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是星期天,等全家人都去了教堂之后,我才揣着信进入她的房间。
“有你的信,太太,”我尽量轻轻说着把信塞进她手中,“你必须马上就读,因为他等着回复呢。我给你打开吧?”
我拆开信,交给她,她抽回手,信掉在地上。
我说:“要我读给你听吗?它是希克厉先生来的。”
她陡地震动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迷惘的表情,接着极力调理自己的思绪。她拿起信,似乎是在阅读,当她的目光滑过最后的署名时,便深深吸了口气,但我察觉到她还是没有领会其中的意思。她指着那个名字,眼光里充满了久远的忧伤和深深的疑惑,她怔怔地望着我。
“他很想见你,”我说,“他此时或许正在花园中,望眼欲穿地等着你的回话呢。”
不到一分钟,大厅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凯瑟琳迅速地迫不及待地把目光转向了卧室门口。还没等我走过去,希克厉就出现在门口,眨眼间便扑到她身边,一下子抱住了她。
时间默默地凝滞了许久。他既不开口说话,也不肯放开双臂。我看得见,他由于极度的绝望,几乎都不敢审视一下她的脸。大概从一见面他就感到她没有希望康复了。她的命运已决定:死神已经向她招手了。
“噢,凯瑟琳!噢,我的心肝儿!这叫我如何承受得了呢?”他终于说出第一句话。
此刻,他那么热切地注视着她,我好像看到他说话时满脸纵横的泪水。然而,那泪水没有融化心中郁结的苦楚,而是在腾腾地燃烧着,滚滚地煎熬着终生的痛苦。
“这有什么办法呢?”凯瑟琳绝望地说着,往后倾了倾身体,猝然间又如同怒火中烧地申斥道:“希克厉,你和埃德加撕裂了我的心!现在你们都来乞求我的同情,仿佛只有你们才是需要怜悯的人。我决不怜悯你们,决不。是你害死了我——我总是这样想,可你反倒愈加强壮了。我死了,你还打算活多久呢?”
希克厉一条腿跪着。这时,他试图站起来,但她揪住了他的头发,不让他起来。
“但愿我能这么抓着你。”她狠狠地咬牙说,“直至你我都踏进地狱!我不在乎你遭受多大的折磨。你为什么就不能受罪?我也在受罪啊?你会忘掉我吗?当我埋入泥土之后,你会幸福吗?”
“别把我折磨得像你一样发了疯,凯瑟琳!”他把头从她手中挣脱开,嚷道,“你是不是被恶魔附身了?到了现在还说这种话。你能意识到那每一个字都会在我的记忆中燃烧吗?你知道并不是我折磨着你去死。凯瑟琳,你明白我活在世上一天,就不会忘记你呀!当你离开痛苦安静地沉睡之后,我还在继续受苦受难,这难道还不足以满足你那该死的自私心吗?”
“我不会,我死了也不会安静。”凯瑟琳咕哝地说着,心脏一阵剧烈的跳动,她突然感到疲惫无力,就闭口不语了。直到那阵动荡过去,她的语气才缓和下来,她终于眷眷地说:
“我并不愿意让你遭受比我更大的磨难,我的希克厉。我只希望咱俩今生今世永不分离——假如我说过的某一句话在未来会使你感到痛苦,那么请记住,我在地下也同样不得安宁。
为了我的缘故,原谅我吧!过来,再跪在这儿吧!以后你就再也不会伤害我了。”
希克厉走过去,倚在她坐的椅背上,上身前倾,但正好不让她看到他死灰色的脸。她扭过身,用殷殷的目光寻找他,他却故意避开,一转身走近壁炉,背对着我们,一言不发。凯瑟琳满腹狐疑地望着他的背影。静默片刻之后,她只好与我搭讪,并且抱怨起来。
“你看,内莉,他一刻都不肯向我低头。他就如此爱我?唉!罢了,别再说了。原来那不是我的希克厉,我还爱我的希克厉。我奇怪他不会再到我身边了。”她又自言自语地说,“我想他是故意的,希克厉,亲爱的,你来吧!”
她在企求盼望中颤悠悠地站起来,靠在椅子的扶手上。他听到她真挚的呼唤,也转回身,流露出一副彻底绝望的神情。他们先是默默相对地站着,但转眼间不知怎么就到了一起,我竟然来不及看清楚。我只觉得凯瑟琳似乎猛地一跳,他就接住了,紧紧搂住,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仿佛一种永世不会再放开的情形。我想女主人大概昏过去了。待我上前察看时,他便怒气冲冲瞪着我把她抱起来,大概由于过分的嫉妒他已经有些发疯。我只好站在一边,简直不知所措。
这时,凯瑟琳的一个举动让我稍稍放下了心。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把她的脸深情地贴在他的腮上。可他反倒胡言乱语起来:
“你让我明白,你是多么的残酷——残酷而又虚伪!你为什么鄙视我?你为什么要欺骗自己的心灵呢,凯瑟琳?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一句安慰。而今天的结局是你咎由自取!你害死了你自己。
不错,你可以吻我,可以哭泣,可以逼迫我也那样做——但那只能是对你的惩罚。你爱我——那么,你有什么权力抛弃我呢?苦难、羞辱和死亡都不能使我们分离,而你,竟然轻易地抛弃了我!我没有伤害你的心,没有,你撕裂了自己的心,同时也挫伤了我的心。我现在身体健壮,那反而更加倒霉。我活得有什么意思?当爱的心灵已经葬入坟墓之后,你还乐意活在人世吗?”
“放开我,”凯瑟琳声泪俱下,“我错了,我的错只能用死亡来抵偿。你也离开过我,我宽容了你。你就原谅我吧?”
