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步
文人书法的概念提出,往往会使人想到绘画中的文人画,文人画和文人书法都是中国艺术从低到高,由外而内,自浅而深发展的必然结果,两者有许多相同或相通之处,为了说明文人书法确立的意义,我们不妨先看看“文人画”的基本情况。
文人画是针对工匠画和院体画而提出来的一个中国画“学术雅号”,是中国画追求“传神”和“写意”而达到的高级形态,并成为唐宋以后中国绘画的主流。但20世纪初,随着西方绘画的全面输入,“写实主义”思潮被中国社会所接受,因此,从写实的立场看文人画的写意样态,怎么看也不顺眼,看透了以后竟无一是处,因而要彻底“打倒”。然而,在一片“打倒”声中,陈师曾却唱起了反调,向世人剖析“文人画之价值”,提出文人画有四要素,第一是人品,第二是学问,第三是才情,第四是思想。这四方面都是文化品格的锻造和个性情感的抒发,反映出文人画所关联的深刻文化背景和民族绘画特性,所以只有四者兼备,才能深入到中国画艺术的堂奥。但陈师曾一曲高歌并未使人警醒,反而被改造中国画的“浪潮声”所淹没。20世纪50年代初,为了彻底改造中国画,中央美院中国画系曾经被改成“彩墨画系”,如此而来,中国画的“笔”变成了“轮廓线”,“墨”也沦为“彩墨”,用以塑造真实的形象,自然可以和西画媲美,从而与国际接轨。但中国画写实性的加强却是以写意性的削弱为代价的,而写意正是中国画的精髓所在,取消写意形式就是取消中国画。鉴于如此严重的后果,南方儿位著名画家便联名写信给中央有关部门,建议恢复“中国画系”名称。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名号之争,而是关系到中国画“生死存亡”的大事。于是,建议被批准,所以,今天全国美术院校的中国画教学部门均堂而皇之地叫“中国画系”。在中国所有的艺术门类中,只有绘画敢用“中国”来命名,因为中国绘画不是单纯的画的问题,它儿乎包含和借用了中国最主要的文化门类,如哲学、文学、书法和印章等,是中国文化的集中反映和深层表现,即在传神写意之中对“道”的感悟和生发,这正是文人画的神髓和命脉,因此,改造中国画实际上是要否定文人画,捍卫中国画就是要发展文人画。在中国画今后的发展过程中,为了保持某种高规格,追求某种高境界,就不会随便抛弃“文人画”这个学术雅号。
“文人书法”的提出与“文人画”的价值取向有某些相似之处。文人的代表画家倪云林有句名言:“仆之所谓画也,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这句话可以说是文人画的“宣言”。不到之到,意到,终极目标是写意;不似之似,神似,终极形式是逸品。文人书法也有一段“宣言”,那就是南朝王僧虔在《笔意赞》中说的一句话:“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书写者能够超越形质,传神达韵,便是“上品”,甚至“上上品”。因此,“文人书法”的定义并不是说,只要是文人,拿起毛笔写字就是“文人书法”,而是要求书写者有较高的文化修养,才能体会中国书法幽深玄妙的精神内涵。但文学和书法毕竟是两种艺术形式,文学是用语言塑造形象来反映社会生活,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艺术,而书法是用毛笔遵循艺术法则书写和组合汉字,从而抽化万象之势来抒隋表意的艺术。文学语言可以把看到和想到的事物描写出来,但有“言不尽意”的遗憾,有许多冼恍惚惚的意象和情绪是用语言说不出来的,所谓“妙小可言”,仁可以用书法等视觉艺术形式来表达。一个作家能够对语言的运用驾轻就熟,但如果不知如何使用毛笔,不明结体的艺术规律,不懂书写的艺术法度,没有长期的训练功力,是不可能把那些汉字“变”成书法艺术的。因为书法是要靠柔软的毛笔写出具有力度和丰富变化的线条,柔中有刚,刚而能柔,疏密有致,动静相参,既能纵横排募,又是珠圆玉润,如此美妙的书法境界,绝非匆匆弄笔者所能达到。何况手指执笔的松紧程度,心意使传的灵敏程度,手腕运笔的提按程度等,都要经过异常艰苦的反复磨练,才有可能使手、眼、脑协调一致,创造出既符合艺术规律,又有独特个性的书法作品。而对宇宙大道的感悟,对生活阅历的提纯,刘一书法规律的理解,对书洁格调的把握,又都要在人品、学养、才情和功力的相互作用下,心手双畅,出神入化。所以,文人书法的形成有如曰个要素:
第一要有高尚的人品,第三要有高深的学养,第三要有高迈的才情,第四要有高度的技巧。人品高则用笔厚。书法之道实为宇宙大道的体现,老子以为,道之为物,广大深厚,运转不息,化育万物,生生不已,厚德载物,所以告诫人们,做人要“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中国人讲人品,就要是效法自然,黑出聪明,去机巧。为人厚道,人品必高;为人轻薄,人品则低。“书为心画”,“书如其人”。用笔灵巧而不厚则轻滑,用笔张扬而不厚则油滑,富有智慧而厚道之人,才能有灵动而厚重,雄强而浑厚的书法用笔,才能进入“大巧若拙”的书法创作境界。学问深则气象大。苏轼曾说:“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书法以气成象,以韵通神,象也者,意想心物之为象,神也者,“阴阳不测之为神”。象之“隐”,神之“灵”,匀卜用眼直观所能见,须以学问拓宽心灵境界,才能拨开迷雾睹青天,去体悟扑朔迷离的景象,感受隐约恍惚的神韵。