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升初考试结束,杜北立不负众望成为全市第一名,光荣写进小学校史,我虽然没有他成绩那么好,但也没有辜负爸爸和妈妈的期盼,名次也不错。倒是表姐让姥姥姨妈都喜出望外,切着最低分考上了,甚至都有些抢了我的风头,我们又能够一起上学放学了,但是我们的好朋友——陈小肯,落榜了。
整整一个暑假,陈小肯的爸爸陈秘书都在为小肯到处奔走,希望能让陈小肯跟我们一样进市立第一中学。是啊,市立第一中学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可以在三年后的中考中以极大的概率考上第一中学的高中部——另一个美好的地方,号称有一半的概率考上重点大学。而陈小肯考上的向阳中学多是为各种技校储备后备军,教学质量不言而喻,虽然每年也有一部分人考上第一中学的高中部,但那终究是凤毛麟角。陈秘书的奔走终于有了成效,小肯如愿以偿地进了第一中学,临近开学的时候表姐学着电视上那些成熟女孩儿的口吻对陈小肯说,陈小肯,祝贺你,我们去吃点东西庆祝吧。然后我们就去了黄山路的炸甩店——一个从第一中学下海的数学老师经营的店。炸甩是我们这个小城最负盛名的一种小吃,就是把各种青菜蘑菇火腿肠穿成串放到混合油里一炸,然后抹上摊主自制的炸甩酱,咸辣口,十分香。
那天我们吃了什么我记不太清了,但仍记得两个细节。一是陈小肯。自从落榜之后,她一直躲着不肯见我们,甚至去了乡下奶奶家里住了一阵,这次见面她神情自若,我们都以为是因为事情终于办妥了的缘故。可陈小肯张口就说,如果可以,我一点儿也不想去第一中学。我和表姐惊诧极了,这是为什么?陈小肯以一种少年老成的动人姿态向我们言说,你们想想啊,上第一中学的最终目的不就是考一个好大学吗?可是我根本考不上高中部,虽然说升学率很高,可是我在起点就不如绝大多数同学,去了也是白去,还会把自己搞得很累,不如去学一门技术。我和表姐都惊愕了,如此透彻的人生之路剖析我们还是第一次听说。但陈小肯接着又让我们安心了,她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两个——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为了能继续一起上学一起做作业,她是一定不会来第一中学的。我和表姐异常感动,我甚至在当场都想向陈小肯道歉,为我对她的不够坦诚而道歉,把那些我和表姐只对彼此分享的小秘密告诉她。表姐一眼就看出来我异样热烈的眼神之下满怀冲动,她一把按住了我,举起手中的健力宝说,来,让我们为未来干杯!
后来表姐在回家的路上说,陈小肯这是为自己找回面子呢,你怎么就那么容易被感动呢?我愕然地说,我就是愿意相信陈小肯,她是我们的好朋友呀。表姐说我不是说她不是我们的好朋友,我是说她刚刚的话有一些是真的,但有一些很可能就是为了让自己找回面子而无中生有,你何必全部当真呢?我说我就是愿意相信别人,我不喜欢撒谎,也不喜欢别人对我撒谎。表姐叹了一口气说,唉,李芳芳,你就是这样的人,老实得可爱,一点儿心眼儿也没有,哪怕你不是我表妹,我觉得我都不会骗你,舍不得骗你,因为你不会骗我。我笑了,说,你看,你也承认了吧,所以陈小肯也不会骗我。
那天的第二个细节是杜北立。那天我们从炸甩店出来就碰到了杜北立——骑着自行车和一帮男同学从海边游泳回来的样子,凉鞋上还沾着细腻洁白的沙子。杜北立向我们三个点头致意,完了还特意朝表姐林颂芙笑了笑。我早已感觉到了,自从上次文艺汇演结束之后,杜北立和表姐的关系就有些不一般了。但我并不难过,因为杜北立真正喜欢的人是我,表姐并不知情,一切都发生在上次我们去桃林采茵陈蒿的时候。
