却偏爱清淡的蔬菜粥和沙拉。
对吃的喜好不同,所关心和谈论的话题却都一样:怎么生,自然产还是剖腹产,生了怎么带,月子怎么保养,怎样恢复身材……
当然,女人和女人碰到一起,总还离不开那个万年不变的话题:男人。
明淑对自己丈夫有诸多抱怨,什么懒惰啦,邋遢啦,没品味啦,最近又被她抓到上色情网站。明淑说,真是,大学四年都没看清他。
薇薇劝她,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上色情网站也没什么啊,你陪他一起看好了。要知道,多少男人在妻子怀孕期间出轨,那才可怕。
明淑叹气,说罢了罢了,又问薇薇:“东学呢,待你好不好?”
薇薇答:“没话说。”
明淑啧啧称奇:“他这么豁达,倒真少见。”
薇薇笑:“是,我非常知足感恩,能遇见他是我的幸运。”
吃罢午饭,两人昏昏欲睡,到床上小憩。她们背对背躺着,细细聊着点滴往事,仿佛回到大学里住同一个宿舍的时光。
只是如今,两人都不再是花季少女,而即将为人母亲,由此不得不感叹光阴匆匆,一眨眼人世已变换了一大截。
薇薇说:“时间过得真快,刚得知怀孕时的情形仿佛还在眼前呢,一转眼,都快要生了。”语气中有期待,也有一丝畏惧。
明淑说:“可不是嘛,都说怀孕难熬,巴不得十个月飞快过去,可忽然有一天,马上要生了,又怀念做孕妇的感觉。”
这话道尽孕妇的矛盾心理,薇薇深以为然。她说:“的确,宝宝在肚子里与你朝夕相伴的时光,一生也就这么一小段,过去了就过去了。”
她又说:“其实人生也是这样,总对当下不满,总喜欢往前盼,总在期待什么。殊不知,每一刻的当下都值得好好珍惜,好好体会。”
明淑噗地笑出来:“看看你这小女人,动不动就出来文艺腔,什么都要扯上人生。其实说白了,女人就是纠结,就是自相矛盾,一会儿嫌时间过得太快,一会儿又嫌时间过得太慢;一会儿舍不得,一会儿又期待。其实何必想那么多?我现在只要一想到‘卸货’之后就能轻松自如地活动,还能跟肚子里的小冤家见面,就迫不及待想生了。”
薇薇大笑:“‘卸货’!你居然说‘卸货’!”
明淑也笑:“可不是嘛,多形象呀。”
薇薇乐不可支:“姐妹们可要加把劲,不要轻视‘卸货’哟,有人一卸卸了三天三夜哟,最后还要动刀子切西瓜把货取出来哟。”
明淑佯怒:“呸呸呸,你这乌鸦嘴,我肯定能顺产的。”
薇薇还是笑:“是,我乌鸦嘴,全部收回。明淑娘娘一定顺产,母子平安。”
两人斗了一阵嘴,都累了,在暖洋洋的午后阳光下昏昏睡去。
薇薇睡得不沉,一直迷迷糊糊,并且开始做梦。
梦中,她忽然觉得腰腹酸痛,感觉自己就快生了,却孤身一人在医院里茫然地寻找着可以生孩子的房间。
她六神无主地走着,走着,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感觉自己快支撑不住了,腹部坠重,孩子好像随时都会生出来。
就在这时,她看到前方有人朝她走来。那人走近了,她看清是陆正隆。她仿佛看到了救星,双腿一软,倒向他怀里,却在一瞬间,看清他身边还有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怀着身孕,马上要生了。陆正隆扶着那个女人,从她身边冷漠地走过去,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她。她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腹痛加剧,却再也无人来救他。
没有丈夫,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医护人员。她独自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忍受着疼痛和恐惧的煎熬……
