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的主人一直没有走出他的房间。我坐在孤寂的起居室中,膝盖上放着号啕大哭的婴儿。突然门开了,进来一个人,她跑得气喘吁吁,却高兴得纵声欢笑。那竟然是伊莎贝拉·希克厉。
她走向火炉,手贴着两胯。
“我从呼啸山庄跑过来的,”她说,“不要惊慌!我一会儿向你解释,只是先麻烦你去叫辆马车送我去吉默顿,再叫仆人找几件我的衣服来。”
她的头发披散在肩上,被雪和雨水淋湿了。她穿着少女时期穿的那件外套,那衣服不合乎她的地位,却与年龄相宜,衣服也湿透了,耳朵下面有一道深深的刀痕,脸上被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我给她包扎好伤口,帮她换上衣服,她端着一杯茶水坐到炉火边开始叙说,但首先要我把凯瑟琳那可怜的孩子抱走。
“我不想见到他!”她说,“看我进门时那副愚蠢的样子,你肯定以为我毫不关心凯瑟琳。我也哭过,很伤心。但我不同情希克厉。这是我佩戴他的最后一件物品。”
她说着从无名指上摘下一枚金戒指,怀着孩子似的仇恨扔进了火堆。
“情况逼迫我来这儿躲一躲,但我不敢久留,”她接着说,“希克厉很可能会追踪而来,并去激怒埃德加。埃德加对我也会毫不留情,因而,我不会来乞求他的帮助,也不想再给他惹麻烦。希克厉见我就烦,所以我敢肯定,如果我能利落地逃走,他是不会跑遍英格兰追寻我的,我必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询问什么使她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从呼啸山庄跑了出来。
“我是被逼的,”她答道,“因为我侥幸激起他的恼怒,使他失去了理智。从上个星期天以来,他就没和我们用过一顿饭。他每天夜出晨归,然后就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虽然我为凯瑟琳心中凄凉悲伤,却也不免认为那一周对我犹如一个假日。我可以在房内自由活动,安静地坐在炉边取暖。
“昨天夜里,我读书直到很晚。辛德雷比平日少喝了点酒,双手托着脑袋,坐在我的对面。如果没人招惹他,他总会比以前安静的。那一片静谧最后被希克厉敲厨房窗户的声音打破了。我想他大概因为天气的缘故,比往常回来得早些。
“门插着。我的伙伴转身盯着我。
“‘我要让他在门外冻五分钟,’他声言,‘门外那人欠你我一大笔债。而你也能像你哥哥一样心肠慈软吗?你甘愿忍辱到死,不报复他吗?’
“‘我已经受够了,’我回答说,‘只要不给我带来伤害,我巴不得报复一下子呢!但是暴力或者阴谋都会对使用它们的人造成损害。’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他说,‘只要你坐在这儿别出声。你保证别叫喊,在闹钟报时之前——再有三分钟就到一点了——你就是个自由人了!’
“他从外套里掏出一把上着双刃刀的小手枪,我初来那天夜晚他让我看过的。然后他开始掐蜡烛,我感到不妙,就一把攥住枪,抓着他的胳膊不放。
“‘我不会默不作声的,’我嚷道,‘你不能伤害他。冷静点儿!’
“‘我已横了心,’他说,‘是该了结的时候啦。’
“我与他的争斗是徒劳的。我只好跑过去打开窗户。
“‘你最好到别处避难去吧,’我幸灾乐祸地喊,‘恩肖先生要杀死你。’
“希克厉叫骂着令我放他进来。我急忙关上窗户,又坐回火炉边。辛德雷气得诅咒我还恋着那个恶魔。
“希克厉一拳砸碎了窗户,那张黑脸杀气腾腾地往里怒视着。窗栅的铁条很密,他身体钻不进来。我掩口一笑,竟以为自己安然无恙了。
“‘伊莎贝拉,放我进去。’他命令我。
“我不能犯谋杀罪呀,’我答道,‘辛德雷正端起枪等着你呢。你那可怜的爱情抵挡不住一阵雪片儿。希克厉,倘若我是你的话,我就去躺在她的坟墓上,像一条忠诚的狗一样死去!
’
“我这番凌辱引起的后果顿时惊得我大惊失色。我看到恼怒的希克厉侧身探手,去夺辛德雷的武器。枪走火了,刀子却反弹回去,刺进了主人的手腕。希克厉再一抽刀,辛德雷就皮开肉绽了。然后他抱起一块石头,砸倒了两窗之间的堵墙,跳了进来。
“辛德雷疼痛难忍,失去了知觉。血从胳膊上的大裂口中汨汩汩地往外淌。希克厉对他又踢又蹬,同时一手抓住我,阻止我去叫约瑟夫。最后他打累了,就把那具似乎已断气了的肉体拖到凳子上,恶狠狠地胡乱包扎了一下伤口。借着这一喘息的片刻,我赶忙去寻找老仆人。
“‘你的主子疯了,’希克厉喊,‘他要再活一个月,我就将他送到疯人院去。把那脏东西擦掉。’他把约瑟夫推倒在血泊之中,然后转身向我。
“‘你也帮忙去干,’他说,‘你伙同他图谋害我,是不是?’