当大家都睡在桃树下时,我并没有睡着,杜北立就躺在我身边。我的一只胳膊一只手一条腿都在若有似无地碰触着旁边的一只胳膊一只手和一条腿,这还不够,我翻了个身,这样我的整个鼻子就能闻到他从脚到头散发出来的味道。他中午可能是吃了海蟹,我闻到了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像阳光下暴晒的蟹壳,或是皮皮虾晒成的虾干。后者是我们女孩儿喜欢的零食,鲜美有嚼头,在午后一边一点点地嚼着一边看小人书是我最爱干的事儿。当时我就一点一点地咀嚼着杜北立的味道。他身上好像还有麦田的味道,当然这是肯定不对的,我们没有经过麦田,还不是麦子长大的季节,但就是充斥着一股植物茎秆的气味。最后的气味就是他家里的味道,那是一种饭桌上的食物床罩的罩面鞋柜上面的鞋拔子厕所里的洗脸台厨房里的煤气灶台混合在一起的一种味道,一家一种,绝不雷同,杜北立身上的“家味”略微有些重,我却很喜欢,感觉一下子很亲切。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杜北立面前总是很自卑,总是觉得自己很丑很傻很笨,但却很想靠近他,可每次靠近了却更加想逃离,然而这一次不一样,我们都“睡着了”,我丑我傻我笨他通通看不到。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杜北立忽然不再平躺,他转了身,我立即更加紧紧地闭着眼睛,生怕被他看出端倪。杜北立转向我这边了,因为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喷在我脸上了,痒痒的热热的,完全不同于身上的味道,而是一种肉的味道,是的,那是一种人肉的味道,但并不难闻,很健康很匀称。然而超过数秒之后,我开始呼吸困难,我感觉自己的丑笨傻开始一点点浮现出来,就要被他闻到了,于是想慢慢转过身去。忽然我感觉到那股肉的气息在一寸一寸热了起来,我不敢睁眼,努力让自己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死了一样,然后我的唇就碰到了更加柔软的两瓣东西,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自己的呼吸,惊诧幸福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化作风暴把我重重打晕,我是真的昏过去了,而不是假装。那天我们“醒了”之后,我一直装作一无所知地窥探杜北立,却发现他一直在躲闪着我的眼睛,而不小心彼此对视的短暂一秒竟让他脸红到脖子根。我想我什么都明白了,杜北立吻了我,是的,杜北立吻了我,原来他喜欢我,我这个傻瓜却一无所知。我心里的小鸟一直飞啊叫啊,飞到高中的那个盛夏。
在升入中学的开始,每晚放学,我们三个聚集在校门口卖贴画的地方,等我把李若彤版的小龙女收集得差不多的时候,大家开始抢购还珠格格了。表姐最喜欢紫薇,因为好多人说她的眼睛和脸型像紫薇格格,我既没有小燕子的大眼睛,也没有金锁的尖下巴,再加上表姐怎么会允许我和小肯与她平起平坐呢,于是我只能宣布我是柳红的拥趸。小肯的眼睛又细又长,眯起来的时候像望不见底的水井,等第二部出来的时候表姐说小肯像香妃,我心里知道要不是因为小肯作为校鼓乐队的小鼓手,能够为表姐传纸条给那个男指挥,还指不定像谁呢。我心里也有些暗暗后悔,要是不那么猴急,我本可以等第二部出来的时候选择晴儿的,可是表姐说过了,要从一而终,不可变来变去。我只能继续当柳红。
小肯为表姐传纸条的第二天,男指挥就有行动了。说实话我觉得这个男指挥不是那么好看,在鼓乐队里他穿一身红白相间的制服,手擎一根指挥棒,哦,还戴一副白手套一顶大盖帽,的确是威风凛凛,可是刨去这些换上校服就不好看了。有胡须,很脏的感觉,说话的声音也特别难听,像公鸭,脸上有痘痘没有?我忘记了,应该是有的吧。但是他有一头飘逸的发,眼睛大大的,骑着单车独来独往,不少女生在背后都叫他风一样的男子。但是我的表姐林颂芙啊,可是全校风云人物,收了多少男生的水晶之恋果冻和字迹歪歪扭扭的情书啊,远的不说,就说那个比我们大一个年级的体育委员小金刚吧。