一瞬间,薇薇惊醒过来。她发现自己浑身虚汗,胸闷气短,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梦境反映了她潜意识里最深的恐惧和担忧。
而下一瞬间,她猛然察觉到,梦里那种腹部酸痛的感觉竟是真实的,一直延续到了梦境之外。
薇薇被吓住了,一动不动平躺着呆愣了一会儿。待反应过来腹部真的有痛感,她赶紧推醒明淑:“不好不好,我好像要生了。”
明淑立刻清醒过来,她让薇薇先别紧张,说她可能就是累了,做了噩梦,现在神经紧张,也许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但薇薇坚持,腹部真的有酸痛感,肯定要生了。
明淑说:“不会吧?才三十六周,也许是假宫缩。”
两个女子都没有生育经验,不知道什么是假宫缩,只在教科书上看过,实在不知道眼下的情况应该怎样处理。
又观察了一会儿,薇薇的腹痛感却越来越强烈了,时间间隔也比之前短了。明淑说:“我拿手表给你读秒,网上说,间隔少于一分钟,就是快生了。”薇薇笑骂明淑教条、书呆子,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计算结果,阵痛并不规律。间隔一会儿多于一分钟,一会儿又少于一分钟。痛的程度也还好,暂时还可以忍受。等那一阵疼痛过去,又好似什么事都没有,似乎并没有进入产程。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两人都一筹莫展。
薇薇觉得迟早要去医院,晚去不如早去,万一真的要生了,可别生在路上,于是她们一致决定先去医院再说。
薇薇趁着疼痛间歇,赶紧换衣服和鞋子。
明淑提醒薇薇,要带住院的东西去。于是两人一起匆忙收拾,将一些生产必需品装进一个背包。
薇薇感叹:“我妈让我提早两个月就把待产包准备好,以备突然要生,拿上就能走,我还笑话她太紧张。这下可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是要早产吗?怎么早产这种事情也会轮到我?”
明淑扶着薇薇:“没事没事,三十六周出来也没问题的。我听过人家三十周生出来,都好好的。”
薇薇只能苦笑:“没想到,我竟然要比你先‘卸货’。”
明淑笑骂:“还有心思说笑,看来肚子还不够痛。”
东西都收拾好,薇薇给东学打电话,铃声响了几遍都没人接。欧洲正是上午,东学恐怕在开会,不方便听电话。
罢了罢了,远水救不了近火。
薇薇挂掉电话,拨给母亲,告诉她自己和明淑现在去医院,恐怕快生了。母亲让薇薇别慌,她马上赶到。
有母亲这句话,薇薇顿时心定不少,和明淑一起出门。
天色暗了,两个孕妇站在街边,等了很久也拦不到一辆出租车。
情人节的傍晚,是交通最繁忙的时刻,整条大街兵荒马乱的。
薇薇只感觉肚子痛一阵好一阵,胎动还是时时能感觉到,羊水也没有破,心里稍稍放心。
明淑说:“看样子打不到车,要不让我公公开车过来?”
薇薇说:“现在这么堵,过来至少一小时,这样麻烦你公公不太合适,不行咱们就坐地铁吧。”
明淑说:“绝对不行,两个孕妇去挤地铁,太危险了。”
薇薇说:“那怎么办,总不能打120吧,人家也未必会理我,从阵痛到生至少还要十几个小时。”
明淑忽然看见远处有辆车无缘无故停在路边,似乎停了有一会儿了,说:“打黑车吧,那边有一辆车停着,很像黑车。”
薇薇一阵疼痛刚刚缓解,长舒一口气,说:“也好,趁现在不痛,赶紧走。”说着扶住明淑快步走。
走了几步,薇薇说:“你确定那是黑车吗?会不会只是一辆普通私家车?”
明淑说:“只有过去问了才知道。”
薇薇又说:“黑车都是自己主动兜生意的,人家好端端地停在那里,怎么问呢?”
明淑嫌薇薇婆妈:“就直接问呗,师傅您是黑车吗?”
薇薇笑:“不对呀,应该说,师傅,您的车是黑车吗?”
明淑斜薇薇一眼,笑道:“咬文嚼字!我要是那车主,就反问,小姐您是色盲吗?黑白不分?”
