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乡长把信封拿在手里，掂了一下，然后又给倪支书推了回去，说：老倪，今年就免了吧。
倪支书急了，说：怎么了，乡长？
阳乡长说：没什么，你不要往一边想，你把这钱留在那里，到时候我们给侯大才兑现工程款吧。
倪支书说：给他？
阳乡长说：是！
又说：我们欠他的工程款，都有一年多了，今年，我想乡上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他兑现了他过去虽然可恨，可现在毕竟走到这个地步，再不兑现，良心上也说不过去了。
倪支书还是把钱推到了阳乡长面前，说：给他兑现工程款是一回事，我们向领导表示一点意思，又是一回事，乡长你还是收下吧！
阳乡长正了色说：我说了，今年免了就一定免了！到时乡上没有钱，你这钱不是正好帮帮我们吗，怎么不是一回事呢？
倪支书见了，只好把信封收了回去说完，两个人不再说这个话题了。
倪支书转而问：过去，乡政府每年都要在我们村买几百箱脐橙、雪梨等水果，和黄花菜、银耳、木耳什么的，给县上领导和那些关键部门的实权人物拜年，今年还买不买？要买，我们好早点做准备。
阳乡长说：今年不买了。
倪支书十分惊讶，说：今年乡政府不去给领导和那些关键部门的实权人物拜年了？
阳乡长说：不去了！
倪支书说：怎么不去了？
阳乡长说：把那笔钱节约下来，还侯大才的工程款！
倪支书说：原来乡长是这样打算的！
可又马上担心地问：不去能行吗？
阳乡长说：事到如今，我也没办法了，乡上只能这样，一个地方挤一点，来把侯大才的工程款还了！
倪支书说：乡长真是一个爱民的好乡长！
阳乡长说：你别给我戴高帽了！我要是一个爱民的好乡长，侯大才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步了！我也有私心，这世界上的人，哪个没有私心？我之所以这样做，是我不忍心让侯大才再这样下去了倪支书说：那是，那是。
说完了该说的话，倪支书站了起来，就要离去了，阳乡长就又再次叮嘱他说：丁县长来“送温暖”的事，你可一定得落实好，啊！
倪支书说：阳乡长，我知道你担心侯大才那儿的事，你放心，我一定安排好！
说完，才走了。
果然’才过两天’侯大才的大女儿就来接侯大才到她家去侯大才问她：你家杀年猪，我来吃过了，今天又来接我去，又杀年猪了？
女儿说不杀年猪，难道女儿女婿就不能孝顺做爹的。
侯大才说你莫说漂亮话，你不把话说明，我就是到你家里吃一顿，心里也不舒服！
贾桂芬听见了，过来说叫你去就去嘛！
又说不来接你，你说女儿女婿不孝顺，来接你，你又故意摆架子，有你这样当爹的吗？
侯大才还是说不去，吃一家不如坐一家，还是在自己屋里吃粗茶淡饭，心里踏实些！
大女儿急了，灵机一动，说实话跟爹说了吧，是我家公爹叫你去喝酒。他说你们两亲家好久没有在一起摆龙门阵了，现在学校放了假，他才有时间，所以叫我过来接你，请你无论如何要过去！爹，你不给我面子，难道连他的面子你也不给？
侯大才听说是亲家李光荣叫他喝酒，就不好不去了，于是就站了起来，说是不是哟？
大女儿说怎么不是呢，不是我又不会来叫你了！
侯大才拍拍屁股，说那好，走吧！
就随大女儿走了。
侯大才走后没多久，县上“送温暖”的领导就来了，一共来了好几辆车，有丁县长的车，有电视台的车，还有两个与养山羊密切相关的部门领导的车。首先从车上下来的，是阳乡长和电视台的记者，接着是丁县长和他的秘书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了，再就是两个涉及养山羊部门的领导和他们的办公室主任，从各自的车上下来了。他们下来后，都像坐了很久的车似的，在原地扭了扭腰，舒了舒腿，松了松筋骨，然后才在阳乡长的带领下，向侯大才的院子里走来。
院子里，倪支书、贾桂芬早候在那里了。倪支书见领导们走了过来，就几步冲过去，来到了丁县长面前，拉住了丁县长的手，说：辛苦了，辛苦了，领导辛苦了！