小金刚家里是搞滩涂养殖的,养殖牡蛎,据说专供出口,小金刚虽然从小吃了那么多的牡蛎,可就是不长个儿,但是他学会了横向发展,结结实实却不胖,中学的时候就练了雄壮的肱二头肌出来,扔铁饼全校第一无人能及,于是就得了小金刚这个称号。好多人骚扰表姐都是这个小金刚充当护花使者。可表姐不但不待见他还总是对他使唤来使唤去,小金刚总是乐呵呵的从不恼人。这个男指挥哪里比小金刚好?可表姐竟然选他。
男指挥当然是受宠若惊。在他等待表姐放学的那个傍晚,我的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凭着女生的直觉已经感觉到表姐其实对杜北立是有意思的,但不知她为何要约会别人,这不就是歌曲里总是如泣如诉抱怨的背叛么,这就是对杜北立的背叛啊,而我喜欢杜北立,所以我不能容忍他受到被背叛的侮辱;但另一方面我又巴不得表姐快快移情别恋,因为我感觉到了杜北立和我要有故事,我不想表姐知道后伤心,所以最后对于表姐的背叛,我只能遗憾而踏实。
男指挥看到我们三个一齐向他走去明显有些招架不住,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林颂芙,我我认识你,上次教师节你主持得真棒。奇怪的是嘴里虽然嗫嚅着,但脸上却是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大腿也镇定地抖着。痞子,我在心里说。表姐警惕地看着周围,说,是么,谢谢。男指挥不满地看了看我们两个拖油瓶(或者其实他根本就没有看),下巴朝自行车后座一扬,对表姐说,我带你去吃炸甩吧。表姐皱皱眉说,我不吃炸甩。我来不及批评男指挥对我与小肯的嫌弃,我当时被表姐镇定自若的说谎行为吓着了。她不爱吃炸甩的话那谁爱吃?就在前几天,她不是还以庆祝小肯的名义和我们去了黄山路口那家人气最旺的炸甩店么。
我前面说过,这家炸甩店主就是第一中学的老师,后来两口子下海经营炸甩,结果生意十分火爆,因为秘制的酱太过好吃。大年初八那一天,我们三个就在紧锁的店门口大喊,老板,开不开门呀。我们知道店主会听到,因为他就住在对面的居民楼里,小店的位置就是他家的草棚子呢。店主果然气急败坏地从对面的居民楼里走出来,说,吵什么吵,就知道吃,不花钱不熨帖啊,然后一脸怨气地给我们穿串。炸甩店老板虽然因为炸甩而开上了夏利但我从来没有见到他开心过,而且还经常用教师的口吻赶我们回家做作业。即使这样,我们依然为不用排队吃上炸甩而狂喜,特别是表姐,对于青椒和鸡肝她有着一种教徒般的偏执,我到现在还记得她那天吃得满头大汗心满意足的样子,哪怕是在隆冬。结果呢,现在她说她不爱吃,而且还是有人请。男指挥有些力不从心地说,那我们去小公园?小公园是晚上亮灯后大妈们跳交谊舞的地方,他就不怕碰到熟人?表姐果然不愿意。当快走到我们大院的时候,表姐站住了,转过脸看着男指挥说,你回去吧,我要回家写作业了。男指挥有些不舍地说,那我明天还在门口等你。表姐没有说可以,也没说不行,就皱了皱眉答非所问地说,我要回去写作业了。然后拉着我和小肯就走了,剩下男指挥张着嘴傻愣愣地杵在那儿。
后来我会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对于表姐当时为何这么做我直到进了大学才明白个中奥妙,摘走一个很多女生中意的男生的心是证明自己魅力最有力的证明,而彼时的表姐不过豆蔻年纪,什么是天赋异禀?这就是。
