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是自己希望如何就可以如何的。
大多数人都不能随心所欲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每天也都有无数人因为遗憾后悔或者别的什么,无法承受地变成各种各样他们自己也不能想象的模样。很多人希望永生,永久保留自己有财富,有青春,或者有爱情,有健康的时候。还有更多的人希望得到后悔药,去改变自己从前没能成功的事情,重新拿回财富,或青春,健康,爱情。
所以反悔其实是一件弥足珍贵的事情。
周大宝曾经以为它看起来很轻易就可以得手,实际上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发觉,大概这么说起来,从未有人如她一般,明明拿到了反悔的机会,却发觉自己更加后悔自己反了悔,回到了从前。
是的,她很后悔。
如果可以选择,重生至今十年之久的周大宝,已经大学毕业进入工作,甚至开始跟江杭远谈婚论嫁了以后,她却更宁愿自己仍旧活在从前那个不甚完美,但是让她觉得很心安的梦里。
即使梦外的现在,她仍旧是被周妈带着到处相亲,仍旧仿佛按着之前的轨迹,仍旧答应了……江杭远的求婚,仍旧,与陆竟再没有半点关系。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她所希冀过的好事情。
只是人心永远不足。傻人有傻福才真的能算做是最好不过的真理。
她记忆里仍旧留着那个人决绝转身的那一幕。那以后他们果然,再没了联系。
跟从前几乎一模一样啊。
大拇指掐着日记本右下的尖角,硬质的纸板硌得她手上有些尖锐的触感。周大宝抬头看了下天,心里虚浮着某些情绪,慢慢觉出不舍。
这日记是初中布置的作业才买来写的,后来写习惯,渐渐一直到高中的日记也在这里。于是也有江杭远跟陆竟的很多事情都在里面。乱七八糟的吐槽,树洞,或者心情,絮絮的很多,现在看的时候,感觉遥远也美好。甚至感觉自己重生真的不像重生,像是玩个游戏做个梦,醒了以后呼噜呼噜,走了另外一条线,又是一种养成结局。
是她自己太贪心了而已。
她听见楼下有人鸣笛,起身俯过去看,江杭远站在楼下望着这里,向她浅浅一笑。掌心被日记本的角割了一下,有点儿疼。她笑了笑,随手把它放在一边,转身往楼下跑去。
跑得速度不是特别快,反而开门之后握着门把凝了一刻,然后才非常速度地往楼下跑去。到他面前的时候还被对方笑,跑那么急做什么,他又不会跑掉。
周大宝也笑,挽着对方的胳膊笑眯眯地就往外面走,边走边说话。嗯啊他才不会跑掉,虽然她一直觉得,或许哪天……不,她也不会跑掉。
现在才发觉反正结局不管怎么都一样,还跑开,做什么?于事无补,无动于衷。
周大宝跟江杭远的婚礼已经提上日程,一早就开始筹备。婚礼的日期早在几个月前就定好在半个月后的七夕。
当中的细节安排也不能说是她不想去做还是江杭远已经做得太多太好了,跟重生之前一样,她仍旧也是没有怎么担心跟研究过这部分的细节。
那个时候自己是觉得很安逸很幸福,现在也的确还是觉得安逸觉得安心,只是隐隐的,很小很小的,仿佛还是有些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奢望。——倒也不是奢望陆竟之类的还会回头挽留她,只是有几分惆怅跟怅惘。
周大宝曾经想象过自己跟陆竟在一起的景象,也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跟江杭远结婚的模样。
前者的自己是嫁给了自己爱的男人,陆竟的性格难得起波澜,大概很多时候她都会像个小女人一样努力猜测对方的想法,居家于室,做一个安稳的小女人,努力学会照顾对方,理解对方,顺从对方,顺从生活。
后者的自己嫁给的是爱自己的男人,他的眼里会灼灼地闪着小火焰。大多数时候他会照顾她,关心她,体贴而且温柔,想她一切她想不到的地方。他会比了解自己更了解她,他会是一个温柔的体贴的,有安全感的丈夫,她会安逸地过活,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这是两种不同的日子,不同得让周大宝在睡梦里想到的时候都觉得恍惚。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连她自己都不敢断言,她自己更适应更喜欢更倾向于的究竟是哪一种生活。
尽管明白自己已经不可能再逃婚一次,也没法重新追回陆竟——甚至说她根本没可能追回陆竟,在他面前她仍旧觉得自己没到举足轻重的地步,大概也只是个可有可无,有也不错的人而已。
是啊真是艾斯比的想法。
想了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很多东西都已经成了定局啊再没有办法改变。
你以为重生就是无所不能的啊世界上有那么多条路,你绕开了一条并不代表你不会进入另外一条岔路。你也不是上帝你以为自己能有多了不起啊。
她摸着鼻子傻笑,笑得一旁的江杭远都察觉不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在她耳畔轻声问:“怎么啦,喝醉了么?很难受么。我带你去休息好么?”
