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言的题目是《文人书法的当下提出及其特色种种》。朋友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共同探讨的“文人书法”,是个十分有趣的话题。首先,文人这个概念的内涵在汉语叙述中,它既没有外来语“知识分子”这一概念的确定性,又和文化人、教授、诗人、作家等等概念不能完全重叠。总之,它不是一个社会角色的概念,而似乎是凸显文化人的一种特质,近似于文化人格一类的东西。最能说明什么是文人的,我想应该是杜甫《饮中八仙歌》中所描写的那些人,他们有的是高官,有的是皇戚贵族,有的是社会名流,有的是平民,尽管他们的社会角色不同,但这八个人应该说都是我国传统意义上的文人。所以,文人是个极富浪漫色彩的、能够给人以联想空间的模糊概念。不管过去或现在,文人永远是个让人生发太多兴趣的话题。书法也同样让人感到兴趣,书法的概念乍听起来,十分清晰,但实际鉴别起来,何为书法?同样让人感到模糊和浪漫。当然,作为由汉字的特点以及特殊的工具书写所造成的这种独一无二的艺术形式,自有人们共识的艺术标准,比如王羲之、王献之、颜、柳、欧、赵、王铎等历史上的这些人,我们认为他们的书写就是书法;再比如近现代和当代的康有为、于右任、沈默、舒同、启功、沈鹏以及目下在座而且当红的许多人,我们也承认他们的毛笔书写是书法。但是,除了被历史认可的书法家和被当下社会认可的书法家以外,别的汉字毛笔书写还有可以被称为书法的吗?我们说,这就是个比较难办的问题,尤其是眼下被称为“文人书法”的一些汉字毛笔书写是书法吗?书法的“法”究竟是什么?是指一整套由传统积淀下来的书写规则,还是也包括由书写所体现出来的个人情趣、性灵人格以及文化修养等等诸多元素呢?或者说是这两方面的综合体现呢?那么,由自己的书写所产生的一些带规律性的东西和由此体现出的与自己的情趣、性灵、人格以及文化修养等有关的特点而在宣纸上产生的汉字毛笔作品算不算书法呢?关于以上我自己感到的这些问题,许多人也一定感觉到了,并且也都努力在为区分书法和一般的汉字毛笔书写提出自己的标准来。比如最常见的一种说法是,书法是一种特殊的汉字毛笔书写,而一般的汉字毛笔书写只是写字,不是书法。也就是说书法是一种清醒的艺术追求,而写字只是在某种意义上为了使用而已。但接下来的问题是,在中国的书法史上,称得上清醒的艺术追求的,好像是从汉朝才开始的,甚至是从东汉才开始的,有姓名的书法家也多为东汉末年的蔡,和三国、魏晋的张、钟等人。而汉以前似乎还都处在为了使用的写字阶段。然而,产生于先秦的钟鼎文、槽文、石鼓文不是早已被我们奉为书法经典了吗?甚至殷商的甲骨文也被后来的书法家反复研习了吗?我们知道,先秦时代也许连毛笔这一基本的书法工具都还没有产生,又何以产生了被我们奉为经典的书法作品呢?最典型的例子还是汉简,这是最典型的写字了,因为它仅仅是为了使用,而不是清醒的艺术追求。它那令今人惊叹不已的艺术风格的形成,并不是一种有目的的艺术创造,而仅仅是因为汉隶这一整齐划一的公文书写形式在竹简这一特殊材质上的一种带规律性的书写表现罢了。在当时仅仅是写字而后来被奉为书法经典的例子还很多。盛行于明清的馆阁体是书法吗?那可是完全为了书写公文让皇帝看着清晰方便形成的。我们的国宝级大师启功写的是不是馆阁体?你能说启功先生的字不是书法?鲁迅的字有多少传统的技术含量呢?可是现在我们不是要从鲁迅的字体中尽量找出它与碑的承传吗?综上所述,我以为中国的汉字毛笔书写终究能成为书法者从历史的角度看不全在于书法和写字的区别,而在于书法的三种品性:一是文化品性。书法需要技巧,要有法,但法度不是绝对的,由书写中所张扬出的个人情趣、性灵、人格、修养等等这些文化品性才是书法的灵魂和生命。二是书法的历史品性。书法的意义既是当下的,更是历史的。也就是说汉字的毛笔书写被历史认可,能够流传下来的,就可能有供后人研究揣摩的书法价值。三是名人品性。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书法作品,很多都是出自当时的名人之手,特别是汉末魏晋以降更是如此。可以设想,比如唐代的任何一位诗人,只要有片言只语的手迹流传下来,我们一定会肯定它的书法价值,不管他是不是那时的书法家。似乎也可以这样推论,假如陈忠实、贾平凹的字因为他们的文学成就而流传了下来,三百年后,也一定会是珍贵的书法作品。
