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雷雨将近的晦暗夜晚,大片乌云在天上飞扬,遮蔽了星光;月亮要在半夜才升起来。
有时候,趁着天边出现了一道闪电的光才望得见伸展在前面的灰白色的冷清清的大路;闪电消失了,一切又回到了黑暗里。
达达尼昂始终在这队伍的前面,阿多斯时时刻刻叫唤他,强迫他回到队伍中来,可是不一会儿,他又走到前面去了。他的心中只有一念头,那就是向前追赶,所以他就这么赶着。
他们静悄悄地过了小镇,沿着米莱狄马车的痕迹追赶着。他们派自己的仆人做先头部队。现在,布朗舍带着这个队伍向左拐弯了。
暴风雨即将来临,电光不断闪着,雷声开始怒吼,呼啸的狂风正是雷雨的前奏,刮得骑士们帽子上的羽毛乱舞。
雷雨降临了,大家都穿上了斗篷,冒着倾盆大雨前进。
达达尼昂脱下帽子,他觉得让自己发烫的额头淋着雨是很舒服的。
这个队伍经过驿站的时候,一个躲在树底下的人突然离开树干,一直跑到大路中间。
阿多斯认出是格力摩。
“有什么事?”达达尼昂高声问,“是不是有她的消息了?”
格力摩点头称是。
“她在哪儿?”阿多斯问。
“她单独在半里外的地方,靠着河边。”
“好!”达达尼昂说,“给我们带路吧,格力摩。”
格力摩穿过田地,领着队伍前进了。
差不多走到五百步远的时候,遇见了一条小溪,他们涉水过去了。
闪电又亮了一下,格力摩伸出一只手,在火蛇样的蓝色的电光下,他们看清了一座孤立的小房子,它在河边。
房子的一扇窗户亮着。
“我们到了。”阿多斯说。
在这当儿,一个蹲在壕沟里的人站了起来,那是莫斯革登,他用手指着那个有亮光的窗户。
“她在那儿。”他说。
“巴善呢?”阿多斯问。
“我守着窗户,他守着大门。”
“好!”阿多斯说,“你们都是忠实的仆人。”
阿多斯跳下马来,做了个手势,要其他人向房子的门走去,他自己则向窗户走去。
小房子是用一圈两三尺高的生篱围着的,阿多斯越过生篱,一直走到窗户边。他站在墙根突出的基石上,往里望去。
他从一盏灯的微光中,看见一个身穿灰暗色长外衣的妇人,坐在一条凳子上,正在想着什么。
她的脸虽然看不清楚,但阿多斯还是认出了她。
恰巧在这时候,有一匹马叫起来。米莱狄抬起头,看见阿多斯苍白的脸正贴着窗户,她大叫一声。
阿多斯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他打坏窗户,跳了进去。
米莱狄向门口跑去,把门打开,达达尼昂正站在门口,他比阿多斯更怕人,脸色更苍白。
米莱狄大叫一声往后退去。达达尼昂以为她有法子逃,害怕她逃走,忙拔出了手枪。
不过,阿多斯举起手向他说:
“你把枪放下,达达尼昂。重要的是这个女人必须受到审判,而不是杀她。你再等一会儿。”
达达尼昂服从了,因为阿多斯的声音庄严,手势有力,就像一个由天主派来的审判官。
波尔朵斯、阿拉宓斯、温德勋爵一起进来了。
四个跟班则看住了门和窗。
米莱狄倒在椅子上,不住地喘着粗气。后来她看见她的小叔子——温德时,她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叫声。
“你们要干什么?”她嚷道。
“我们要,”阿多斯说,“我们要审判拉斐尔伯爵夫人,以后是温德夫人。”
“是我,是我。”她在极度害怕中不由自主地说,“你要把我怎么样?”