电视台记者见了，就急忙对着这场面拍。
丁县长以为拉住他手的这人，就是这家的主人了，于是也就摇着倪支书的手说：老乡辛苦，老乡辛苦了！
摇了几摇才问：你就是这家的主人吧？
这时，阳乡长才想起还没介绍，于是急忙说：他不是，他是这个村的支部书记！
丁县长才知道自己弄错了，不过，他还是说：哦，是支书，不错，也不错，啊！
说着，一干人就来到了院子里，阳乡长这才指了贾桂芬对丁县长说：这才是主人，叫贾桂芬！
丁县长听了，就立即对贾桂芬伸过手去，一边伸一边说：哦，那我就叫你一声贾大嫂，大嫂好！
又说：大嫂好能干，修这么漂亮的房子，上次检查“小康庭院”建设时，我就来过了，阳乡长还记得不？
说着，丁县长转过了头，看着阳乡长。
阳乡长急忙说：怎么不记得，县长还指示在墙上写标语，我们就照办了！
丁县长说！对，那次的任务完成得很好，这次建山羊饲养基地，宣传工作也做得不错，墙上这两条口号，很醒目，也很有气势！
阳乡长听到表扬，心里很高兴，嘴上却说！我们的工作离县长和县政府的要求还差得很远！
两人在那里说着，把今天的主角似乎忘了。贾桂芬红着一张脸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倪支书一旁看了，忙戳了贾桂芬一下，贾桂芬这才把手向丁县长伸过去。
丁县长拉了贾桂芬的手，就问！哎，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倪支书马上抢在贾桂芬前面回答！她丈夫病了，在医院里。丁县长沉吟了一下，说：怪不得成了贫困户，不要紧，有政府的关心和支持，你会战胜困难的，是不是？
贾桂芬还是红着脸，不知道怎么说话的样子。倪支书和阳乡长就急忙说：那当然，一定会战胜困难！
说着，大家就在院子里坐下了，电视台的记者忙着调镜头、对焦距和找角度。
过了一会，丁县长说话了！贾大嫂，今天我代表县政府来看望你一家，给你送来党和政府的温暖，希望你们树立起战胜困难的信心，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奋发图强，早日脱贫，也祝愿你们过一个快乐、祥和的春节！
丁县长说话时，还是像恋人一样拉着贾桂芬的手。
电视台的记者就把这一细节，拍了一个很大的特写。
丁县长说完，就对身边的随从说！把政府送的礼物给大嫂拿过来！
随着丁县长的话音，有人就把早已准备好的三斤清油、四斤猪肉，五把挂面，送到了丁县长面前。丁县长松开贾桂芬的手，先把三斤清油递到了贾桂芬手里，怕贾桂芬不知道是什么宝贝，在递的同时，还十分郑重地介绍了一句，说：这是清油！
贾桂芬见了东西，这才有些明白过来的样子，领导说一句，她也跟着说一句：是，这是清油！仿佛是要自己牢牢记住一样。
丁县长把东西递完了，然后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他在信封口抽了一下，抽出了半截两张百元的票子，然后又递到贾桂芬手里说还有，这是慰问金二百元，大嫂收好了，啊！
丁县长把政府的“温暖”送完以后，还没等贾桂芬说什么，跟着丁县长来的人，就“劈里啪啦”地鼓起掌来。
掌声过后，倪支书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非常激动地对贾桂芬说你看，政府想得多周到，有油有面有肉，还有钱，而且二、三、四、五，还是一个大顺子，不但你家过年不愁什么了，而且来年还要大吉大顺！现在你说几句感激政府的话，好不好？
记者一听，马上就把镜头和话筒对准了贾桂芬。
贾桂芬本来是能说出来的，可她从没见过摄影机，一见那像炮筒似的东西对着她，就把话吓回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院子里的人，不知怎么办好。
阳乡长见了，就对倪支书递了一个眼色。
