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天明。
建安十三年十二月，孙曹决战于赤壁，周瑜以火攻之计大败曹军，曹操被迫返还许昌，留曹仁、徐晃据守南郡。建安十四年初，孙权亲征合肥。刘备趁荆州守备空虚，夺武陵、长沙、桂阳、零陵四郡。至年末，周瑜克江陵。期间刘琦亡，刘备遂领荆州牧，治于公安。以诸葛亮为军师中郎将，督长沙、桂阳、零陵三郡。孙权为加强孙刘联盟，决议将妹妹孙尚香嫁与刘备为妻。于是刘备遣诸葛为使商议婚事。
第二次到柴桑的诸葛，已然判若两人。
船至码头，鲁肃亲迎。
“诸葛不才，竟劳烦子敬兄亲来迎接，愧不敢当。”
“贤弟为荆州特使，为兄自当远迎。看贤弟容光焕发，想来最近定是一帆风顺吧。”
“还不是托子敬兄的褔。”诸葛笑容爽朗，早不是去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了。
孙权亲设宴席为诸葛接风，江东群臣毕至，对诸葛无不笑脸相迎。诸葛环视左右，却有一人不在。
“公瑾兄何在？”诸葛低声问鲁肃。
“公瑾领南郡，正屯于江陵。最近本来说是要回来的，然而自打去年受伤后，伤势一直不稳定。”
诸葛一惊，不禁愕然叹息。世言周瑜诸葛不睦，只是想当然尔。事实上周瑜和诸葛私交甚笃，除去二人谋略相当外，两个人实际上还有共同的爱好——音乐。江东偐曰“曲有误，周郎顾”，诸葛没事的时候也喜欢唱唱歌（代表作《梁父吟》），弹弹琴。因此不久后周瑜病逝的时候，诸葛吊唁实在是出于真心，恐怕大有伯牙绝弦的感觉呢。
孙尚香也在宴上，竟然憔悴了许多。
诸葛知道原因，当然不能说。
孙尚香轻抬酒杯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姑娘好酒量。”诸葛端起酒杯，也是一饮而尽。然而身后两个侍女的刀，还架在诸葛脖子上。
昨日诸葛从侄儿口中得知有贵客设宴于定风楼，于是今日孤身前来赴宴。谁知一到楼上，早有若干女子持刀埋伏其中，一见诸葛便将其拿下，押至宴席之上，而一少女着戎装正在此处饮酒。
诸葛大惊，莫非自己遇到了女匪，要拿自己作压寨丈夫？
“先生可否再饮一杯？”少女嫣然笑道。
“良辰美景，丽人佳肴，怎可不饮？”
“好气魄。诸葛先生果然不是凡品。”
“姑娘既知我诸葛，我便斗胆问一下姑娘芳名可否？”
“呵呵，我姓孙，叫孙尚香。”
“哦，原来是孙小姐。失敬失敬。”诸葛听闻孙权有一妹，自幼随父兄征战，武艺高强，人有枭姬之称，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诸葛先生不必多礼。”
“孙小姐今日邀我前来，只是饮酒吗？”诸葛单刀直入。
“首先自然是饮酒。”孙尚香又斟一杯，“当然还有一事相求。”
“哦。但说无妨。”诸葛头脑飞转，不知会是什么事。
“听闻诸葛先生已经娶妻？”
“正是。”
“那事情稍微难办了些。”尚香眉头一蹙。“不过先生目前尚是独居吧。”
“是的，拙荆与子女暂避居隆中。”诸葛更加不知所以。
“那就好办些了。这件事……这么和先生讲吧。先生才华天下无双，人又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仰慕您的女子恐怕不在少数。恰好我的侍女之中就有这么一人，对先生是朝思暮想，我是看不下去了，干脆今天叫先生来，和先生讲清楚。正好先生目前起居乏人照料，我便将她交到先生身边，您看如何？”
诸葛苦笑，没想到竟是这么回事。随即想到江东集团对自己还是不放心，因此在自己身边安排一个间谍也是理所应当。看来这个侍妾是跑不掉了。好在自己坦坦荡荡，坦然接受反而更好。再说身后架着两把刀，不应允自己还能走吗。
“哦？那我可否见一见这位姑娘？”诸葛表示兴趣。
“当然可以。来人，叫阿丑上楼与先生一叙。”
未几，一女便来到众人面前，只见其身姿婀娜，却面罩黑纱，看不清模样。
“还不向诸葛先生请安。”
那女子一言不发，便向诸葛躬身施礼。
“先生莫怪，阿丑可以听见，却不会讲话。”
“哦。”若是不能讲话，待在身边就清净了许多，诸葛心道。