薇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走得更喘,一边走还一边说:“是啊是啊,倒不如问他,师傅,您的车黑吗?”
明淑连连摇头笑道:“苏薇薇,真服你了,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讲笑话。”
明淑和薇薇互相搀扶着朝那辆车走去,两个大肚孕妇走得摇摇摆摆,非常吃力。
到了车边,明淑刚要开口询问,薇薇却发现车里坐着的男人有点眼熟,再定睛一看,竟是陆正隆的司机小周。
小周是陆正隆心腹,见过薇薇几次,此时也认出她来。
明淑不明情况,仍径直说:“对不起,打扰了。她要生孩子了,我们一时打不到车,能否麻烦您送我们去医院?我们可以付钱。”
薇薇忙说:“不要了不要了,谢谢你,我们再想办法。”说完拉着明淑就要走。
小周已兀自拿出手机拨号码,他坐在这里想必是在等陆正隆,此刻定是要向老板汇报情况,请示如何处理。
薇薇刚想对明淑说“快走”,肚子又一阵疼痛,她不由得蹲下身来。
小周挂了电话就对两女子说:“快上车吧,我这就送你们去。”
明淑扶薇薇上车。薇薇痛得说不出话,一时只好任人摆布。
小周一路沉默不语,车却开得快而稳当,十多分钟后就把薇薇和明淑送到妇婴保健院。
薇薇进了预检室。值班护士一看她这情况,只懒洋洋地问了她几个问题,就让她躺下检查宫口。查完,护士说:“这宫口还没开呢,怎么就来了?回去躺着吧,等阵痛规律了再来,这边现在没床位。”
薇薇和明淑都傻了。
明淑找护士理论:“她肚子这么痛,你让她回去?”
护士瞥一眼薇薇,蛮不屑地说:“宫口都没开呢,就痛得这样了?别太娇气了,现在就叫痛,后面有得你痛了。”
薇薇刚好一阵痛感上来,强忍着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入院?”
护士看着手上的登记表,面无表情地说:“宫口开一指。”
明淑说:“可她痛成这样,再回去,万一羊水破了怎么办?”
护士说:“羊水破了再来呗。”语气已经极不耐烦,想这两人怎么这样大惊小怪。
明淑还欲理论,忽然有几人抬着一支担架冲进预检室,担架上躺着一个哭叫着的孕妇,房间里顿时吵闹起来。这名孕妇不知是羊水破了还是怎么,裤子全湿透了,又是血又是水的,整个人披头散发,表情痛苦,不知是痛还是怕,叫得鬼哭狼嚎的。家人在旁边都急疯了,可护士照样不紧不慢地问,多少周了?肚子痛了多久了?
明淑和薇薇在一旁看得愣愣的,这下总算见识到所谓医护人员见多不怪的淡定了。
等那个孕妇被送进待产室,预检室这边又清净下来。护士转身一看薇薇和明淑还在,很诧异:“怎么还没走?你现在这个宫缩频率,生还早呢,人人都肚子一痛就来,这里还不挤翻了?”
薇薇和明淑互相看看,仍坐着不动。
护士又说:“我知道你们担心,但怀孕三十几周,虚惊一场是常有的事。有人来了又回去,来了又回去,接连两三次,最后还不是没事,等到足四十周才生。先回家躺着观察观察吧,啊?”
护士话音才落,待产室里又传出一阵凄厉的哭叫,似有多个产妇在同时呼痛。护士一皱眉,急急跑去查看,口中低声咒骂着什么。
薇薇和明淑面面相觑。女人真可怜,到了怀孕生产的时候,就像牲口一样,一点尊严也没了。
薇薇对明淑说:“给你公公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你回去吧。你也大着肚子,该早点休息,别陪我等在这儿了。”
明淑说:“那你怎么办?”
薇薇说:“我就在这里歇会儿,要是有床位空出来了我就进去。”
“要不还是回家吧?”
“算了,肚子痛,路上来回折腾,我怕不安全。”
“你一个人在这儿怎么行?”
