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我拖到灯光下,林顿太太把眼镜架到鼻梁上,吓得直摆手。那两个胆小如鼠的孩子往近处凑了凑,伊莎贝拉叫喊道:‘把他锁起来,爸爸。他与偷了我的小鸟的那个吉卜赛人的儿子一模一样。’这个时候凯瑟琳苏醒过来了。她听到最后那句话,咯咯咯地笑了。埃德加这才认出她。因为他们在教堂里见过我们。
“‘那是恩肖小姐。’他向母亲耳语说。
“‘恩肖小姐?别胡说啦!恩肖小姐能像吉卜赛人一样在荒野里到处乱跑吗?哟,真是这样——她的脚出血啦。’
“‘她哥哥也太粗心大意啦!’林顿先生感慨地说。怎么能把她教养成这个样子!她在哪儿招惹来这么个同伙呢?这个十恶不赦的崽子,决不适合住在一个有头面的人家。你听见他那满口秽言了吗?’
“我又开始叫骂,因此仆人奉命把我赶出来。窗帘并没有拉上。我就站在那儿朝里窥探,如果凯瑟琳要回家,我就把他们的玻璃打碎,除非他们放她走。她倒镇静地坐在沙发上、女佣人端来一盆热水,给她洗了脚。林顿先生给她倒了一杯热饮料,伊莎贝拉把满满一盘子饼干搁在她腿上。后来他们把她漂亮的头发擦干,梳理好,让她坐在火炉旁边。她高兴极了,我就丢下她走了,让她在林顿一家人呆乎乎的蓝眼睛中燃起生命的火花。我看见他们愚昧地敬佩她。她永远比他们高贵,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高贵——不是吗?”
“希克厉,要是被辛德雷先生知道了,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啊。”我告诉他。
事情的结果与我预料的一样。第二天林顿先生前来拜访,和少爷谈起了他对妹妹应负的责任。辛德雷气得暴跳如雷,希克厉被警告说,他如果再敢和凯瑟琳说话,就把他彻底撵走。
凯瑟琳在画眉田庄住了五周:一直住到圣诞节。那时她的脚踝已治好,她的举止也大有改进。她学会了讲究衣着,喜欢别人的恭维,她似乎已经脱胎换骨,她时时都在留意自己的外表。她姿态优雅地从一匹漂亮的马背上翻下来,俨然是一位装束讲究、教养有素的女士。辛德雷去扶她,兴高采烈地喊道:“哟!凯瑟琳,几周不见就成了大美人啦!你现在真像个大家闺秀哟。”
希克厉却没有露面。自从凯瑟琳离开家以后,希克厉更加没人管了。除我之外,都没人告诉他该洗个澡。他的衣服在泥土里滚了好长时间也没洗过,乱蓬蓬的头发从不梳理,他的脸和手也都沾满了污垢。他避开这场面是有道理的。
“希克厉,你可以过来啦,”辛德雷喊道。语气中是为他受到的耻辱而幸灾乐祸。
“你出来,像佣人那样给凯瑟琳小姐接风洗尘。”
他一出来,凯瑟琳就奔过去在她的朋友脸上亲了七、八次,然后停下来,后退几步,细细审视着他,不禁一阵放声大笑,她高声道:“哎哟,你怎么那么黑,那么讨厌呢!不过,这大概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埃德加和伊莎贝拉的缘故吧。”
“握握手,希克厉。”辛德雷盛气凌人地吩咐他。羞耻和自尊心驱使着那孩子,他竟纹丝不动。
“我不!”他最后果决地说,“我不能忍受别人的嘲笑。”他想从人群中逃走,被凯瑟琳小姐拉住了。
“我并没有嘲笑你,”她诚恳地说,“不过你看上去很古怪。咋这么脏呢?”
她边说还很不放心地瞅瞅自己的衣服,生怕也被他给弄脏了。
“你用不着碰我,”他愤愤地说着,牢牢盯着她的眼睛,“我愿意多脏就多脏。”
说完他就一扭头飞快地冲出屋外,背后传来主人和太太的阵阵讥笑声。凯瑟琳闷闷不乐,不理解他为何这样乖戾。
到了圣诞节的前夕,约瑟夫去做祈祷了。我独自坐在厨房里,怀念起老主人和他对我的恩典。从这儿我又想起他对希克厉的偏爱,想起他还担忧死后那孩子无人照管。
“快,希克厉,”于是我说,“趁小姐未出来之前,我先给你打扮一下。这样你就可以和她坐在厨房火炉边,好好聊一个晚上了。”
他仍专心做他的事情,一直都没回头。
凯瑟琳忙到很晚,她在为新朋友第二天的拜访做准备。她也曾到厨房来寻她的老朋友说话,但他已不在那儿了。
翌日,希克厉起得很早,因为那是个假日。他似乎平静了许多。他一度犹豫着靠近我,然后鼓起勇气对我说:“内莉,帮我打扮一下。我要学好啦。”
“是你该守规矩的时候啦,”我边教训边鼓励地说,“你已经伤害了凯瑟琳的感情。你的自尊心太强。如果你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一定要向她道个歉。虽然我还要准备饭菜,我一定抽空料理一下你,我要让埃德加·林顿在你面前显得像个小娃娃。你比他年轻,但你个头高,肩膀比他宽出一倍。你一挥手就能把他击倒在地。”
“可是,内莉,这也盖不住他英俊的面貌。我真希望能有一头像他那样的亮发,一身白净的皮肤,像他那样富有,那样穿着打扮!”
