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回家过年(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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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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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这几天总是重复着吃喝雷同的餐宴,用相似的表情配套相似的话,委实让我腻味,真想过得有意义点儿,可干什么去呢?初四这天没有客人,家里也没串亲戚的计划,母亲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三道港赶集。我答应的时候,心中涌起一些期待,因为三道港这个名字如此熟悉而又亲切。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每隔五天和母亲到三道港赶集,不光能看到琳琅满目的各种商品,还能吃到许多零食,比如油条、驴打滚儿、肉粽、糖蛋、爆米花、糖葫芦等等。当然每次只能吃上一两种,不过对当时的我来说也算是饕餮大餐了,毫不夸张地说,它几乎见证了我童年时代所有的馋嘴逸事。自从上了初中,到上师范再到工作,仔细算来已有好多年没到三道港赶过集了,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能不能找回儿时的一点儿感觉。

三道港其实是个镇子,并不属于我们县管辖,在蓝泉河以西十来里地左右。天空灰蒙蒙的,远处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但还能隐约看到三道港镇的标志——陶瓷厂高耸的三根大烟囱。母亲说陶瓷厂早不如以前景气了,头把手前几年突发脑溢血身亡,厂子即刻乱套,濒临倒闭,下边的人都拼命往自己手里划拉钱,结果与头把手稍微沾点儿关系的人都“肥”了,代价是工厂规模从两千多人减少到三四百人,待遇也远不如从前。怪不得,我还纳闷路边的沟渠里怎么没有污水呢,原来如此,看来它倒闭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减少了污染。所谓下岗的那些人本来就是附近的农民,现在没班儿上了,大部分重新开始种田,也算回归本职,当然也有去城里打工的,他们可能对这片土地感到了陌生和疏离吧,要知道当时在陶瓷厂上班是很多人羡慕的工作,很多人为此放弃了种田。离开土地六七年再回到土地,不知他们作何感想,是放不下原来的优越感还是真的厌倦了农事呢?

快到集市了,高高低低的杂乱货架、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这一切让我全身暖融融的,久违的感觉似乎正在复苏。我们把自行车存好,随后进了集市。母亲告诉我说集市已经比以前大多了,原来的三道杂货摊已经变成了八道,每道都有一百多米长,而且分门别类,卖鱼卖肉的、卖衣服和鞋子的、卖小件日用品的等等。可在我眼中,它还是那么大,甚至比记忆中还要小,越是往里面走,我越觉得如此,并且除了小,还有寒酸。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北京那些有名的大商场,比如燕莎、新东安、太君等等我都见识过了,我的眼界正像村人所说的那样开阔起来,所以乡下再怎么发展对我来说都已不构成吸引,更别说生发出眼前一亮的感觉了。失去了这种感觉对我来讲是一种不幸,儿时那些美妙的震撼随着见识的增多而逐一消失,且将永不再来。如此看来,所谓的走出大山走出盆地走出闭塞走出贫穷并不见得就是幸福和快乐,前程似锦和光宗耀祖不过是他人眼里的虚妄之光,作为一个真实活着的人,人生价值在于无愧于心。当我们扛着追求理想和好生活的旗号背井离乡时,谁会想到这是一种背叛呢?一个作者能写什么,往往童年经验便决定了,土地上的某些东西是深入骨髓和血液的,任凭你在时尚都市修炼多少年,它们也会留有痕迹。幸运的是有些人对此熟视无睹,心安理得融入了城市中,不幸如我者对此念念不忘,在品尝水煮鱼和三杯鸡时想念家里的土豆炖鸡和小鱼咸菜;站在颐和园的十七孔桥遥望香山时却想起了家乡的蓝泉河和灰扑扑的北山。

