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青春韵语--被风诱惑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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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乡村魅影

城市是人类居住活动密集的地方,到处充满了现代文明的喧响,鬼魅之类似乎已无藏身之处。而乡下不同,乡下有阴郁的森林,有起伏阴森的坟地,有浓重而神秘的阴影,有代代传讲的鬼故事,有置身宿命的困惑……总之,有一种鬼魅出没的意识氛围和空间,鬼魅迷信也便成了乡下人日常的话题。

在乡下人有限的认识中,总以为人是有魂魄的,并把人死后四处游荡的魅影叫“鬼魂”,把未死的人脱离其形体而活动的魅影叫“生魂”,某人的精神不振或病痛突至,多被认为是走了生魂,便要设法给招回来,通常主持招魂的人先要弄清病人丢魂的地方——凶宅、坟地或刺丛,而后多多烧纸,后由一人喊病人的名字,唤道“××,你——回——来——呀!”声音拖得老长,似有哀求之意。另由一人装作病人魂魄的口气,应道:“我——回——来——了——”如此一呼一应,反复数遍,最后一前一后地头也不回地走回去。主持招魂的人一般是道士,在乡下把他们称作“丹公”,有时,请不到丹公,便由德高望重或乡下人认为有学问的先生来主持,我曾经见过一次招魂的仪式,主持仪式的是一位稍通文墨的小学教师,不知是为了显示学问还是要表示庄重,他把招魂的两句话用了文言“吾乡邻××君,汝归去来兮!”“吾归来也”。应答者从来都未念过文言,结结巴巴的,惹得旁观的人直笑。后来,病人的病终于还是没有治好,我们便开玩笑说,是那结巴佬把病人的魂给吓得再也不敢回来了。

乡下有些人声称自己看见过鬼魂之类,有名有姓,绘声绘色,大有让人不得不信的说服力,而我始终在内心里嘲笑这些人的捕风捉影,故弄玄虚。但有一件怪异的事,深深影响了我。那时,我闲居乡间,享受着少有的宁静和淡泊,很快夏天来了,阳光失去理智似地热着,我终于忍不住顶楼蒸笼般的烤灼,搬到一幢老房子的一楼,楼外围墙高耸,加上是坡地建房,几乎像地下室了,也顾不得那么多,凉爽就行。

第一夜,这屋里还未来得及安灯,酒喝多了点,和衣而卧,很难入眠。折腾到深夜,不知怎么就朦胧了睡去。当我从惺忪中睁开双眼,我瞬间便感到里侧的后门边站着一个人似地,我意识到里外两扇门均是关着的,我为这异样的感觉惊骇着,屏住气抬起头,正是一个人的影子,一身素白,侧面站着,体形似我的女友,然面部则无法看清,我感觉到这并非真人,这让我脊背发凉,毛发倒竖,我本能地断喝一声:“谁?”影子瞬间逝去,我揉了揉眼,两边门都关着,天未放亮,隔壁的邻居鼾声正浓,偶尔发出含糊不清的梦呓……

我不敢再睡着,唯恐再睁开眼有更可怕的现象出现,我睁着眼直到天亮。

那几天,我一直为这事惶恐,恰巧我的一位朋友素喜《易经》,便主动为我占卜这事的吉凶,他卜卦时,用了三枚已被摸得发亮的铜钱,虔诚地闭着眼反复地掷了几次后,他边摇头边说:“这是一个‘节’卦。”我从他过于肃穆的神情中感觉到这不是一个好卦,他煞有介事从床下的木箱中翻出那本据他自称是当道士的祖父留下的线装书,找到那类似偈语的卦辞:不出门庭者,凶。他给我解释说,这意思是说,可以去做的事不去做,便有凶灾。我想到女友目前正闲呆在家里,想干个体,又缺本钱,想来内心甚是忧虑。如此不是和卦辞正相吻合吗,于是我开始为远在他乡的女友担起心来。这事很快传开了,便有热心的同事去找高明的算命先生,结果多有不好的,说是我看见了女友的“生魂”。

更有年岁稍大的人嘱咐我,说凡是夜晚,必得把门窗关严,弄得我有些莫名其妙。后来,在我的追问下,他们才进一步向我解释,那是怕“精”闯进来害人,并说,在不甚清醒时,有女人进门求欢,一定要意志坚定,因为那可能是“精”,专吸人精血的,并讲本地某某男子,每天深夜便有一女人来至榻前,钻进他的热被窝,男人亦经不住那软玉温香的诱惑,自此神思恍惚,日益消瘦下去,后来请来了丹公,才知是“吸血精”作祟,丹公施展法术驱逐了几次,却并不灵验,便劝男人远远地迁走了才算摆脱。