“而且还哭着要妈妈,下点毛毛雨就整天躲在家里门都不敢出!”我打趣说,“哎,希克厉,你怎么这么窝囊呢?现在,你照照镜子去,看看你自己是不是英俊潇洒。好,我们梳洗完了,你的性子也过去啦。听说,你的父亲是某个遥远的国家的国王呢,你母亲就是王后,你小时候是被一些邪恶的水手偷走,带到英国来的。”
我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讲着,希克厉才又高兴起来。我们的谈话突然被庄园前道路上滚动的车轮声打断,接着有马车进了院子。我们从窗户里望见林顿兄妹下了家用马车,穿着毛皮大衣,恩肖他们也下了他们的马,凯瑟琳一手牵着一个朋友,把他们领进房内。
我催促我的伙伴快点去,彬彬有礼地迎接他们,但事不凑巧,他刚打开通向厨房的一扇门,辛德雷也同时推开了另一扇,他们相遇了。主人看见他打扮得干干净净,又满脸喜气,心里就冒火了,也许他又想起了林顿先生的话,便用劲地把他往后一推,吩咐约瑟夫把他赶到楼上去,晚饭结束前不许他下来。
“滚开,你这吉卜赛崽子,”他恼怒地吼道,“好啊!你还要和主人比打扮!等着我收拾你那撮毛吧——瞧我会不会把它再揪长点儿!”
“它已经够长啦,”埃德加·林顿在门口指指点点附和地说,“都跟马鬃无异了。”
希克厉的火暴脾气岂能忍受一个他似乎已看作情敌而痛恨的人这般侮辱他呢?他抓起一盘热苹果酱,就一股脑照他脸上扣了过去。埃德加顿时又哭又叫,伊莎贝拉和凯瑟琳也急忙跑进来。辛德雷先生把希克厉拖到院子里,我用一块抹布恶狠狠地揩着埃德加的鼻子和嘴。
凯瑟琳站在一旁,茫然无措,为这一切感到羞愧难当。
“你不该对他那么说话!”她对埃德加说,“现在他要挨打了,我可不愿意!我饭也吃不下去了。”
“我不是跟他说话,”那少年哭泣着说,“我答应妈妈一句话也不和他讲的。”
“好啦,别哭啦,”凯瑟琳轻蔑地劝道,“你伤得又不重。我哥哥来啦,别哭!”
当看到桌子上丰盛的菜肴时,小客人们情绪才又高涨起来。他们已是饥肠辘辘,而且刚才也没真伤着。我站在女主人的椅子后面伺候着。我看见凯瑟琳夹起一口菜,刚伸到嘴边又放下了。她的面颊绯红,泪珠一串串滚下来。她随即有意地让叉子掉落在地上,然后俯身钻在桌布下寻找,以掩藏她的感情。这一整天她都郁郁寡欢。
晚上举办了舞会,凯瑟琳请求把希克厉放出来,因为伊莎贝拉没有舞伴。但她白费口舌,只好由我去填补那个位置。当一个十五人组成的乐队和另外一些歌手到场时,我们的兴致达到了高潮。年轻的恩肖太太喜欢音乐,他们也就尽兴地演奏。
凯瑟琳也喜好音乐,可她托词说要到楼梯顶上去听音乐才最动听。于是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爬上楼梯。我意识到了什么,就尾随在她后面。欢乐的人们关着下面的门,谁也没注意到我们离开。她并没有在楼梯顶上止步,又爬上一架梯子登上阁楼。希克厉就囚禁在那里。她透过门缝和他交谈。
当音乐停止时,我忙去警告她。她已不在门外,我竟听见她在里边说话。那个调皮的小东西原来从阁楼的一个天窗钻进去,沿着天花板边沿爬过去,然后又从希克厉头顶上的另一个天窗钻出去了。我费了很大劲儿才劝她又爬出来,希克厉也跟着出来了。我告诉他们我并不鼓励他们玩弄这种把戏,但希克厉从昨晚以来还没吃过一口饭,我就闭着眼让他欺骗辛德雷先生一次吧。他下楼来,我让他坐在厨房里的火炉旁。
他病了,食欲不佳。他两只手托着脑袋,闷声闷气地坐在那里。我问他在想什么,他答道:
“我在打算怎样报复辛德雷。我不在乎要等待多久,只要最后能达到目的就行。”
1778年6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古老的恩肖家族的最后一人哈里顿降生了。他是个很漂亮的孩子。然而大夫讲,他的母亲患了肺病,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死神已在向她召唤。辛德雷先生却硬是不信。可是有天夜里,她正缠绵地靠在他的肩头时突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赶忙把她抱起来,而她用两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脸色突然一变,就向这个人世辞别了。幼小的哈里顿只得完全交我来照看。他的父亲只要看见他长得健壮结实,听不到他的哭声,也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恩肖先生本人,对人世已完全绝望。他的心中只有他的妻子和他自己,他忍受不了这个沉痛的打击。他不哭泣,也不祈祷;他诅咒苍天,厌恶人世,从此变得越来越浪荡。多数仆人都离开山庄,只有约瑟夫和我两人留下来。副牧师也不再来访,有头面的人物都不接近我们了。只有埃德加·林顿先生,为了凯瑟琳才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