“我们想根据你自己的罪行来审判你,”阿多斯说,“你可以自由地为自己辩护。如果你能证明自己无罪,我们就放了你。”
听到这儿,她冷哼了一声。
“达达尼昂,你先来控告。”阿多斯又说道。
达达尼昂走到前面了。
“当着天主的面,”达达尼昂说,“我控告这个凶狠的女人,毒死了波那雷太太。”
他说完转过身子对着波尔朵斯和阿拉宓斯。
“我们证明有这么回事儿。”两个火枪手异口同声地说。
达达尼昂继续说:
“当着天主的面,我控告这个女人曾经想用有毒的酒来毒死我。天主救了我,不过另一个人却做了替死鬼!他叫普里司蒙。”
“我们证明有这么回事儿。”波尔朵斯和阿拉宓斯又说。
“当着天主和世人的面,我控告这个女人曾怂恿我去杀害温德勋爵。因为当时没有其他人在场,我本人来证明。”
“我已经说完了。”
于是,达达尼昂走到了一旁。
“轮到你说话了,温德勋爵。”阿多斯又开口了。
温德走近前来。
“当着天主的面,”他激动地说,“我控告这个女人让人刺杀了白金汉公爵!”
“白金汉公爵死了!”所有的人都叫起来。
“是的,”勋爵说,“被人刺死了!根据各位当初通知我的信,我逮捕了这个女人,并派了一个叫费尔顿的忠心部下去看守她;谁知她诱惑了那个人,给了他一柄短刀叫他去刺杀公爵。这时,费尔顿也许正在受绞刑。”
几个审判的人听到这件事后,都不禁毛骨悚然。
“话还没说完,”温德又说,“我的哥哥,他已经指定这个女人做他的财产继承人,他是害了一种怪病后死去了。尸体全身留下了许多乌青的痕迹。快说,你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好可怕!”波尔朵斯说。
“你是谋害白金汉,谋害费尔顿,谋害我哥哥的人,我要求惩办你。我声明若没有人替我动手,我将亲自动手。”
温德说完,又退了下去。
米莱狄低着头,用双手抱住。她正极力地追忆着过去。
“轮到我说了,”阿多斯看了她一眼,说,“我和这个女人结婚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尽管我全家反对,我仍旧娶了她,我将我的财产给了她。然而有一天,我却发现这个女人左边肩膀上烙了一朵百合花的记号——这说明她曾经犯了罪。另外,我的真实身份是拉斐尔伯爵。”
“噢!开恩!开恩!饶了我吧!”卑劣的女人跪在地上大声嚷着。
“达达尼昂先生,”阿多斯说,“你主张这个女人判什么刑?”
“死刑!”
“温德勋爵,”阿多斯又问,“你主张这个女人判什么刑?”
“死刑!”
“波尔朵斯先生和阿拉宓斯先生,”阿多斯继续问,“两位都是这个女人的审判官,现在你们对她定什么刑?”
“死刑!”两个火枪手用一种无情的声音回答。
米莱狄发出一声可怕的狂吼,向她的那些审判官跪着双膝移了两三步。
阿多斯向她伸出一只手说:
“你的种种罪恶早已使世人和天主感到厌恶了。若你会念几句祈祷文,你就念吧,因为你的死期就在眼前了。”
听了这几句对她毫不留情的话,米莱狄站直了身子预备讲话,不过她没有力气了。几个仆人架着她,出了小屋子。
时间差不多是夜间十二点了。
夜空中的残月在雷雨以后是红色的。在残月的惨淡微光下面,地上的一切都变得阴森恐怖。
不时有一道巨大的闪电照亮整个天际,它在树丛的黑影中疾驰,并且像一把让人害怕的弯刀似的,把天空和水面劈作两半。
没有一丝风在沉闷的空气中吹过。如死般的沉寂紧压着整个世界,刚刚落过雨,地面又潮又滑。
两个跟班拉着米莱狄走,一个人抓住她的一条胳膊,在后面,温德、达达尼昂、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宓斯五个人又紧跟着。
最后是巴善和布朗舍两个。
格力摩和莫斯革登拉着米莱狄向河走过去。她一声不响。
突然,她压低声音,对两个跟班说:
“若你们保护我逃走,我给你们每个人一大笔钱。若你们把我交给你的主人,这儿附近有好几个替我报仇的人,他们会杀了你们的。”
格力摩迟疑不决。
莫斯革登浑身发抖了。
阿多斯听见了米莱狄说话的声音,忙赶上来。
“换掉这两个跟班!”他说,“她对他们说话了,现在他们都是不可靠的了。”
布朗舍和巴善给叫过来了,他们接替了格力摩和莫斯革登。
走到了河边,温德走近米莱狄,缚住她的双手双脚。
她打破了沉寂,叫唤起来:
“你们都是一群无能的东西,你们都是一帮无耻的凶手,你们九个男人来杀一个女人,小心点,若我现在没有得到援救,将来一定有人给我报仇的!”