有才情则创意多。书法是中国独有的艺术,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自成体系,须继承传统才能有所创造,没有传统的学习积累而任情率性,只能是画符涂鸦,但只知继承,不思进取,又难有成就。个人书风的形成须要才情,这种才情包括对书道观念的会心和认知,对传统形式的选择和认同,对生活阅历的感受和顿悟,对自我样式的锤炼和提纯。以才情出新意,心源泪泪,层出不穷。功力深则任自由。没有法度的胡涂乱写是不能成为书法的,但在深厚功力的基础上却可以“任情率性”。一点一画,已非一般点线,而是富含审美能量,表达情感和个性的形式。用笔如飞,得心应手,笔笔得法,力壮气足,哪怕细如发丝处也毫不怯弱,铁画银钩,最见精神。因此,只有上述四者俱备,才能达到人品与才情的统一,神采与形质的统一,天然与功夫的统一,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人书法”。在当前“流行书风”盛行,“展览书法”泛滥的情况下,提出“文人书法”的学术定位,显然具有“拨乱反正”的现实意义。“流行书风”似乎张扬了某种“个性”,但大体相似的“横行斜排”,不求法度的“古拙疏放”,以及一味蛮干的“厚重雄强”,实际上统一了所谓“个性”。这种“短、平、快”的书法人才效应,正好对应了那句老话:“书无百日功。”然而这句话却有两种解释:其一,写字不难,不出百日工夫就可学会;其二,写字很难,不是用了百日工夫就能学好的。书法学习的难度是与它追求的高度相一致的。这第二种解释正是“文人书法”提出的契机。书法是最具有中国哲学意味的艺术,也是中国艺术中最高妙的艺术,这一点在东晋时期就己成熟的文人书法中就可看到,而在文人书法的杰出代表——书圣王羲之的书法艺术中,更可以看到中国书法的文人化特质。
《晋书·王羲之传》定王羲之书法为“古今之冠”,并以“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之句,来形容和概括王羲之书法的气韵之美。浮云闲散悠然的韵致,飘逸空灵的韵味,与惊龙一跃而起的气势,翻腾游动的气概,构成了王氏书法气韵相和的文人特质。“气”与“韵”是中国文艺理论的“关键词”源于中国哲学的深刻思辨。先秦诸子认为,气是万物的本源,生命的本体,气充沛,才有旺盛的生命活力,书法作品作为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结果,必然要对气——这个宇宙万物生命态势的神秘本源进行反思,所以,汉代书家蔡,首先发现了书法的气势之美,其书论著作《九势》开篇即说:“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故曰: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惟笔软则奇怪生焉。”其中“自然”、“阴阳”、“力”、“势”这些词都与“气”相关,“自然”是气的浑然状态,“阴阳”是气的流通状态,“力”是气的感觉状态,“势”是气的冲击状态。这种沉雄古拙、浑茫大气的书法之美,是秦汉以前中国书法的“主旋律”,而魏晋时期书法的“主旋律”却转向了韵,所谓“晋人尚韵”。王羲之的书法创作是在秦汉书家的成变之上向前推进的。创作之前,“先干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堰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在轻重、缓急、曲直、疏密、起伏、藏出的节奏对比中,使“字字意别”,一字一天,“横竖相向”,“一行一类”,“明媚相成”,如此而来,既有“落笔浑成”、“爽爽若神”的气势,又有“存筋藏锋,灭迹隐端”的韵味。“韵”与“气”一样,都是人的生命情状的生动体现,但有刚柔、内外、雅俗之别。气立于刚,韵主于柔,气宣于外,韵含于内,有气无韵易俗,气韵相和必雅。然而“韵”之美,由于它的内在性、虚灵性、微妙姓和文雅性,须要整个民族文化品质的积淀,内省情结的完善,人情气性的觉醒,才能蓦然回首,发现“韵”这种“内美”。因此,只有在魏晋这个民族文化进入到深层体验和微妙体会并举的时代,才会出现“韵”的大雅之声。而在魏晋这个战乱频仍、人性觉醒、玄学兴盛的特殊年代里,中国书法从追求气势到崇尚韵致,书法美从崇高走向优雅,书法境界从沉雄博大转入飘逸潇洒,书法意趣从粗豪进入细微,便是一种历史的大趋势,更是两汉以来文人参与书法创作的必然结果,而王羲之的书法艺术则是文人书法的标志性成果。在中国书法史上,王羲之的出现就像一盏灿烂的明灯,照亮了东晋以后所有书法家前进的道路,也昭示出了“文人书法”的存在价值。文人思想情趣的高超品位,人格情性的不同凡俗,艺术技巧的天才驾驭,才有可能明察秋毫,感受到人性折射自然的微妙情韵,继而精益求精,挖掘出书法创作领域的深层意蕴,最后别开生面,总结出众人约定俗成的书法新体。王羲之出身士族,学问上饱学精思,人品上“袒腹东床”,才情上为卫夫人所赞叹,书法功力上“池水尽黑”,俱备了“文人书法”的创造条件,自然担当起了时代重任,成为“尚韵”书风的杰出代表。
而今天我们关注王羲之,关注“文人书法”,与关注绘画中的“文人画”一样,都是为了保持中国书画艺术的高品位,追求书画艺术的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