“没事,我妈应该很快就到了。”
她们正说着,有人推开了预检室的门。进来的不是薇薇的母亲,却是陆正隆。一时间,薇薇呆住了。
“怎么样?手续办妥没有?”陆正隆上来便问薇薇,仿佛没有任何生疏与芥蒂,仿佛他是她的丈夫一般。
“哦,还没……他们不让……”薇薇一时反应不过来,也不知该怎样处理这种情况,只木然地回答。
陆正隆看出薇薇身体难受,心神又恍惚,于是自己往护士台询问情况。护士还是照搬刚才那一套回复他。
陆正隆也不与护士争执,兀自拿出手机打电话。薇薇听到他在联系什么主任,要什么VIP房间。薇薇抬头看看墙上的价目表,VIP待产室一天要五千块。她想阻止他,却又插不上话。
挂了电话,陆正隆又与护士沟通。他到底有办法,搞定了护士上级的上级,让护士不得不服。
但这名小护士很年轻,刚工作不久,自有一股锐气,一边给薇薇开VIP房间的单子,一边嘴里嘀咕:“她这样不一定马上生的。才三十六周,说不定是假宫缩,说不定疼疼又不疼了,难道要一天天住下去?”
陆正隆说:“就一天天住下去好了,钱我照付。”
整个过程,薇薇插不上话,加上阵痛时时袭来,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是心里有点怨,都分手那么久了,他竟还要插手她的事,也不顾忌她的丈夫和家人或许都在。
刚这么想着,陆正隆却回头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很痛吗?他出差留下你一个人,苦了你了。”
薇薇愣愣的,慢慢应过来,一定是小周向陆正隆报告了情况。在来医院的车上,她和明淑的谈话被小周听去了。这些人,都鬼精。
她只朝陆正隆勉强笑笑,借着腹痛,咬紧牙关,也不说什么。
陆正隆又跟薇薇简单说了几句,他还有要事在身,得先走了。小周在外面等着,马上送他回去接着应酬,今晚不能再陪她了。
不知为何,有一瞬间,薇薇几乎要脱口而出“少喝点酒”。
但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忍住了。
在刚刚陆正隆走进预检室,并在短短几分钟内替她搞定一切事情的时候,她几乎有种错觉,觉得自己还是这个男人的女人。更因她腹中的孩子是他的,让她在接受他帮助的时候,有种无法抗拒的感觉。
但此时,她却反应过来,明白事情万万不是如此。幸亏东学正好不在,否则这样的情况如何处理,如何解释?
陆正隆却一如既往,淡定坦然、光明磊落的样子。他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又叮嘱护士尽快安排产妇进房间,然后就走了。
片刻后,薇薇和明淑在护士的引导下,进入VIP待产室休息。
这里房间宽敞整洁,有冰箱、电视、微波炉,还有沙发和茶几,茶几上放着新鲜水果和进口矿泉水,舒适程度不亚于五星级酒店。
薇薇和明淑刚关上门,就听外面有护士说:“咦,VIP房怎么进人了?没有预约呀,主任知道吗?”
另一个护士的声音:“人家家属有门路,要什么预约,一个电话给主任,圣旨就下来了。”
接着是刚才预检室那个护士的声音:“要生还早呢,偏要住进来,跟她说待产室没床位,就住VIP,人家钱多,有什么办法?”
“随她们去说吧,当作耳旁风,咱们住得舒服就行。”明淑笑呵呵地,扶着薇薇在沙发上坐下,然后终于松了口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没想到,陆正隆还蛮有办法的,到底是老男人。”
薇薇苦笑一下,说不出话来,心情有点复杂。
“对了,他真不知道孩子是他的?”明淑压低声音问。
薇薇无声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哇,那他还是很念旧情的。一般男人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谁肯这样帮你啊?现在的男人,度量都小,对钱又很计较。”
“可其实,我不想让他帮这种忙,回头怎么跟爸妈还有东学解释……”薇薇才说着,房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正是薇薇的父母。
一进门,母亲就焦急地问薇薇肚子疼不疼,孩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