倪支书就走到贾桂芬身边，悄声对她说不要怕，别的说不来，就只说人民政府好，社会主义好就行了！
贾桂芬就不怎么怕了。她正准备开口说话，突然，一阵脚步声传到院子里，接着，就是“劈劈啪啪”打竹板的声音。
众人一惊，抬头一看，原来，却是侯大才像从地下冒了出来，出现在了院子里。还没容众人回过神，侯大才已经在院子里，一边“啷个里个啷”地扭，一边打竹板，接着有板有眼地唱了起来说唱歌，就唱歌，听我唱个《“送温暖”》歌！
送温暖，送温暖，
“温暖”送在年关前。
年关前，喜洋洋，
忙坏领导一大帮。
一大帮，齐出动，
村来把“温暖”送。
“温暖”送，不简单！
记者随从一大串。
一大串，跟后面，
全都围着领导转！
送“温暖”，送些啥！
半瓶菜油几斤面。
几斤面，不温暖，
外加现金两百元。
两百元，哗啦啦，
领导再把手拉拉。
手拉拉，泪涟涟，
贫困户代表发了言。
发了言，说两番，
记者急忙抢焦点。
抢焦点，领导笑，
对着话筒做报告。
做报告，很简单，
明年再来送“温暖”。
丁县长听完，脸就变了，对阳乡长很不客气地问。他是什么人？
在侯大才冲进院子里唱时，阳乡长和倪支书就去拉过侯大才。但侯大才不让他俩拉，当着丁县长的面，阳乡长和倪支书又不敢把侯大才过分怎么样，心里却急得不行。这时，阳乡长听见丁县长问，才硬着头皮对领导说他就是这家人户的当家人，是个疯子！
侯大才听了，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大声叫着说是，是疯子，我是疯子！
丁县长有些将信将疑，说真是疯子？
阳乡长就把头凑到丁县长耳边，悄声说他就是你亲自要证明的那个疯子！
丁县长听了这话，脸色马上变了，手掌在凳子上使劲拍了一下，冲阳乡长怒不可遏地说你们连一个疯子都看不住，在做什么工作，啊，你说，在做什么工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像话，简直不像话……
丁县长还要说什么，随他来的办公室邹副主任立即附在他耳朵边轻声说县长，我们马上走吧。我记得上次他们那个副乡长说过，这是个武疯子……
邹副主任话还没说完，丁县长“呼”地一声站了起来，铁青着脸，就急急忙忙往院子外面走去了。
走远了，丁县长才回过头，黑着脸对阳乡长说跟我把检讨交来，认识不深刻，就给我卷被盖回家！
说完，不等阳乡长回答什么，就气呼呼地钻进车里了。跟随着丁县长来的人，当然也跟在领导后面走了。
县上“送温暖”的人走后，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侯大才、贾桂芬、阳乡长和倪支书。阳乡长牙疼似地咬着腮帮，眼睛盯着侯大才，恨不得把他吃了的样子。
侯大才却装作一点也记不得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对阳乡长说：刚才我说什么来了，啊？说什么来了？
阳乡长咬了半天牙，这才对侯大才咬出了几句话：侯大才，我曰你妈，你狗日的不识抬举！你等着，我的事要是坏在了你手里，我不但这辈子要和你算账，下辈子也要和你算账！
说着，袖子一思，也气冲冲地往院子外面走了。
走到院子边上，他也回过头，实在忍不住的样子，对侯大才说：姓侯的，你听着，老子原先打算砸锅卖铁，开了年也要把你的工程款兑现，可你现在这样不识抬举，你就做梦去吧！
说完，这才走了。
但侯大才似乎一点也不关心钱了，冲阳乡长的背影说：姓阳的，你毁了我儿的前途，断了老子的希望，老子也是到了阴间，都要找你打架！
倪支书找到贾桂芬，对她说：县上要在我们村搞商品羊饲养基地的示范点，丁县长亲自挂帅，每家每户都要把羊养起来，你家里打算怎么办？
又说：过去说养羊，是雷声大，雨点少，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这次不同了，这次是铁板上钉钉，没走展的事，石磙打磨盘一实（石）打实（石），全村不能有一家空白户，不养是不行的！