“姑娘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诸葛又问。
“阿丑人如其名，自幼便被父母遗弃，于是我收在身边做了丫鬟。她不愿吓到旁人，于是自幼就戴着面罩，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诸葛先生不会嫌弃阿丑吧？”
“人不可貌相。我看阿丑姑娘端庄贤淑，一定很会照顾人。”诸葛笑道，心想这孙尚香行事非常，竟把这又哑又丑的女子放到自己身边。不过他多少也有些好奇，究竟阿丑有多丑呢？
诸葛暂居于鲁肃府旁的别院之中，初来江东未久，屋子都没怎么收拾，因此阿丑一回来就忙着打扫房间。诸葛乐观其成，干脆睡觉去了。（八一下，诸葛亮嗜睡也蛮出名的。昔时刘备三顾茅庐，诸葛在家的时候基本都是在睡觉……）
诸葛睡醒的时候，已是式微之时，只觉饥肠辘辘，便打算去隔壁鲁肃家蹭饭。（吃完了睡，睡醒了吃……）然而刚一起身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从厅内传来，诸葛这时想起了阿丑，是不是她已经把饭做好了？
果然，案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饭菜，阿丑正从厨房端汤上来，见到诸葛，便示意他请用膳。
“你也过来一起吃吧。”
她摇摇头，指了指脸上面纱，便端着碗到厨房去了。
诸葛也不强求，于是自顾自的开吃起来，谁知一筷子下去，一股熟悉的味道弥漫舌尖。
“阿丑姑娘！”他不禁喊道。
阿丑连忙跑了过来。
“姑娘可是荆州人？”
阿丑摇了摇头。诸葛想到阿丑自幼被父母遗弃，又怎么说得上是哪里人呢。
“哦……没事了……”阿丑便又退下。
诸葛生在山东琅琊，八岁丧父后转投叔父豫章太守诸葛玄，诸葛玄去官后投刘表，诸葛亮便来到了荆州。可以说诸葛日常饮食早就习惯了当地风味。这几日初到江东，每天都在鲁肃家混吃混喝，其实颇不适应。结果阿丑却做得一手荆州菜，诸葛蓦然想到了老婆和孩子，他们现在还好吗……
直到阿丑铺好了被褥，诸葛才想到家里只有一张床。
诸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阿丑便吹灭了灯火。
阿丑一点也不丑。
诸葛坐在床上，看着她端来脸盆。
好像她啊……不，更像她……
敲门声。
红枣，花生，桂圆，栗子。这是孙尚香一早派人送来的贺礼。
“我妹妹自幼受亲人宠爱，以至于十分任性。成亲之后，如有不到之处，还望荆州诸将海涵。”
“令妹嫁到荆州，就是我荆州主母。我等自会待之以主母之礼。孙将军大可放心。”对于孙尚香的禀性，诸葛清楚不过，真要耍起大小姐脾气来定是满城风雨。
“有诸葛先生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家母对尚香最是忧心，生怕尚香会吃到苦头。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是担忧，妹妹平时就爱舞刀弄枪，哪有女孩子的样子。”说起家事，孙权再不是那威风凛凛的车骑将军，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了。
“孙小姐文武双全，不愧将门之女。”
“可眼下因为她，却有一件棘手的事情。”孙权话锋一转，正色言道。
“哦？孙将军请讲。”
“尚香自幼跟在母亲身边，几乎未曾分离。虽说荆州并不太远，但也不似江东家中。一面女儿离不开母亲，另一面母亲也舍不得孩儿。这件事家母也对我提过，只是……”孙权略有踟蹰，“我们希望婚事能在柴桑举办。”
诸葛一惊，万没有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来。本来婚事是孙权提出的，为了抗曹大业两家要结百年之好，刘备新丧偶，也就乐见其成，自己这一趟出使也应当轻轻松松。没想到从一开始江东就藏着这样的心思，托老妇人的名义，说是母女之情，实际上要把刘备赚到江东，到时候两家若有不和，或软禁，或杀头，当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诸葛看了看鲁肃，鲁肃面色凝重，依旧一言不发。