男指挥既然是被表姐拿来做普烂(PLAN)的,那么必定不会维持太久。这个风一样的男子果然像风一样从我们头顶的树枝间吹走了,被上面下来的老师挑进了省自行车队。那时候我以为那一段时间只是男指挥放学后用自行车驮着表姐回家,万万没想到他们原来还有更进一步的接触。表姐后来回忆说,有一个晚上,因为要办黑板报他们回去得很晚,在霓虹闪烁的街道,感到意犹未尽,终于去了小公园。在人迹罕至灯光昏暗的松树林里,表姐倚在一棵雄壮的大树上,仰着脸,与男指挥接吻。我的直觉告诉我表姐在模仿《喜剧之王》里的柳飘飘,但我没有拆穿她。表姐说男指挥虽然学习成绩一般,五大三粗,但是他的眼睛漂亮有神,与杜北立的彬彬有礼不同,他总是自信满满,甚至还有一些小傲慢。秋风来临的时候,他就用牛仔上衣包住表姐,两个人继续忘情地接吻。我问表姐,既然不喜欢他,喜欢的是杜北立,为何还能与他接吻?表姐说她也不明白,就是无法抗拒,他的傲慢他的用力他的粗鲁他修长的四肢他那被牛仔上衣领子裹住的侧脸全部让人无法抗拒,一个女人一辈子都要和这样一个男人接一次吻。表姐说到这里的时候甚至还咂了咂嘴,回味无穷地说,其实他挺有魅力的,那么小的年纪,就有一种男人的魅力,你别说,杜北立还真没有,杜北立没有那么大胆,也没那么有激情。我灵光一闪,紧张地看着表姐说,你们不会干那事了吧?没有,表姐斩钉截铁地说,要是换做现在,我不敢打包票,可是当时那是真的不敢啊,还那么小,接个吻已经觉得是天大的事儿了。谁像陈小肯啊,看着挺胆小的一个人,做起事来吓死人。
陈小肯当时特别迷恋一个年轻的生物老师,生物老师是当年的大学生,来我们学校实习,所有人都说他长得特别像港星郑伊健,但是没有那么长的头发,也没有那么多肌肉,所以是小一号郑伊健。生理课上,他结结巴巴,后面的高个子男生故意发笑让他窘迫,结果这课就上不下去了,本来他也没比我们大多少。陈小肯从他踏进教室的那一刻就花痴了,我和表姐谁也没有在意,当我们发现情况不对劲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私底下约会了。
据陈小肯向学校交代的是,一切是她自己主动的,是她放学后主动去老师办公室请教问题。在陈小肯离开的那个晚上,我们三个一起睡觉,在陈小肯家。她爸爸当时已经调到相邻的城市,我甚至怀疑他会不会感谢这样的安排,避开小城里的风言风语,而陈小肯的妈妈一直值夜班,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白天到大院里走动。出了这样的事——流言蜚语满天飞,我和表姐要显示出我们的仗义,不约而同来到小肯家陪她度过这个难忘的夜晚——生物老师马上要坐上回去的火车,带着我们校长特意开的实习证明,对于一个大学生,那意味着什么我们并不清楚。我们震撼的是陈小肯原来是这么与众不同,我们心里有那么多憧憬和萌动,但到底只能是憧憬和萌动,陈小肯是用双手双腿去触摸憧憬和萌动的人。
那时候的陈小肯已经停止了长个,开始慢慢充盈起来,好像是在那个晚上,我发现陈小肯原来已经出落得和表姐差不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表姐停止了生长,停在了一个点不再动,我最初发现是在主席台上。本来一直比表姐低一个头的杜北立把这距离不断缩短,越过平衡,直到现在他已经比表姐高出一截;然后我发现自己竟然能与表姐并肩而立了;现在,我从来想不到的是,陈小肯甚至比表姐还要高挑丰满了。现在她黝黑的皮肤开始泛着健康的光泽,变得洁白而细腻,内双的眼睛长开了,像一枚精巧的黄杏,眼尾向后上挑去。最重要的是,她左边的胸脯终于赶上了右边,然后两边一起齐头并进,丰满俏挺,她都具备了。
我觉得表姐也已经感到自己的黯然失色了,她不停拿眼睛在陈小肯的身上扫来扫去,我知道她一定在和我思考同样的问题:这神奇的变化是不是因为她身体上发生的那场我们都未能体验过的风暴所导致的呢?