贾桂芬已经知道养羊的事了，不但因为过去就嚷嚷开了，而且这段时间的电视里，天天晚上都在说这事。但她不知道每家要养几只，就问：养多少？
倪支书说：我们村是示范村，示范村当然和别的村不一样，别的村养两三千只，我们村至少也要养五千只。你们家三口人，少说也要养六只。
贾桂芬说：我家哪来的三口人，我家现在只有两口人了！
倪支书说：你儿子的户口难道不算？
贾桂芬没主意了，就说：养不养，我做不了主，你去跟我男人说吧！
倪支书说：你男人是疯子，我们不找她，就找你！
不知怎么的，倪支书现在和阳乡长一样，很害怕侯大才了。贾桂芬听倪支书当着她的面，说她男人是疯子，就有些不高兴了，说：我男人不是疯子，你们才是疯子，真正的疯子！
倪支书说好，好，就算我们也是疯子，但我们这些疯子说的话，你们也必须要听，一定要把羊养起来！
又说这商品羊基地示范点是丁县长亲自抓的，丁县长前不久才给你们送了温暖，你们不能好了疮疤忘了痛，连这点恩情都不报！
贾桂芬说那挂面都发霉了，我吃了拉了两天肚子，侯大才也拉了一天！
倪支书说你不要污蔑“送温暖”，县上怎么会把发了霉的面，送给你们呢？你们一定是吃多了，才拉的肚子！
贾桂芬说信不信由你！
又说我那里还有两把挂面没吃，你要不信，我把那两把挂面给你，你拿回去试试吧！
倪支书听了，忙说行了行了，就算那挂面发了霉，那菜籽油、猪肉、人民币没有发霉吧，吃了没有拉肚子吧？
贾桂芬还是说反正你跟我说等于零！我说养，可侯大才要不养怎么办？我又没当家！假如你是放牛娃儿，你能不能做主把牛卖了？
倪支书说新社会男女都一样，男人可以当家，女人还不是可以当家！
话音刚落，侯大才忽然从外面一头扎了进来，说还没换届选举，你就撺掇人夺我的权，也太没有规矩了吧？
又说：安定团结还要不要？
倪支书看见侯大才进来了，就说：你回来得正好！县上搞商品羊饲养基地示范点，你该知道了吧？
侯大才急忙说知道，知道，这么大的声势，我怎么会不知道？
说完，马上背书一样背了起来饲养商品羊，是实现农业产业调整，帮助农民增产增收的一条有利途径，是农民朋友致富奔小康的重要门路！
又唱歌似的唱了起来家养一头羊，发财有希望，家养一群羊，致富奔小康！
倪支书听了，高兴起来，说这么说，你对养羊的目的意义都十分明白了？
侯大才说明白了！
倪支书又说你赞成养了？
侯大才说：赞成！
倪支书再说你愿意养羊了？
侯大才说不愿意！
倪支书像没听清，睁大了眼睛，大声对侯大才问为什么不愿意？
侯大才说你养你的羊，我养我的人！
倪支书说什么意思？
侯大才说人都养不活了，还养羊，人重要，还是羊重要？
倪支书说你是不打算养了？
侯大才斩钉截铁地说不养！
倪支书说吃了秤砣铁了心？
侯大才说千真万确！
倪支书说：那我就把话给你说明了，乡政府作了统一规定，凡是养羊的，每只羊补助二十元，少养一只的，每只罚款一百元，你选哪一头吧！
侯大才挺了挺身子，然后正正经经地说：一切服从组织安排！
倪支书听了，有些哭笑不得，就说好，我不和你拧了，我去对阳乡长说！
侯大才哈哈大笑起来，说：阳乡长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丁县长下面的嘛！
又说：你是什么，你不过又是阳乡长下面的嘛！
倪支书知道和侯大才拧不清，真的就什么也不说，走了。倪支书去对阳乡长请示说：上级要求不能有空白户，可这个侯大才死活不愿意养，怎么办？
阳乡长抿着嘴唇，手指敲着脑袋，陷人了沉思。
倪支书就等着阳乡长给他回答。
过了一会，阳乡长终于将脑袋敲开了一条缝，突然对倪支书说：你去中心校将杜校长叫到我这里来！
倪支书有些不明白，问！叫杜校长干什么？
阳乡长说：叫你去就去嘛，多问什么！
倪支书就去了。
杜校长就到了阳乡长这里。
阳乡长首先对杜校长问：学校在哪个领导下开展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