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聆听感悟大师经典-柳宗元名篇名句赏读
43678000000004

第4章 序传

赞曰: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谕而已。虽其言鄙野,足以备于用。然而阙其文采,固不足以竦动时听,夸示后学。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故作者抱其根源,而必由是假道焉。作于圣,故曰经;述于才,故曰文。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著述者流,盖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谓宜藏于简策也。比兴者流,盖出于虞、夏之咏歌,殷、周之风雅,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谓宜流于谣诵也。兹二者,考其旨义,乖离不合。故秉笔之士,恒偏胜独得,而罕有兼者焉。厥有能而专美,命之曰艺成。虽古文雅之盛世,不能并肩而生。

——《杨评事文集后序》

古之司徒,必求秀士,由乡而升之天官。古之太史,必求人风,陈诗以献于法官。然后材不遗而志可见。近世之居位者,或未能尽用古道,故吴君之行不昭,而其辞不荐,虽一命于王,而终伏其志。呜呼,有可惜哉!

——《愚溪诗序》

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

——《愚溪诗序》

于暮之春,征贤合姻,登舟于兹水之津。连山倒垂,万象在下,浮空泛景,荡若无外。横碧落以中贯,陵太虚而径度。羽觞飞翔,匏竹激越,熙然而歌,婆然而舞,持颐而笑,瞪目而倨,不知日之将暮,则于向之物者可谓无负矣。

——《陪永州崔使君游宴南池序》

读《诗》《礼》《春秋》,莫能言说,其容貌充充然,而声名不闻传于世,岂天下广大多儒而使然欤?将晦其说,讳其读,不使世得闻传其名欤?抑处于远,仕于远,不与通都大邑豪杰角其伎而至于是欤?不然,无显者为之倡,以振动其声欤?今之世,不能多儒可以盖生者。

——《送徐从事北游序》

佛之迹,去乎世久矣;其留而存者,佛之言也。言之著者为经,翼而成之者为论,其流而来者,百不能一焉,然而其道则备矣。法之至莫尚乎“般若”,经之大莫极乎“涅檠”。世之上士,将欲由是以入者,非取乎经论则悖矣。而今之言禅者,有流荡舛误,迭相师用,妄取空语,而脱略方便,颠倒真实,以陷乎己,而又陷乎人。又有能言体而不及用者,不知二者之不可斯须离也。离之外矣,是世之所大患也。

——《送琛上人南游序》

吾琛则不然,观经得“般若”之义,读论悦“三观”之理,昼夜服习而身行之。有来求者,则为讲说。从而化者,皆知佛之为大,法之为广,菩萨大士之为雄,修而行之者为空,荡而无之者为碍。夫然,则与夫增上慢者异矣。异乎是而免斯名者,吾无有也。将以广其道而被于远,故好游。自京师而来,又南出乎桂林,未知其极也。吾病世之傲逸者,嗜乎彼而不求此,故为之言。

——《送琛上人南游序》

太史公尝言:世之学孔氏者,则黜老子,学老子者,则黜孔氏,道不同不相为谋。余观老子,亦孔氏之异流也,不得以相抗,又况杨墨申商、刑名纵横之说,其迭相訾毁、抵牾而不合者,可胜言耶?然皆有以佐世。太史公没,其后有释氏,固学者之所怪骇舛逆其尤者也。

——《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

退之所罪者其迹也,曰:“髡而缁,无夫妇父子,不为耕农蚕桑而活乎人。”若是,虽吾亦不乐也。退之忿其外而遗其中,是知石而不知韫玉也。吾之所以嗜浮图之言以此。与其人游者,未必能通其言也。且凡为其道者,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者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也,则舍是其焉从?吾之好与浮图游以此。

——《送僧浩初序》

今浩初闲其性,安其情,读其书,通《易》《论语》,唯山水之乐,有文而文之;又父子咸为其道,以养而居,泊焉而无求,则其贤于为庄、墨、申、韩之言,而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者,其亦远矣。

——《送僧浩初序》

余谛睨之,以思其始,则皆类也,房子一书之而轻重若是。适近其手而先焉,非能择其善而朱之,否而墨之也。然而上焉而上,下焉而下,贵焉而贵,贱焉而贱,其易彼而敬此,遂以远焉。然则若世之所以贵贱人者,有异房之贵贱兹棋者欤?无亦近而先之耳!有果能择其善否者欤?其敬而易者,亦从而动心矣,有敢议其善否者欤?其得于贵者,有不气扬而志荡者欤?其得于贱者,有不貌慢而心肆者欤?其所谓贵者,有敢轻而使之者欤?其所谓贱者,有敢避其使之击触者欤?彼朱而墨者,相去千万不啻,有敢以二敌其一者欤?

——《序棋》

河东薛存义将行,柳子载肉于俎,崇酒于觞,追而送之江之浒,饮食之。且告曰:“凡吏于士者,若知其职乎?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于士者,出其十一佣乎吏,使司平于我也。今我受其直怠其事者,天下皆然。岂惟怠之,又从而盗之。向使佣一夫于家,受若直,怠若事,又盗若货器,则必甚怒而黜罚之。以今天下多类此,而民莫敢肆其怒与黜罚何哉?势不同也。势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有达于理者,得不恐而畏乎!”

——《送薛存义之任序》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

呼曰:‘官命促尔耕,勗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问者曰:“嘻,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种树郭橐驼传》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伎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

——《梓人传》

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绩于成也。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衒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梓人传》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衒能矜名,亲小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廷,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梓人传》

吾观今之交乎人者,炎而附,寒而弃,鲜有能类清之为者。世之言,徒曰“市道交”。呜呼!清,市人也,今之交有能望报如清之远者乎?幸而庶几,则天下之穷困废辱得不死亡者众矣,“市道交”岂可少耶?或曰:“清,非市道人也。”柳先生曰:“清居市不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庠塾乡党以士大夫自名者,反争为之不已,悲夫!然则清非独异于市人也。”

——《宋清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