她只觉得自己晕头晕脑,絮絮叨叨想了半天,拿脑袋往哪里撞了一撞,觉得刚刚被灌的酒愈发有些上头,几乎不太把持得住。旁边的人都如走马观花一般飞掠而过,蒙着模糊的光影,越发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感。
就连江杭远温柔的脸也像是笼在雾里,朦朦胧胧的,看不分明。
仿佛是因为她不应话,他有些失笑,宠溺一般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笑地跟灌酒的那些高中老同学道歉,然后扶了她的胳膊,站起来,慢慢地往外走。
这种感觉蛮微妙的。脚下踩不着地,眼前发花,连手臂上的触感都时近时远。
周大宝慢慢地走着,垂着脑袋,在身边人的搀扶下,恍惚觉得这样的场面她从前也经历过。
是了。她从前的确也这样,扶着陆竟,把他送回了家。
那场面似乎也已经很遥远了。多少年前跟他的最后一面也已经觉得模糊。回忆里只记得那人最后一次转身离开的背影,有些晦涩灰暗的调子,仿佛是一副水墨画,画里那个茕茕孑立的男人,他也是难过着,失落着,满目疮痍的。
她扯了一下唇角,恍惚间听见身边的男人又低了声音,在她耳畔温热地呼吸:“怎么啦,很难受么。想不想吐?要不要喝水?”
他好体贴,一直都是这么关照她的各种心情。有时候她觉得在他面前乱想另外那个男人的自己真的很可恶,也很讨厌,甚至想说自己犯贱。
可是怎么那么顽固地,就是忘不掉这个男人曾经的初衷,只是因为她周大宝是个他家人能够接受认可的身份和人,只是因为她首先被他的家人认可了,而不是他认可了——所以她想,如果有一天他的家人要是反对了讨厌了不喜欢他,他一定也能温声笑着,淡定从容地说着抱歉,也这样离开了她。
这样推理得有些牵强,周大宝却以为真的有可能。
江杭远就是这样中规中矩,这样听话的好孩子。
这很好,也一点儿都不好。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回答什么,江杭远却不问她了,半扶半拥着她,继续往外走去。
就连这拥抱的感觉都让人觉得不真实。
周大宝最怕这个男人也有一刻的变脸。即使她自己都没法明白自己是哪里来的对他这么多复杂不信任的心情。
也许她永远没法爱上他,也许她对他的好感在这么多的事情以后只能到这一步而已。
疲软地伏在他胸前,眼神漂浮着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有些踉跄地随着他的脚步走出饭店。
她也觉得自己醉得挺厉害的,只是心里不知怎么坚持着,在他提出让她一起去停车场的时候坚持呆在门口等着,不耽误太多时间。江杭远拗不过她,到底微皱着眉,往停车场去了。
饭店门口来来往往的很多人,一个喝醉的女人很容易引起注目,也很容易被忽视。周大宝呆坐在那里发呆,心里的情绪总是不温不火,不上不下的,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不安稳的感觉,窝在那里,很是不安。
陆竟不再出现的日子仿佛过得飞快,她的记忆里几乎都没有太多的印象,似乎只是一闭眼一睁眼的世界,她就已经跟江杭远在一起,订了婚,即将结婚,大家都在祝福着他们,他再也没有回来。
也许是没有深刻记忆的时间回忆起来会更短。
也许是自己太久没有见到那个人。视野里忽然出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的时候,她忽然整个人都觉得战栗起来,三伏天这般热烫的天气里,骤然觉得自己如置冰窟,好像自己坚持坐在这里,也不过就是为了等这样一幕而已——
记忆里很久不曾见到的陆竟穿着一件黑衬衫,西装长裤,短发,表情温润自然,垂眼望着身边的,身边的——水蓝色短裙的女子。
那姑娘巧笑嫣然,眉目温润如水,笑得很好看,也很是甜蜜欢喜。正是她想象里一直以为的,他该有的女朋友的模样。
两个人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很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很般配。
是啊,是很好,蛮好的。
她浑身都战栗着,指节都仿佛咯咯地发出悚人的声响,却禁不住地僵笑着提着嘴角,这样想。
他也不知看见她没有。两个人携手,从从容容平平静静地从路边走过。彼此注视着对方,不是一眼都不放过的那种,可是好像也实在是彼此温润地适合着,契合地,水乳交融。
叫人忍不住地眼红,甚至胸闷……嫉妒。
其实周大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陆竟也会对这样一个人全然放下心防,全然不设防的模样。
——或者说其实她是想过的。因为他也曾用那样的眉眼,温温柔柔地,有些许哀伤惆怅地,平平地望着她。
她从不愿意,也不允许自己相信。
却不知道原来终于面对这一幕的时候,自己心里仿佛撕裂着的,说不上是怎样的感觉,可是真真实实地疼痛着,烙铁一般。
周大宝几乎坐不住。直到江杭远误以为她实在太醉,承受不起地软到在那里,于是奔过来扶起她。
她用了很大的,很多的力气,去阻止自己再望向那个方向,只觉得心口有些窒息,喘不上气,于是江杭远胸前的衣领,大口大口地呼吸,如同脱水的鱼,张皇失措。
也许隔了许久,也许也就是片刻的时间,视野里彻底失去了那个人跟其他的女人一起离开的背影。她的手仍然放在江杭远的衣领上,握得那样用力,他的衣领乱成一团,脸色也因为着急红了起来,双目炯炯地紧盯着她。她喘着气,沉寂了很久,他便盯着她,望了很久,忽然问她:“——你看见了?”