朋友们:我不搞理论,更不搞书法理论,一上来我就说了这么多和书法理论有关的话,而且连一条确凿论据也没有,说的全是自己的一些感性认识和想法。很显然,我说这些不是想引起和大家的争论,而仅仅是想说明我在开头说的文人和书法这两个模糊而浪漫的概念是十分有趣的,让人产生联想和兴奋,让人有话想说。今天我们又把文人和书法组成一个新的概念——“文人书法”,更是引人入胜。下边就我的发言题目《文人书法的当下提出及其特色种种》说一些自己感悟性的想法,供大家参考,不足为训,仅博一笑。
全国的情况我不清楚,就我们陕西来说“文人书法”的提出和传播己有好多年了。大约在上世纪进入九十年代之后,由于种种历史机缘,陕西文坛上的一批作家开始在创作之余关注书法,起初并不当作一回事,只是把用毛笔书写当作文学之后的一种余兴,很有点像唐中期以后许多诗人在做诗之余开始填词一样。到了宋朝,词这一形式俨然成了诗歌艺术的主流,但在兴起之初,词只是诗人手中的小玩意,所谓词者,诗之余也。但是,陕西文坛上较早关注书法的这批人,多数从小都是喜欢书法的,也都程度不同地受到过书法的最初训练和熏陶,并不是白手起家。随着这些人书法热情的持续发展,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和本世纪初,经过差不多近十多年的准备,作家中的一支书法队伍已初见端倪,社会上还出现了一些作家的个人书展现象,引起了社会和书坛的关注。在出席文学评论家、作家肖云儒的书展座谈会上,我在发言中首次提出了“文人书法”这一概念。随后的《华商报》便对此作了连续报道;接着,《陕西日报》在一篇讨论“文人书法”的报道中又对我进行了采访。自此,“文人书法”的概念,便在陕西书坛和文坛上广泛传播,引起争论,显示出一种较强的理论指向,以贾平凹、陈忠实、晓雷、肖云儒、费秉勋、匡燮、京夫、赵熙、高建群、蓦国政、李敬寅、李廷华、孙见喜、方英文、邢小利、王治明等为主体的文人书法家给陕西书坛带来了越来越多的可供品评的色彩和话题。直到今天,有这么多朋友来对“文人书法”这一现象进行理论上的梳理和探讨,这实在是一种不仅有趣而且有益的现象。
所以,“文人书法”的提出,不是偶然的,应是有其历史的和文化的双重背景和根源。我们知道,在中国书画史上,有文人画之说,而没有文人书法的说法,这是因为绘画起源于民间的无知识阶层,而后才进入文化者手中,最终形成民间工艺性绘画和文人情趣性绘画两大支系。书法不同,书法一开始便是在知识精英手中产生的。我们现在说的“文人书法”,确切说,只是近似的一种借喻,不是文人画那种严格意义上的概念。可是,现在为什么会出现“文人书法”这一说法呢?我们知道,凡千年来,书法一直在文化精英的手中承传着,这种承传不仅是纯技艺性的承传,而且,太多地承载了历史文化精英们独特的文化心态和文化人格。但是,近三、四十年来,也就是说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我国经济大潮的兴起和市场经济的逐步完善,我国传统的书法艺术也获得了空前的解放。其实书法的这一解放运动的发端,还可以追溯到“****”中间,“**********”的大字报运动几乎激发了全民的汉字毛笔书写热情,“昔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于是,书法便以平民化的普通身份开始走进了千家万户。这样,一种颇具戏剧性的现象产生了。