我们三个洗完澡就骑着单车来到小城的海边码头,坐在海堤上,看着一片漆黑的大海,闻着被海风传送过来的彼此身上的味道。同样的花香洗发露和舒肤佳香皂用在不同的身体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却是那么不一样,有人悠远绵长,有人浓烈酣畅,就像香水的前调后调。我们此起彼伏地发散着自己,心照不宣摆好观看的姿态,等着陈小肯,上台,表演。
陈小肯好像早就等着这一天,她甚至都没有酝酿。表姐说,说吧,小肯,我们知道你是委屈的,我们相信你。我没有委屈,陈小肯上来就语气笃定态度强硬,我是主动的。
根据她的讲述和我的脑补,当时的情景大体如下。那天真是她自己到办公室去请教问题,她只是想见一见生物老师,告诉他大家都很喜欢他的课,至少她陈小肯是这样。但是她没想到的是办公室里只有生物老师一个人,并且黯然神伤,刚刚流过眼泪的样子。对于陈小肯的请教,他脸上有一种喜出望外的惊喜和感激,细心地为她讲解染色体、DNA和基因的关系,那声音轻柔地让人想流泪。陈小肯说当时她站在那里,看着生物老师的后脑勺,脖子那里帖服着细软的头发,打着旋儿拧在一起,像小狗的尾巴,稚气可爱。忽然地,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后颈,生物老师像触电般颤抖了一下,停止了讲解。安静的空气里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停留着,傍晚的斜阳让办公室昏黄温暖,陈小肯说就那样一动不动也挺好,她永远忘不了那种静谧和沉默。过了一会儿,生物老师终于想好了似的抬起头看她,几乎是没有犹豫地,陈小肯慢慢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他。在嘴唇碰触的刹那,生物老师不再迟疑,像花朵接住雨滴那样轻巧地接住了她的嘴唇,给予更加热烈绵密的回应。陈小肯说她也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自己就倒在了生物老师的怀里,任由他的手从衣襟里伸进来在胸前抚摸揉捏。她甚至也学着对方的样子,把手伸进他的后背,抚摸他的白色吊带背心和几粒青春痘,整个过程中她一直是晕晕的,直到生物老师撩起她的裙子,热辣辣地进来的时候,一种钝痛之后一切变得澄明自然。
那一刻之后我的脑子就变得很清醒,陈小肯肯定地说,我甚至听到了外面操场上体育生扔铅球的声音,还有我身体里面的声音。你们知道吗?身体里面真的有声音,从那里开始,沿着身体流到喉咙,最后传到后脑勺,从耳朵那里发出来,像我奶奶家冬天风吹窗户纸一样。我仰面躺在桌子上,看着他被阳光映黄的脸,脸上的绒毛也明晃晃,其实他一点也不像郑伊健,从近处看他们哪里都不一样,他更像一个孩子,但是他也很帅。在最后结束的时候,我们紧紧抱在一起,我的颈窝里全是他的眼泪,我也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就像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他做爱一样,好像有很多的委屈,但又一点也不委屈,觉得自己很伟大。
我在陈小肯的叙述中迷失了自我,这一切太过于耀眼,我有一些消化不良,茫然地盯着黑漆马糊的大海,满脑子剩下的只是那片明晃晃的太阳光和身体里的声音。表姐说那你体会到快感了吗?陈小肯说那是肯定的,特别是在后面,其实根本没有那么疼,像止痒一样那么舒服。成人之后我一度怀疑陈小肯的叙述是在哗众取宠,从科学的角度讲,身体里面怎么会发出声音呢,她在欺负我和表姐的一穷二白,陈小肯一定是撒谎了。但当时的我们一点也不生陈小肯的气,毕竟她是如此坦诚,让我们对那个还没到来的神秘时刻充满了期待与希冀。
陈小肯说后来他们就开始约会,这个小城就这么大,两条东西大街囊括了一切,他们能去哪儿呢?关键是两个人的身份又是这么敏感。生物老师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于是他们就在学校里面约会。北方的中学里,到处都是丑陋而肤浅的人工植被,这种肤浅不仅体现在物种的稀少,还体现在园林面积的差强人意,而他们总不能终日躲在低矮的灌木丛里。有一天正当他们在柿子树下接吻的时候,被发现了。也许早就被发现了,风言风语传到了学校干事的耳朵里,他们就来个守株待兔,然后不动声色地把两人请到校长办公室。剩下的结局就是这一晚我们正要面对的,生物老师痛苦地与陈小肯别离,踏上了归去的列车,而陈小肯就要转到她爸爸陈秘书调去的那个城市的一所普通中学,当了一名插班生。
