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这趟征程幸免了。
凌晨三点,我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律师来了,就亲自下楼开门,我那可爱的小主人扑到我身上,搂住我的脖子,声泪俱下,问道:
“埃伦!埃伦!爸爸还活着吗?”
我不能忍受亲眼目睹他们相会的凄惨情形,让她先去。
大约一刻钟以后,我才走进去,凯茜无声的绝望不亚于她的父亲。
父亲吻着女儿的面颊,终于辞别了这个多难的人间。
凯茜一直守在灵床前,直至我催促她去歇息一会儿。
律师直到午饭时才到,那已经太晚了。
原因在于他已经先去拜访了呼啸山庄,并把自己出卖给了希克厉。
办完丧事的那天晚上,小姐和我坐在书房聊天。
凯茜讲述了她最后如何说服林顿帮她逃脱的经过。接着,我们商量以后怎么办。
我们赞同最妥当的办法是让她争取继续居住在画眉田庄,至少林顿在世时能够如此。
林顿也可以争取搬过来,我还留下来做管家。
刚刚商定,有一个已被解雇但还没有离去的仆人闯进来报告,希克厉先生已经进了院子。
他没有按礼节敲一下门,也没通报他的名字。
他现在是主人,便一言不发,径直走进来。
凯茜一见到他,就站起来想逃出去。
“站住!”他一把捏住她的肩膀,喝道,“别再想逃啦!我来带你回家,希望你做个规规矩矩的儿媳妇,别再怂恿我的儿子叛逆。告诉你吧,他已因此尝到了苦头。”
“为什么不让凯茜继续留在这里,”我恳求地问他,“为什么不把林顿少爷也送过来呢?”
“我正为画眉田庄寻找房客,”他回答,“我要我的孩子们和我住在一起。此外,这位姑娘还必须为她的吃住付出劳动。我不能白白养活她,让她悠闲自在,奢侈享受。快点准备。”
“我会去的,”凯茜说,“林顿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虽然你挑拨我们相互仇视,但你不会得逞!”
“事实上,不是我促使他憎恨你——而是他自己的灵魂。他对你的出逃大动肝火,我听他描述了一幅他如果健壮的话如何惩治你的得意的图画。”
“我知道他本质鄙劣,”凯茜说,“因为他是你的儿子。但我欣慰的是,我自己天性善良,能够宽恕他。我明白他爱我,而我也因此爱他。希克厉先生,你没有任何人爱你了,你很可怜,是吗?”
“你很快就会后悔的,如果你敢再拖延一分钟。快,收拾东西去。”她的这位公公说。
她带着一副蔑视的神气走了。
这个时候,我开始乞求他把呼啸山庄上齐拉的位置给我,他不同意,要我住嘴。
尔后,他第一次有时间环顾四周,打量起那些肖像来。
他仔细端详着林顿夫人精美的肖像,说:“我要把它带回家去。这并不是因为我需要它,而是……”
他把目光转向火炉,古怪地一笑,接着说:“告诉你我昨天干什么了!我叫那个为埃德加·林顿掘墓的人移去她棺盖上面的土,打开了棺材。她的脸还像生前一样,但那掘墓人说,如果这样经风一吹,就会很快腐烂。他千方百计让我离开,可我还是坚持挖松了棺材这一边的土,又把它虚掩好,当然不是她丈夫的那边,那该死的家伙!——我已经买通了那掘墓人,在我也埋入那儿时,由他把那松土掏开,把我的棺材紧贴着她安放。”
“你真是太险恶了,希克厉先生,”我愤愤地说,“你去搅扰眠在地下的死者,不感到害臊吗?”
“我谁也没有扰乱,只是给自己一点安慰罢了。扰乱她?不!十八年来,她日日夜夜都在打搅我——一刻不停,毫无怜悯——一直至昨夜;昨天晚上,我才平静了。我梦到我躺在那长眠者身边睡了最后一宿,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我的脸依偎着她的脸,冻在了一起。”
“那种感觉开始很古怪、奇特。”
他继续说:“你知道她死后我都要发疯了,日复一日,我无时不在祈祷她归来——她的灵魂归来,我非常信鬼。
“我深信,它们能够或者确实存在于人间!她下葬那天,苍天突降大雪。晚上我来到她的墓地。寒气凛凛,刺入肌骨。
“我孤零零地自言自语着:‘我要再次拥抱她!’
“我找到一把铁锹,开始挖掘。我挖到了棺盖,正要揭开,似乎突然听到墓地的山坡上有人哀叹一声,又俯下身去了。
“我思忖:‘我如果能揭开这个盖子,真希望他们把我们一起埋在这片土地底下。’
“这时我的耳旁又传来一声叹息,我仿佛感觉到了它的温暖的气息。我明知道附近没有能说话呼吸的人,但我完全肯定那就是凯瑟琳,不在脚下,而在地上。
“一阵突如其来的解脱感在我心中涌动,涌遍了我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慰藉。我在恍惚中重新填埋墓坑,我觉得她一直在我身边,接着又领我回到家。你想笑我,就尽管笑吧,但我深信我定能在家里见到她!
“房门插着——辛德雷那混蛋和我妻子不让我进去。我记得我终于进去后踢了他一顿,然后匆匆奔上楼。我心急火燎地四处寻找——我感到她就在我的身边——我几乎能够看到她,但周围却什么都没有!