这种现象一经说破,可能会得罪一些职业书法家,但这种现象的产生确实是一种不争的事实。什么现象呢?这便是我国绘画的发展是由民间向文化精英方向提升,而书法的发展就目前看,却是由精英向民间下落。而且,当代书写工具去毛笔化和电脑的出现彻底沙化了过去曾经产生书法的那块肥美的土壤。然而,这块彻底被沙漠化或戈壁化了的土壤与过去相比,反而更容易产生书法家。这道理如同沙漠上的植物是一样的,尽管不是参天大树,或者只是一种耐早的草,只要坚持着生存下来,便会在沙漠上造成一种强烈的绿色印象。这一中国书法史上的当下重大转折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书法承传和书法审美的微妙变化。书法原本的贵族气质和文人情怀在书法艺术中被弱化和被稀释的情况日趋明显,从而引起了人们对书法内涵回归这一命题的思考和探索。在这样的历史和文化的双重背景下,文人书法应运而生。
于是,纵观目前的陕西文人书法,在如下四个方面就显示了自己比较鲜明的个性和特点。(一)文人书法的文化内涵。书法作为特殊的一种抽象艺术,一方面对客体审美具有多元性,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对创作主体来说,较之具象的其他艺术形式则更具主观性,更容易承载创作主体的文化素质和个人情怀。这样,相对来说,就使文人书法具有了更多的文化内涵。(二)文人书法的情趣意识。一般来说,文人都有自己特立独行的癖好和追求,或怪诞、或朴纯、或偏执、或豁达、或狂放、或散淡,当他们运用这样的激情来进行书法创作时,往往会出现见山写山、见水写水即兴的灵感式创作情景,从书写内容到谋篇布局不拘成法、放任为之,自觉地追求一种创作快感,较多地保存了创作过程中的激动和情趣。(三)文人书法的性灵灌注。任何艺术的灵魂都是作者自己。给艺术灌注性灵便是给艺术灌注生命。不可讳言,当今书坛许多书法家,尤其是被称作青年书法家的作品更注重技巧展示和法度张扬,又忽视对作者本人性情人格的灌注,从而使书法作品成为缺少灵魂的一袭美丽的裙袍。而文人书法的出现似乎意在弥补这种缺失。(四)文人书法家的票友心态。我接触到的所谓文人书法家,或者说活跃在陕西书坛的这一批文人书法家,从事书法创作的主要心态是票友心态,他们对待眼下的职业书法家,一律投以崇敬的目光,随时随地都在准备向他们学习,很少有与他们比肩书坛的奢望,十分安于做书坛的边沿人物。对于书法本身,从来都是自己的业余爱好,对于火暴一时的书法市场也是抱一种“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散淡心情。其实,在中国的书法传统中,和没有文人书法家一样,也是没有职业书法家的。职业书法家和文人书法家同样是当下的新生事物。历史上再伟大的书法家,包括书圣王羲之,书法也只是他们的业余爱好。所以,我以为这种票友心态,也许才是真正的艺术心态。当然,我指的仅仅是书法。
以上是我说到的当下文人书法的几个特色,主要是就书法的内涵说的,不是书法的全部。书法还有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技巧问题,即形式问题。我们说的内涵是灵魂,技巧或形式便是载体,灵魂和载体是不可分割的。当下文人书法突出的问题,就是技巧问题,和职业书法家相比,在临池这一主要技巧锻炼方面显得不足,花得工夫不够,应该向职业书法家学习,职业书法家也应该向文人书法家学习,与文人书法家进行文化互补,来造成今天我国书坛的真正繁荣。至于说这种繁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繁荣的标准是什么,会不会重新回归书法史上那一座座丰碑式的高峰,这又是一个有趣的历史文化命题。在这里不再谈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