“你不是一个女人,”阿多斯冷冷地说,“你不是一个人,你是一个从地狱中逃出来的魔鬼,我们正要把你送回地狱去。”
米莱狄凶暴地叫了两声,这些声音在夜色中升起,消失在树丛的深处,使人感到恐怖。
“不过,若我有罪,”米莱狄嚷道,“那就送我到法院去吧!你们都不是法院里的审判官,不能惩办我。”
“在英国的时候,”温德勋爵说,“我正要送你去法院,你为什么要逃走呢?”
“因为我不愿意死!”米莱狄一面挣扎一面叫,“因为说到死,我太年轻了!”
“波那雷太太比你更年轻,夫人,然而你却毒死了她。”达达尼昂说。
米莱狄恐怖地叫了一声,随即跪了下来。
温德双手把她提了起来,准备把她带到渡船上去。
“天啊!”她嚷道,“天啊!你们是要淹死我吗?”
这个叫声是这样的悲痛,以至于达达尼昂本来是最想杀她的人,现在却无力地坐在了地上,偏着脑袋,双手掩住了耳朵。然而尽管这样,他仍旧听得见她的恐吓和叫唤声。
在这些人当中,达达尼昂的年纪最轻,他失掉了勇气。
“哎呀!我不能看这种怕人的场面!我不能同意这个女人这样死去!”
米莱狄听见这两句话,她又抓住了一点希望。
“达达尼昂!达达尼昂!”她高声叫道,“你记得我爱过你!”
达达尼昂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向她跨了一步。
不过阿多斯也站了起来,抽出自己的剑,站在路上挡住了他。
“若你再往前走一步,达达尼昂!”阿多斯说,“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达达尼昂跪下来,不住地祈祷。
“赶快,”阿多斯继续说,“温德勋爵,处决了她!”
“我很愿意亲手杀了她!”温德说。
“很好。”
阿多斯向着米莱狄走近了一步。
“我饶恕你,”他说,“你从前害过我,我饶恕你;由于你,我的前途断送了,我的爱被污辱了。这一切我都饶恕你,现在,你平安地去死吧!”
温德勋爵也说话了:
“我饶恕你!你毒死了我哥哥,你让人刺杀了白金汉公爵,我都饶恕你。你断送了可怜的费尔顿的性命,我饶恕你。现在,你死去吧。”
“我呢,”达达尼昂说,“我曾激怒过你,但你却凶狠地毒死了我的女朋友。我也饶恕你,现在,你平安地死去吧!”
“我完了!”米莱狄喃喃地说,“我非死不可了!”
于是她站了起来,向自己的四周看了看,她那对闪烁着光的眼睛仿佛射出了火焰。
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侧耳静听,然而她什么也没听见。
她的周围全是她的仇人。
“我到哪儿去死?”她问。
“到对岸去。”温德说。
于是,渡船载着她向左岸开去。剩下的人都留在右岸,并且跪了下来。
这时候,一片淡云直映水面,渡船在水面的反光里沿着那条系在两岸渡头的缆子慢慢地游过去。
大家都看到渡船在对岸了。
米莱狄在摆渡的时候居然解掉了缚在脚上的绳子;渡到了左岸,她立刻轻捷地跳到岸上,提步就逃。
不过,地面是湿的,她滑了一跤,跪在了地上。
好在温德赶上了她,他慢慢地举起了两条胳膊,他的长刀在残月下映出一道寒光,接着那两条胳膊一齐往下直落。
只听见刀锋在空中呼啸一声,受刑的人叫了一声,接着,一堆斩断的东西在刀锋下面倒下来。
这时候,温德脱下了身上的大斗篷,铺在地上,先把尸体摊在上面,再把脑袋扔上去,然后把斗篷的四只角儿结好,他提起这个包裹背在肩上,回到了船上。
船行到了河当中,温德让渡船停下来,把他的包裹拎到水面上,高声嚷道:
“让正义得以伸张!”
他把尸体扔进河水最深的地方,尸首立刻沉下去了。
三天以后,四个火枪手回到了巴黎。
在临别前,达达尼昂问温德勋爵:“我们还会在战场上相见吗?”
“不!”温德勋爵叹了口气说,“白金汉公爵一死,我们失去了主帅,马上就要撤兵了。”
就这样,他们挥手告别了。
不久以后,战争以法国的最后胜利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