既然看见了“生魂”,就很可能看见“精”或其它,年长的乡下人看见我这样年轻,又是从城里来的,似乎就更有理由也更有责任来提醒我,免得让“精”给迷去了。

我开始害怕在那房里睡了,既使睡,也必定通宵亮着灯,一闭眼,便想到那个白影,那些有关精的故事:《聊斋志异》里的“画皮”、鲁讯作品里长妈妈讲的“美女蛇”不都是以美色惑人害人的“精”吗?听说百年老藤、千年乌龟、残朽的棺材头等都是可以成精的,记得早先在乡下,特别是冬天,许多人围着火坑,天寒不能下地,便要寻一些话题以消磨时光,而最常讲的便是鬼怪精魂之类,那时年幼的我,总是禁不住要听,但往往听到紧要处,便对背后的黑暗生出许多怪异的恐惧来,夜晚也总是做恶梦。我母亲是最爱讲鬼怪故事的。那时,我们家和三舅家仅一墙之隔,共用着一扇窗户,但为了不至相互影响太多,窗户用厚胶纸贴着,三舅妈也是快嘴快舌的,也算得上是讲鬼怪的故事家,那时还没有点电灯,煤油也需要节约,晴朗的晚上,从天窗漏下几许淡淡的月光,母亲站在窗子这边,三舅妈站在窗子那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讲开了——

“那男人真是憨人有憨福,每天下地回来,不知是谁就给他做好了饭,热气腾腾的。许多菜还是他从来未见过的,后来,这男人就多了个心眼,表面装着并不在意,却偷偷地提前回家,便发现是一个漂亮不过的姑娘,天姿国色,不过身上老有一股狐味,男人从来没碰过女人,便以为女人原来就是这味道……”

“后来,这男人就娶了这姑娘为妻,没有多久,一个过路的道士来寄宿,告诉男人大祸临头了,得马上想办法,男人忙追问究竟,道士便带男人躲在屋旁的隐蔽处,黄昏时,便看见一只狐狸从乱坟间的洞穴中走出来,在坡地上一滚,脱下一张皮在地上,便变成了她那女人的模样,那男人见了,甚是惊骇,道士说那狐狸精是要吸他的血的,只是还嫌他太瘦弱了,想喂肥了再下手……”

“道士叫男人去拾回那张狐皮给藏起来了……”

那时,我就钻在铺盖里,听母亲她们讲故事,越听越怕,便把脑袋缩进被子里面,即使后来上了大学,知道并相信了唯物主义,但依然改不了胆小的毛病。因而,那白影在那段日子里就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最重要的是我为女友担心,那次是我们分别最久的一次,她是否因为内心孤寂,而不能好好照顾自己?我便匆匆赶回去,看见她好端端的样子,甚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左看右看,左盘问右盘问,倒把她弄糊涂了,当我确证她没有什么事时,便觉得是自己在害神经了。但转念一想,或许,时间未到,我说出这种感觉又怕徒惹得她担心,只是反复叮嘱她凡事小心,但终于没有什么意外,我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了下来。

再次回到乡下,我恢复了胆量,夜晚,睡在床上,心想《聊斋》里的故事,也仅止是故事、寓言吧,这样想着,便不怕了。有时候,我们不是被鬼怪所吓,而是自己吓自己,庸人自扰吧。

之后不久,我到乡下驻点,住在乡政府的客房里,因为蚊虫多便拉下了帐子,清晨醒来,便看见一件巨大的衣服挂在眼前,我使劲摆了摆头,我便看清那衣服渐渐清晰为蚊帐的皱折,当时,我的头皮正微微发麻。我这时感觉那白影也只是幻觉而已,700度的近视在半睡半醒中是更易产生错觉的,可能内心隐隐地思念着女友,看见窗外透进来一点点淡光,由于意识错误地导引,便产生了瞬息的幻觉。

有了这样的经历,我的胆量大了许多。我想有时在睡觉时感觉到脑袋不断膨大,大到无形,夜晚做梦大多能和白天的事联系起来。在意识不太清醒时产生幻觉都是些正常的现象。我记得我父亲时常在餐桌上宣讲的那段话:世上有没有鬼?肯定有鬼!因为还有许多事物还未有揭示出来,里面就有鬼,一旦揭示出来,就没有鬼了。我们说,谁心中有鬼,是他心中的怪心思还未被我们弄清,一旦弄清了,就不是鬼了。这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倒真还有一股哲理的味儿,他的意思是许多事物或现象在我们还未弄清时,就把它们当成“鬼”了,因而,愚昧是鬼怪迷信产生的基础,只上过不到两年学的父亲的这番话,确是有些让我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儿子感到汗颜。我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呢!

1998.10.22于湖北建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