明明并无太多语气的起伏,却仿佛一声惊雷。她一时怔愣,看着他,半响呐呐着,莫名心虚着,说不上话。
他拥着她,胳膊搁在她腰间,这样的天气里彼此贴着站立着,甚至感受得出他身上的体温。可连这样的体温也像隔着一层,不真实一般。她看见他眼里惊雷一般的平静,也看见自己的不知所措跟茫然。良久,推了推他他胸膛,忽然低声问了一句:“你喜欢我么?”
以前问过这样的问题的。
她伏在他胸前,低着头,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茫然无措之下,怎么不明不白地,又问了这样的话。然而口里却像是忍不住一般,收不住地,紧接着,又低低地问了一句:“……如果你家父母不同意,你还会跟我在一起么?”
那一瞬间对方的呼吸有一刻钟的急促。
仿佛是自己心里早有,早已问过的回答。
不,他不会的。
他是很乖的孩子,也是极其听话的孩子。她一早,很久很久以前,在她的房间里,跟他那一场短暂的对话里,她就已经明白。
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同他的家人反目,抗争,只为了和她在一起。
也许他会心伤,会难过,会一个人舐舔伤口,受挫失落,但,到底——她还没到足够压下天枰另一方的江家人的重量。
其实这不算是个问题,只要她够宽容,是完全没必要放心上的。对方的心跳砰砰砰一瞬间急促得像是爆炸,许久未见出声,可她勾了勾唇角,莫名……心安。
小肚鸡肠的周大宝。
放不下过去的周大宝。
这一刻惊悟自己仿佛也还是有些什么跨不过的执念的周大宝。原来有的事情即使时过境迁,即使物是人非,即使大家都已经不是从前的大家,她也还是放不下。放不下自己的心结跟江杭远安然在一起,放不下自己曾经对陆竟的纠缠不休,放不下自己吹毛求疵的爱情观,放不下自己蹭蹭哭得最多也最最不舍的曾经。
纵使……
纵使陆竟身边已经有了别的人。
纵使江杭远明明怎么样都没有太多的问题。
纵使——她总是这样任性,却不是每一次都有重生改错的机会。
她捏着他汗湿的襟口,唇角慢慢地挂着笑,一点一点儿觉得自己仿佛承认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她承认,她不敢相信陆竟到底喜不喜欢自己。她也承认她到底还是这么一个斤斤计较小心眼容不得半点沙粒的人。她也承认,不敢陆竟到底喜不喜欢自己……
周大宝胸腔偏左的那颗心,诚实地,诚恳地,在这一刻明明白白地表示,那里放着的人,自始至终,不管它主人有多别扭多口是心非,一直都是那么一个人,而已。
她终于挣破了魔障一般的噩梦,从昏睡中醒来,一眨眼却发觉自己还是在那样一个酒店里,还是衣衫完整地坐在床上,她的包还是丢在不远处,而房门仍旧洞开着,那人的脚步声仿佛才刚刚离开不久,仿佛只要她去,只要她往前,只要她追过去——
她就会发现,其实他一直站在那里,他们之间,其实一直原来都只是在等她承认本心了以后的,最后一步而已。
于是这一次,她真的真的,再也没有犹豫。
她追了上去,在长长的走廊里,追着那个人的背影,她看见那人的黑色的风衣,看见他温和服帖的短发,看见他修长高挑的身影。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顽强而又坚定地,追了过去,扳过了他的身体,然后——
我想我一直都很爱你。
你也别跑了。我知道,你也一直只是闷骚而已。
我们都只是闷骚而已。
所以爱我吧,我爱的闷骚,就像我也爱你。
我爱你。就是这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