“谈何容易。你的行为我已经谅解,因为我爱你,爱你这个我的谋杀犯。但是对你另外的那些东西,我却难以谅解。”
他们沉默了。两张脸紧紧贴在一起,涟涟的泪水将两个人浸湿在一起,融化在一起。午后的太阳渐渐西斜,我开始忐忑不安起来。教堂门口走出一大群人来。
“礼拜已经完了,”我着急地说,“主人半小时后就到家了。”希克厉咕哝着骂了一声,反而把凯瑟琳搂得更紧了。而她也始终没有动。
片刻之后,我看见几个仆人踏上门前大道。接着,埃德加·林顿打开了大门,随着午后灿烂的阳光走进院子。
“他回来了!”我惊呼。
“我得走了,凯瑟琳,”希克厉说,“但是,只要我还活着,就要在你安睡前再见你一次。我就待在你的窗户附近。”
“你不能走!”她竟然这样说着,使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
“就一个小时嘛!”他乞求说。
“一分钟也不行!”
“我必须走。林顿马上就进来了。”
他要站起来,但她死死地抱住不放,脸上表现出铁一般坚定的神态。
“不!你别走,你千万别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希克厉嘟嘟囔囔骂了埃德加一声,又顺从而果断地坐下来。
“别说了,我最亲爱的!我不走啦。如果他就这样朝我开枪我也会幸福地死去。”
我听见楼梯间传来主人的脚步声。
“她是在说胡话呀!”我急得直嚷,“难道因为她神志不清,不能左右自己,你就毁了她吗?快起来吧!我们都要完蛋啦!”
林顿先生听到嚷嚷声加快了脚步。
我看到凯瑟琳的胳膊这才松开了,头接着软软地耷拉下去。
“她不是昏迷就是死了。”我思忖着。
埃德加略愣一下就向希克厉猛扑过去,惊诧、愤怒使他脸色苍白。
他要干什么,还说不清。
然而另外那个人急忙把气息奄奄的凯瑟琳扶住送入他的怀中,他的一切行动才被阻止。
“你若不是魔鬼,”希克厉叫道,“先抢救她,然后再跟我算账。”
他走进了起居室。埃德加·林顿呼唤我,我们费了很大劲才使凯瑟琳苏醒过来,但她已认不出人了。埃德加忧心如焚,完全忘记了他憎恶的仇人。我一抽开身便去劝他离开,告诉他凯瑟琳好些了,以后再有情况等明天早晨再告诉他。
“我就待在花园里,”他固执地回答说,“内莉,你不要忘了我的话,我还必须再光顾一次,不管他林顿乐意不乐意。”
当晚十二点钟,小凯茜,一个仅仅孕育了七个月的弱婴过早地诞生了。可是,两小时之后,小凯茜的母亲却毅然与世长辞了。
我心中直谴责老林顿的不公,竟规定在埃德加死后由他自己的女儿,而不是埃德加的女儿继承遗产。
一个可怖的夜晚终于过去了,日出后不久,我出了家门,去见希克厉,我期望见他,又害怕见到他。他倚在一棵树上,帽子也掉了,头发被晨雾打得湿漉漉的。
“她死了,”他说,“我没等你送信就探听到了。收起你的手帕,她不需要你的眼泪。她怎么……”他极力抑制住自己的痛苦,同时又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拒绝了我的同情,“她是怎么死的?”
“可怜而不幸的孩子!”我心中叹道,“你有和他人同样的一颗心和感情啊!”尔后我大声回答他:“她死时平静得像只绵羊。”
“那么——她曾提到我的名字吗?”
“她从没有恢复知觉。自从你离开后,她就认不出人了。她躺着,只是脸上浮现出甜蜜的微笑。大概她最后的思绪又回到了童年的快乐岁月。”
“但愿她活受煎熬!”他咬牙切齿地喊,“哼!她至死都在说谎!我现在只有一个祈祷——我要反复念诵,直到我的舌头僵硬!——凯瑟琳·恩肖,只要我还活着,但愿你不能安息!你说我害死了你——那么,你的灵魂来永远缠着我吧!永远跟我在一起——不管以什么形式——使我发疯吧!求你不要把我留在这个见不到你的人间!啊,天哪,没有了我的心肝我也不能活呀!”
他用劲把头往树干上撞,好似一只疯狂的野兽。他突然恢复理智发现了我,就吼叫着让我走开,我只得顺从了。
凯瑟琳的葬礼定于她死后的那个星期五举行。那之前,她的灵柩还未封口,停放在楼下最大的房间里。埃德加日夜守在旁边,彻夜不眠地护卫着妻子的亡灵;而希克厉,我知道他也在外面望着,同样没有睡过一个夜晚。
星期二那天,夜幕降落不久,我的主人疲乏了,去歇息一、两个小时,我走过去打开了一扇窗户,想给希克厉一个永远告别的机会。
后来我知道他悄悄地那样做了。我发现地上有一卷金发,那是从凯瑟琳脖子上那条项链上吊着的心状小金盒里掏出来的。那是她丈夫的,而希克厉扔掉了它,换上了自己的黑发。
我只好把两卷儿拧在一起,都塞进去了。
恩肖先生被邀请护送他妹妹的遗体去坟地,但他没有来,谁也没通知伊莎贝拉。
村民们感到惊奇难解的是,凯瑟琳既没有在教堂里与林顿家族安葬在一起,也没有在外面与她的亲属同葬。她的墓穴挖在教堂院子一角的绿山坡上,那儿围墙很低,荒野里繁茂的野生植物竟然翻过墙头爬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