“这样啊。”诸葛沉吟道。“说来母亲舍不得女儿，乃是人之常情，我们自当体谅。只是我家主公初据荆州，民心未稳，战乱甫平，百废待兴，恐怕难以抽身离开。”诸葛一时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了。
“这个我们自然也能体谅，因此婚期可以往后推一下嘛。而且荆州既有关张二位将军坐镇，还有凤雏先生处理政务，可以说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吧。”孙权笑道。“先生不必多心，我请妹婿到柴桑来，别无他意，只是想和妹婿痛饮几杯酒罢了。同时也想把这份贺礼亲手交给妹婿。”
鲁肃拿出一份地图。
“妹婿领荆州牧，可是南郡却在我这个徐州牧的治下，说起来不合法度。借两家结亲之际，我想不如把南郡当做嫁妆，就送给妹婿好了。只是这南郡是我江东士卒血战得来的，公瑾为克江陵几乎丧了性命。我要是这样轻易给妹婿，恐怕会寒了江东诸将的心。于是我想，不如这样说，我把南郡借给妹婿，以资助妹婿成就大业。将来妹婿飞黄腾达，便再将南郡归还于我，唉，到时都是一家人，即使不还又能怎样呢。这样于情于理都能讲通了，先生您看是不是？”孙权一番说辞十分圆滑，然而面对这样的条件，诸葛很难不动心。
“事关重大，还请先生从长计议。”孙权笑着离开了。
“不用这样盯着我，这是公瑾出的主意。”鲁肃被诸葛看毛了。
“我一想也是他。不过他自己都病成那个样子了，还是闲不下来啊。”
“我好不容易说服主公把南郡让出来，你不会不领情吧？”
“倘若我家主公一到江东就被你们扣下，到时候整个荆州都是你们的，南郡又有何用。”
“贤弟多虑了。我们从未打算与荆州牧为难。”
“那孙将军请主公来就为了喝酒？”
“贤弟且听我慢慢道来。你平心而论，这赤壁之战名为孙刘抗曹，可谁是主力？”
“当时荆州军新败，自然仰仗江东军多一点。”
“赤壁恶战，曹军固然大败而归，我江东士卒却也损失不少，接下来攻合肥围江陵，哪一次不是苦战。而贵军取荆州四郡，可有大的伤亡？”
“相对来说，损失少一点吧。”
“且说战前，我主已据江东，刘将军却是弃新野一路南逃，若不是我主容刘将军于夏口，恐怕很难讲刘将军现在居于何处吧。”
这是事实，诸葛不好说什么。
“反观当时，曹军与我江东并非势同水火。若是我主采纳张昭的意见，于我江东并无大的损失，无非是交出质子而已，自保绰绰有余。可我主顾及与刘将军的信义，于是决意一战，才有了今日的局势，贤弟你看是不是这样？”
诸葛不置可否。
“战前的形势你我都明了。可战后形势就大不同了。一年多来江东损失惨重，可除了南郡什么也没得到。而贵方轻取四郡，兵力不减反增。我主领徐州牧，刘将军也领荆州牧，现在已经是平起平坐。对此江东老臣已然颇有微词。我主为了大局，又将亲妹嫁与荆州，贤弟可知坊间怎样评价我主？大家都说我主怕刘将军。若是这样下去，恐怕江东人心散尽啊。”
听到这里，诸葛明白了。孙权坚持刘备亲自前来成婚，无非是面子上的事情。当然面子有时也很重要，正如鲁肃所言，孙权此刻若不能挽回一些威望，内部确有可能出现不稳定的因素。而刘备要是应允，名义上孙刘联盟还是以孙权为主导，孙权这一仗也就算没白打了。
“这件事情我会详细和主公讲明的，我主为人恭谦，这点小事应当不会挂怀。只是关张二位将军……”诸葛可以想到张飞跳起来骂娘的情景。
“这么说贤弟算是答应了？”鲁肃喜形于色。
“算是吧。”诸葛眼睛盯着鲁肃手里的地图。“能不能借我再看一下？”
“自然。今晚贤弟可否到敝处小饮几杯？”
“改日吧。今天我还要会一位故人。”诸葛嘴里说着，眼睛依旧盯着荆州。
“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刘璋暗弱，张鲁在北，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今天算是走向霸业的第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