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哥出事了,在我们从小城过完年回到北京后不久。这一次不再是码头上的个人恩怨,是讳莫如深的经济问题,和辛哥一直交好的人被接受调查,辛哥也未能幸免于难。本来这一切与陈小肯关系不大,然而,也许是背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海边开发区的盲目建房问题被电视台曝光。新闻里面的开发区公共设施完全不配套,没有医院没有购物网点没有学校,小区里面几乎没有住户,完全就是一座空城。陈小肯欲哭无泪,公共设施虽然不齐全,但一切都还在建设之中,医院商场学校虽不多但明明都有,作为度假村夏季时才会住户熙攘,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大家都相信镜头里所看到的,而不是没看到的。在传媒的力量里,陈小肯就要被淹死了,而关在里面的辛哥更是自身难保,本来顶多是考验他们之间这种半物质半感情的关系,现在变成了共患难时的相濡以沫。辛哥托人带信告诉陈小肯拿钱走吧,不要管他,要好好活着。陈小肯却在凄凉中觉出了真情,她想这辈子没人会像辛哥这样爱护她了,是的,不是爱,而是爱护,疼痛那样地爱。陈小肯主动找到辛哥的老婆,把几乎能够流动的钱都给了她,女人同意了离婚,陈小肯告诉辛哥,她等他,出来后他们结婚,就这样,别无二话。
陈小肯用把大奔卖了的钱开了一个外贸服装店,就在黄山路口,那家炸甩店旁边。每天中午,等学生潮散去,她就端着自家的小碟子,与零钱一起放在炸甩店窗口,无需赘言,两串青椒两串蘑菇两串青菜一串鸡胗一串白菜再来一串春卷,老板都是知道的。熟了后在窗口叫一声小陈吃饭,小陈就来端盘子走人。有时候她就在微博上发一张炸甩的照片爱特我和表姐,是故意让我们嘴馋,有时候发一件外贸原单的衣服照片,说觉得适合我或者表姐,等我们回去穿。有一次,她发了一张夕阳西下的图片,黄澄澄的光里全是放学后的小学生,早已有了性别意识,女生一堆边走边聊,肆无忌惮地大笑,男生一堆骑着单车风一样而过,就与我们那时候的时光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些孩子的手里全是手机PAD,而我们那时候却是最简单最真实的交流方式。
表姐说陈小肯就是厉害,真想不到。我说我很久以前就想到了。表姐说是吗,却不像是在问我,好像是在问自己。阿飞回来后找过表姐,她想了半天决定再试试看,但是天天争吵不断,夜里的阿飞也不再温柔缱绻,表姐也是,赌气似的,彼此的心结全化作胳膊大腿牙齿手指上的力量,没完没了。最后表姐觉得累了,走不下去了,还是分手了。
香港的生活压力比北京还大,我想还是待在这里吧,表姐说,我好像觉得老了,拼不动了,不想到处闯荡了。我说你那叫闯荡吗?陈小肯才是。表姐说陈小肯快成为你的偶像了。我说还真是。表姐说,你说我现在找黄涛去,他会原谅我吗?我愣了一下,说,你还想找黄涛啊?表姐失落地说,其实他对我挺好,真的。你知道么,阿飞其实真的就像那个阿飞,自私又怯懦,我好像根本走不进他的内心。我说不要去想阿飞了,你们不合适。那我和黄涛合适吗?表姐问我。我想了一会儿说,也不是很合适。表姐没说什么,走了。
晚上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我在五角星,接我。喝得烂醉的表姐在那里约黄涛见面,黄涛大概也喝醉了,就对表姐破口大骂,说什么被香港人上够了再来找老子,你当老子是****啊,滚你妈的蛋。表姐一杯酒泼到他脸上,他竟然真的甩手给了她一巴掌。我打了车疾奔五道口,看到喝醉了的表姐像个无助的小孩子一样坐在夜店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哭个不停,她仰起哭花的脸看清是我后,一把抱住,说,妹,我心里好难受。
我的心忽然疼了,我们虽然一起出生一起长大,可很少拥抱,唯有的两次一次是她鼓励我好好高考,一次是现在,她看不到前方。我说,姐,不要难过,一切都会过去的。表姐说,我是不是特别差,没有一个男人真心爱我,像你男朋友爱你那样地爱我。我终于憋不住,羞愧地说,表姐,都是我骗你的,我根本没有什么男朋友。她停止了哭泣,说,你说什么呐?我说我告诉你我在骗你。那个所谓平时一起吃饭去图书馆看书或者在实验室一起做实验,累了的时候就骑车带我去未名湖散步或者坐在椅子上聊天,在我过生日那天买个蛋糕藏在我书包里,每次一发工资或者老板给了奖金就带我出去吃大餐的师兄男朋友是我瞎编的。
表姐愣了,说,所以当我说要见见他时,你就说他要移民去美国,所以你们分手了?我说,是的。表姐哭笑不得地说,李芳芳,你为什么要骗我啊?我说因为我嫉妒你,你有黄涛你有阿飞,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表姐苦笑了一下,说,现在你看到了,你姐姐我什么都没有。可是你还有杜北立。我无法管住自己的嘴巴,一下子喊了出来。酒醉的表姐听到杜北立的名字时一下子怔住了,像是走进了回忆里又马上抽身而出,她摇摇头,说,我怎么会拥有杜北立?我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他,只能在心里想一想。我说你拥有过,真的。然后把几年前那个晚上杜北立说的话都告诉了她。表姐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说,盒子里面是什么?我想了一会儿,说,一封信和一只MP3,信里告诉你他喜欢你,让你好好学习,和他考到一个城市,MP3在这里。我从包里拿出来那只只有256M容量的播放器,在当时,它一定花去了杜北立不少的积蓄。表姐看着这只磨得有些光润的播放器,说,所以你一直保留着。我说是的。表姐按了开关,戴上耳机,低着头,抱着膝盖的胳膊不断越收越紧。不用看她的脸,我也知道她在哭,我知道她会这个样子,因为那个晚上,我看着不再属于杜北立的窗户,听着这首《月亮代表我的心》时也是哭得这样心碎,忽然之间明白为什么大家都那么喜欢邓丽君了。