“他粗暴地摇撼着我。
“后来辛德雷有了复苏的迹象。希克厉知道他记不起清醒时所受到的待遇了,就责怪他酗酒过多,劝他上床休息。
“今早我下楼时,辛德雷还坐在火炉边,像一个大病垂危的人。他的敌人倚靠在烟囱上,似乎也病得不轻。希克厉并没有看我。由于缺少睡觉和不断哭泣,他的眼睛已迟钝无光,他的嘴唇紧闭,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忧伤。若是换了别人,看他如此凄楚定会掩面不忍看的。但对他,我感到快乐。我不能失去这个促使他痛苦的机会。
“辛德雷要水喝。我倒了一杯,走过去问他感觉如何。
“‘不像我希望的那么严重,’他答道,‘但全身每一块地方都痛得钻心,手臂就更不用说了。’
“‘你的仇敌昨晚踢打你,把你扔在地板上,’我告诉他,‘他谋害你们恩肖家一个就够了,’我故意大声说,‘在画眉田庄,谁不知道若不是希克厉,你妹妹现在一定还活着。’
“这一下唤起了希克厉的注意。他失声痛哭,继而又放声傻笑。
“‘滚开!’他接着吼叫。
“‘如果可怜的凯瑟琳相信了你,接受了希克厉夫人这个令人嗤之以鼻的称号,’我接着说道,‘那她不久便会沦落到她哥哥这个下场。她也不会屏息静气地忍受你那可耻的行为!
“希克厉突然操起饭桌上的一把餐刀朝我头上掷过来。刀子打在我的耳朵下面,止住了我的话。我一跃窜到门口。最后一眼我看到他七窍生烟,朝我冲过来,但被辛德雷挡住了。
他们俩滚做一团。我穿过厨房,慌乱中撞倒了哈里顿,一口气跑下陡峭的山路,然后径直穿越那片荒野,滚过了途中的沟沟坎坎,涉过了水坑泥泽,才来到我神圣的庇护地画眉田庄。
我宁可终生遭受煎熬折磨,也不会再到呼啸山庄的房屋底下再过一夜。”
伊莎贝拉结束了她的故事,喝了几口茶水,尔后站起来。我劝她再呆一个钟头,她绝不听从。她登上椅子,吻了吻挂在墙上的埃德加和凯瑟琳的肖像,接着亲了亲我,就下楼去坐进了马车。
马车消失在远方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但当家境较为安定些时,她与我的主人开始了正常通信。
我相信她住在南方,离伦敦不远。几个月后,她在那里生下了儿子,取名林顿。据说从一降生,它就是一个虚弱、多病的小东西。
有一天,希克厉在村中碰到我,问她住在哪儿。我拒绝告诉他,但他通过其他佣人不仅得知了她的住址,而且还获悉到孩子的存在。不过他没有去打扰她,只是时常问起孩子的情况。
“只要我想要时,就把他夺回来。”他说。幸好那孩子的母亲没活到那个时候。
心情哀痛,又怕遇到希克厉,我的主人从不外出,过着离群索居的孤寂生活。他始终不走出自己的领地。无论何事也从不进村子里去,只是到荒野中散散步,或者到亡妻的坟墓旁走走。然而,时间和他可爱的小女儿逐渐医治好了他心灵的创伤。女儿取名凯瑟琳,成了他的掌上明珠。他一直管她叫凯茜,以区别于她的母亲。
辛德雷的结局是在意料之中的。他继妹妹死后六个月也死去了,那时他才二十七岁。
当我要求去呼啸山庄,为死者履行最后的义务时,林顿先生颇不乐意,我讲了辛德雷举目无亲的惨境,并说我的老主人有同他一样使用我的权利。此外我提醒他,哈里顿是他妻子的侄子,他应该做那孩子的监护人,他必须过问一下那孩子的财产继承问题,并查明他内兄的经济状态。他吩咐我去找他的律师格林先生处理,最后允许我去奔丧。
他和辛德雷雇用着同一个律师。我到村里找他,要他同去。他摇摇头,劝我说,不要去招惹希克厉,如果真相大白的话,哈里顿就几乎要沦为乞丐了。
“他的父亲负债而死,”他说,“整个房产都抵押了。这位合法继承人的唯一幸运只是让他在所有债权人心中激起一些同情感来,让他们对他宽大为怀。”
我到达山庄,约瑟夫见到我很高兴,希克厉认为我没必要出面,但既然我去了,也可以留下来。如果高兴,就为葬礼做些安排。
“那傻瓜昨天把我锁在门外,夜里酗酒死了,”他说,“今天早晨我和约瑟夫撬锁进来,他的身体都冰凉了,所以也没必要再为他麻烦了。”
我坚持葬礼办得体面些。希克厉满足了我的心愿,但警告我切记,整个葬礼的花费都需要他掏腰包。他始终表现出冷酷和无所谓的态度,既无兴奋,又没悲伤。内心却蕴含着一项艰难的事情——在大功告成之后不喜形于色的得意。我确曾看到他脸上浮现出暗自庆幸的表情。
那是在希克厉将要送灵柩出门的时候。他把不幸的哈里顿举到桌子上,带着淫邪的兴致咕哝着:“喏,好孩子,你成我的啦!我们将看到在同一种风的吹打下,一棵树会不会像另一棵树那样被扭曲。”
天真的小东西却高兴了,抚摸着他的脸,我猜出了他话中含意,就告诉他:“孩子必须随我到画眉田庄去,先生。”
“是林顿这么说的吗?”他问道。
“当然啦——他让我带孩子走。”
“好吧,告诉你的主子。我对抚养孩子的事情发生了兴趣,所以如果他把这个孩子领走、我就把自己的孩子带回来。”
他对伊莎贝拉的孩子的威胁使我感到犹豫。埃德加·林顿起初就不感兴趣,所以我就再也不提了。
呼啸山庄里,希克厉反客为主。他牢牢地占有了一切,并向律师证明,辛德雷赌牌成性,因借钱把所有的每一码地产都抵押给他。
就这样,本该成为这一地区头号乡绅的哈里顿落到了要完全依赖父亲的仇敌的地步,在自己的家中当了不领薪的仆人。他没有一个亲朋,无法摆脱面前的困境,当然也不知道自己有着怎样艰难痛苦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