“自那以后,我时时刻刻都在遭受那种难以忍受的折磨!当我孤独地坐在家中时,似乎一出去就会碰到她;当我奔走在荒野里时,又仿佛一回家就能见到她。
“我深信,她一定还活在山庄的某一个地方。我睡在她的房间里,一合上眼睛,她时而就在窗外,时而又正往里走,再不然就是像儿时那样,把她漂亮的脑袋靠在我的枕头上。
“我一夜都要睁几百次眼睛——而每次看到的都是失望!现在我见过她了,心里也就平静些了。十八年来,由于对这个幽灵的期望,我就以这种奇怪的方式缓缓地自我屠戮着生命!”
希克厉先生终于停下来,擦擦额头。他的眼睛凝望着炉火,他的前额不像平时那样低垂,而是昂着头,往日那种凶恶的表情也随之减少了三分,但却流露出一种古怪的困惑神态。
他只是一半对着我说话,而我始终也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又深情地看看肖像,把它摘下来,倚在沙发上。
凯茜小姐结婚是在去年夏天,自她离开后,我一直没有再见到她。我去山庄探望过一次,但约瑟夫说她身体不适,主人也不在家,不允许我进门。齐拉向我吐露了他们一些情况。她认为凯茜过分的傲慢,因而不喜欢她。
齐拉说:“一天深夜,她冒冒失失走进我的卧室,说:‘你去告诉希克厉先生,他儿子要死了。起来,快点去!’
“她转眼就不见影了。我又躺了一刻钟,听不到任何响动。
“‘她搞错了。’我自我安慰。
“这时,林顿房间刺耳的铃声又打断了我的睡梦,主人才叫我去瞧瞧出了什么事。我转达了凯茜的话。
“不几分钟,他亲自端着蜡烛走进他们的卧室。林顿太太坐在床边。她的公公走上前去,用烛光照照林顿已毫无生气的脸,摸摸他的身子。尔后他转向凯茜问:
“‘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他安全了,我也自由了;你们驱使我一个人长期与死亡搏斗,现在我能看见和感觉到的只有死亡。’
“我给她倒了点酒。哈里顿和约瑟夫被吵醒后,也来了。我感到,约瑟夫很高兴看到这孩子死去,哈里顿还有些悲伤,但他这会儿却忙于目不转睛地盯着凯茜看。
“翌日早晨,她声言病了。以后连续两周,她都没有下楼。我每日看望她两次,本想对她亲热一些,无奈她傲慢地拒绝了这唯一的好心。”
希克厉上去过一趟,是给她看林顿的遗嘱。原来,林顿已把他自己的所有财产以及本该属于凯茜的钱都馈赠给了他的父亲。那可怜的孩子或是被哄骗、或是受威逼才这么做的,而这是他舅舅病逝时,凯茜回家的那一周发生的事。还因为他不到成年,无权干涉地产,希克厉先生就凭借他妻子和自己的名义提出权利要求,连地产全部据为己有。我想,根据法律,凯茜一无钱财,二无亲朋,无论如何是不能干预他的所有权的。
“除了我自己去过那一次外,没有人走近过她的房间。”齐拉继续说,“她第一次下楼来,是在一个星期天下午。她说她再也忍受不了楼上的寒冷了。希克厉那天去画眉田庄了,约瑟夫在教堂里。我告诉哈里顿,他表妹大概要来和我们坐在一块儿。哈里顿激动得脸都红了,不住地打量自己的手和衣服。我明白他想表现得体面一些,就笑笑说愿意帮他打扮一下。他起初还不好意思,但我说服了他。
“太太进来了,冻得似块冰,而那神情冷漠傲慢得像个公主。我站起来,把我的扶手椅子让给她。没想到她对我的殷勤嗤之以鼻。哈里顿也起身,请她过去坐在火炉边。她像没看见一样,自己却端了把椅子,坐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
“一会儿,她暖和了,就环顾四壁,发现一个架子上有许多书。架子太高,她够不着书,她表兄看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去帮她。
“她没有感谢他,可是已经接受了他的帮助。当她刚翻阅书本时,他竟然大胆地站在她身后,还不时指点着一些她最感兴趣的旧图片,及至她猛然把书页从他手指下抽开,也没能使他气馁。他心满意足地盯着她痴望,并没有看书。他那欣赏的目光渐渐又集中到她丝一般浓密的秀发上。他看不到她的脸,她也看不到他。他就像个孩子,看着看着,就不能自禁地动手了。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一缕卷发,仿佛那是一只小鸟。她立即怒汹汹地转身瞪着他,那样子仿佛脖子上被捅了一刀。
“‘给我马上滚开!你竟敢碰我!我受不了你!’
“哈里顿只好走开,显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闷声闷气地坐下。而她呢,继续翻阅她的书。
最后,他走近我低声求我说:‘请你叫她给我们读一会儿,好吗,齐拉?我喜欢听她读。’
“‘哈里顿先生希望你给我们读一读,’我马上说,‘他会感激不尽的。’
“她勃然于色,回答说:‘你们这帮人听明白点儿,我不会接受你们的假情假意!当我宁肯舍命换取你们一句好话时,你们都躲着我。我是被寒冷逼下来的,不是给你们解闷或者寻你们做伴来的。’
“‘可我多次提出要帮你,’哈里顿说,‘林顿生病的时候,我曾请求希克厉先生准许我替你守候……’
“‘住嘴吧!我宁可到门外挨冻,也不愿听你那讨厌的声音在我耳边叨叨!’我家太太说。
“天气的寒冷日甚一日,她渐渐不得不与我们相依为伴了。但从那时起,我也像她一样变得冷漠无情。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喜欢她,再说,她也不配。”
听了齐拉的叙述以后,我决定辞去我的工作,找一间小茅屋,把凯茜接过来与我同住。但我知道希克厉先生决不会同意。我别无良策,心想除非她再结婚。
洛克乌先生,这就是呼啸山庄的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