表姐听完后,无力地摘下耳机,指了指我,恨恨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冷笑了几下之后倏地转过身,走了。我追上去,说,姐,对不起。她什么都没有说继续走。我说,姐,对不起,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他,一辈子就喜欢了这么一个人。她继续走。我继续追着,说,姐,你有那么多人喜欢,可是我呢,什么都没有,你想过我的感受吗。她还是继续走下去,仿佛要执意走到这条路的尽头。我停住了,在她背后喊道,林颂芙,就像你对待陈小肯一样,你也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这个妹妹,你只爱你自己,你从小就是这么自私可恶!她停住了,但没有转身,我气喘吁吁地看着她的背影,我们就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之后,正好一辆出租车经过她身边,她一抬手拦住了,没有丝毫犹豫地,上车走了。
她离开了北京,回到了小城。我想等她来找我的那一天,就是原谅我的时候了。我只要等着就好了。
后来,我就与导师一起去参加港大举行的一场学术报告会议,我已经有几篇文章被SCI收录,与导师正在一起合作一个项目,导师鼓励我留校做博士后,虽然没能出国,但是导师人还不错,我也接受了她的建议。会议结束后,我拿着老板给的奖金,想着应该给表姐和陈小肯买点礼物于是就一个人来到中环。别人在精致奢华的专卖店里流连忘返,我则拘谨得很,直接告诉导购小姐我要的型号,然后就刷卡走人。逃也似的拎着包装袋在路上疾步行走,不想与迎面而来的一个高个子男人撞在一起,我顾不上疼痛,赶紧检查这些娇贵的包装袋破了没,不想对方惊喜地喊道,李芳芳,你是李芳芳吗?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太过突兀,路过的行人也看了我们几眼。我呆住了,盯着眼前这个穿着BURBERRY风衣,拿着BOSS公文包时尚干练的男子,足足反应了两秒。当他一笑露出满口白牙的时候,我认出来了,是杜北立!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所有的偶遇其实都是命中注定,这是他曾经告诉过我的。
他扶我起身,我看到了无名指上的环戒,有些发懵。杜北立看到我很高兴,能看出来,是那种发自内心的高兴,如果ISABELLA在就好了,我介绍你们认识,他说。ISABELLA是他的妻子,他所在那个金融事务所的高管,他们是在国外相认,然后回到她的城,这里,香港。你现在怎么样了呢,杜北立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手里的包装袋问到。我看了一下自己的土衣土衫,说,来这里开个会,顺便给表姐和陈小肯买点东西。杜北立笑了,继续谈论他的工作现状,问我是否有空一起吃饭。我忽然不高兴了,难道他不应该问问我表姐的近况吗?曾经,他是那么爱她,差一点因为没有答复而自毁前程。我说我的表姐林颂芙现在在小城里。杜北立说,哦,她在小城里啊,无聊地重复了我的话,不待回复后又立即问我博士在哪里读的,怎么会想到读博士呢,北京那边的近况如何?我实在受不了了,杜北立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接受,无论结婚与否我都能继续欣赏他,我唯一不能接受的是,当说起林颂芙这三个字时,他眼里的冷漠和嘴唇上的随意。我把头扭向别处,不回应他的热情邀请,说,我下午还有会议,等下次吧。杜北立从小彬彬有礼的教养此刻变成了优雅和含蓄,他微微一笑,说,哦,那就下次。
我刚想迈步走开,又转过头,看着他说,杜北立,你那时候为什么要吻我?杜北立吃惊地说,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我说,咱们读小学的时候,在桃林里,你应该记得,那应该是你的初吻。杜北立的脸刷地红了,说,我只想,我只是,对不起,我忘记了。我替他把话说完,你只是想试一试,想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吧?杜北立窘迫了一会儿,换了个站姿,看了一下路边的行人,说,李芳芳,咱们多少年没见,你为何要这样呢?我说我没想怎样,就想告诉你,我可不承认那是我的初吻。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
我走进拥挤的人群中,电影里这时候女主角应该流下几滴时过境迁的眼泪吧,可我眼窝里干干的,也许我一直就不是那个女主角,我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看着那个窗户就掉眼泪了,但是我的心情非常不好,非常。最后的时刻,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但是空空荡荡,随风扬起很多风衣的下摆,但我知道那都不是他的。他走了。
虽然从小听粤语歌曲看TVB香港已经回归祖国十多年,我却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这里与我想象中的是那么不一样,却又是那么一样。我看着繁华的干练的熟悉的而又陌生的香港,想到,1997年到来的那个男孩儿,就这么从我们的世界里彻底地剥离出去了,或许,他其实从来就没有进入我们的世界。他那么聪明的人,一定知道我们几个女孩子都对他暗生情愫吧,可是他优雅地从我们中间穿梭过去了,不染片刻风尘,就像现在这样,表情坚毅,动作绅士,一身考究地穿梭在香港的中环。他果然留在了1997,我的1997。
再见了,杜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