我本以为这是一处适合怀旧的地方,当我走入集市深处才发现自己错了,初进时生发的感觉也荡然无存。集市在与时俱进地改变着,它的面貌紧紧跟随着城市的脚步,仿佛城市的影子,更像一张盗版城市的光盘,虽然质量不能和原版相比,但许多显眼的地方还是闪烁着城市的霓虹。其实,认真来看,再加以分析就能发现农村向城市学到的不过是皮毛而已,到底它不具备所谓坚如磐石的经济基础,它只能量力而行,结果弄得不伦不类,甚至面目全非。除了表面,内里也在潜移默化地受到城市文明的侵蚀,乡村正在一点一滴地抛弃了自我。我自认为并不是恪守传统的“老古董”,可是为什么看到那些戴着闪亮耳钉留着齐肩长发的男孩还会心生厌恶呢,如果是在北京街头看到那我肯定连眼都不眨一下,可是为什么不能容忍家乡存在同样的景象呢?我盯着画摊上超级女声傻不啦叽的笑容百思不得其解。这时,母亲拽住了我的胳膊,并且将我迅速拉进了卖菜的那条街。她慌里慌张地眼神打量着远处的人群,仿佛在搜寻什么。我问她看谁呢,她不说话,拽着我的手依然没有松开。她拉着我从一处买土豆的摊子横穿到了水果街,她又仔细朝着原来的方向看了看才放开我的手,脸上像是松了一口气。我问她到底躲谁呢,她说了一个听起来有点儿陌生的名字——凯莹。我稍微使劲儿想了想,记起了这个叫做凯莹的远房表姐。她大概比我大上五六岁的样子,圆圆的脸蛋有些婴儿肥,看起来非常可爱。小时候,她到过奶奶家几次,后来听说在天津上了大专,便再没来过奶奶家,倒是她父亲每年中秋节都要来走动一次。我问母亲为啥躲她,她迟疑一下还是说了。原来凯莹毕业后没能找到工作,后来便结婚了,可是没能到好丈夫。据说经常喝酒,一醉了就打她,清醒了再跟她推心置腹地道歉下保证,如此反复无常。凯莹便想着离开他,也不知她从哪里得知了我家的电话号码,于是给母亲打了电话,询问我在北京的情况以及手机号码。她给我打电话是在丽姐向我借钱以后,有了上次的教训,母亲聪明了许多,不是一问三不知便似是而非的含混带过,凯莹没能得到什么东西。与此相应,我也少了若干次电话骚扰甚或更多更大的麻烦。

母亲说,刚才差点儿就跟她走碰头了,真险,还好我眼尖,及时看见了。

是吗,在哪儿,她干啥呢?我心生好奇,很想看看许久未曾谋面的凯莹成了什么模样。

正挑袜子呢,好像有了,肚子腆着呢!母亲道。

哦,那现在到哪儿了,我还真想看看。我说,眼睛也朝着卖袜子的小摊望了过去,但攒动的人头似乎没有一个脸熟的。

有啥好看的,万一认出你来,让你给她在北京找事儿呢,多麻烦!

你不是说她怀孕了吗,那肯定不会想着往外跑了,我想看看她现在啥样儿!

不用看了,瘦得像变了个人似的,原来不是胖乎乎的娃娃脸吗,现在瘦成长挂脸儿了,头发也剪短了,还有点儿邋遢,反正就是个不如意的样子。母亲开始和袜子摊背向而行,我只能跟在她后面,不时回头,期待着能发现凯莹的身影。

妈,不想帮就是不想帮,躲着人家算啥事儿,跟做贼似的!我忽然停下来,冲母亲不满地说,我仿佛看见了凯莹表姐楚楚可怜的泪眼。

你这个傻小子,碰上她你不麻烦呀,别说帮不了忙,就是能帮上忙咱们也得找个理由推掉,俗话说管闲事落不是,她又没离婚,你要帮她,她男人会咋想,肯定恨咱们,你还想上赶着帮她,真够天真的!母亲拽起我的胳膊,几乎是一路小跑将我拉出了集市。她说,也没啥要紧的东西可买了,咱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