当陈小肯停止了讲述的时候,我们都沉默了,好长时间的安静,静到可以让我们注意到海浪——它正用力量在黑暗里提醒我们它的存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海与天衔接的地方升起了一轮圆月,那么大那么圆那么黄,好像这个月亮掉到了大海上面后又浮出了水面。小城虽小,却因以前是英属殖民地所以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客运码头,那时候每隔两天就有两班客轮,一艘开往大连,一艘开往上海。在那个夜晚,码头静悄悄的,只有灯塔亮着,我们三个人开始感觉到寒冷,紧紧依偎在一起,我们一起盯着这片漆黑的海和那轮圆圆的黄月亮,小陈满脸遐想地对我俩说,你们说从这个码头开始,轮船可不可以开到香港呢?表姐说应该可以的吧。说完她们一齐看着我,当年那本关于香港回归的小册子,只有我一个人看了,她们觉得我应该更了解情况。我想了想说,应该会吧,总之大海连接了世界上所有的地方,所以从这片海开始,可以到达香港。那这个月亮是不是现在也正照着香港呢?陈小肯继续一脸的遐想。我说是啊,它也正照着香港呢。这个月亮是如此地大以至于我们怀疑它很近,它很近又以至于我们怀疑这片海很小,这片海是如此的小又以至于我们觉得香港真的离我们很近。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月亮自己说话了。它说它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说它正掉在香港的海域,它说它照亮了整座城。我说你骗我,它说你不信的话可以骑上来看看。于是它游到了我面前,就是小城的码头上,我大声呼喊表姐和陈小肯,可是到处都没有她俩的踪影,而月亮又催得那么急,说马上就要天亮了,没办法我只能一个人骑在了月亮身上。月亮上面暖暖的,像个灯箱一样发出蛋黄般的光芒,我抚摸着月亮的脸鼓励它加速游泳。月亮说那你必须给我唱首歌。我急得都要尿裤子了,我说我从小五音不全,月亮说那我没有动力了,怎么办呢?这时我忽然想起表姐最爱的邓丽君,于是放声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月亮高兴地笑了,它说我也喜欢这首歌。我说我的表姐林颂芙最喜欢这首歌了,是她教给我的,你下次可不可以也带表姐去看看香港,还有我的好朋友陈小肯。月亮说,当然可以啊,快看快看,香港到啦!我一看,天呐,跟在电视上一模一样,维多利亚湾高楼林立灯火璀璨,特别是海面上倒映的霓虹五颜六色,连月亮都要失色啦!我说月亮我们游到维多利亚湾那里吧,我说月亮啊小肯在她一定要去铜锣湾的,我说月亮要不咱们去红磡看看谁现在正在开演唱会吧。月亮说哪里都不可以,人们会抓到我然后把我切开来吃掉的,我们就游一圈,远远地看看就好啦。于是我们就围着香港游了一圈,忽然我听到邓丽君小姐的歌声,正在唱着我刚刚唱过的歌,我说月亮你快听啊你快听。表姐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到了我身边不停地叫着,李芳芳李芳芳。我一个猛子醒来,发现表姐正用随身听放歌,那就是我梦里听到的歌声。表姐说,李芳芳你怎么啦,睡了这么久,我们怎么叫你都不醒。我说我刚刚去了香港,骑着月亮去的。表姐和陈小肯呆了两秒之后笑得直不起腰,边笑边说,李芳芳又说傻话啦!
中学以后,我们不再迷恋动画片了,而是偶像剧和港台情歌。陈小肯的月饼盒里扑扑满都是郑伊健的磁带,这个长发男人用他孤独英雄的深情深深俘虏了陈小肯的心。我的月饼盒里什么都有,一开始是刘德华黎明,后来换成了谢霆锋陈晓东,再后来升入高中的时候就成了永远的哥哥和齐秦,《风继续吹》吹过我所有的自习之夜。而表姐比我们任何人都固执,她只听一个人的歌。那时候她看了一部由周润发吴倩莲主演的电影,讲的是一个从美国来的香港特工潜入东北一个古寺,想要偷一件国宝,而国宝就是一个会特异功能的少女。那部电影有打斗也有言情,当最后坏人挟持女主角为人质的时候,男主角心痛地看着,女主角抬头望着漫天大雪,握住坏人的手说,你是不是很想哭?这时响起电影插曲——邓丽君小姐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我和陈小肯关注坏人如何被特异功能弄到死掉,而表姐则被这凄美的一幕和动人的歌曲感动,哭得一塌糊涂,说实话后来二姨和姨夫离婚的时候我都没见过她这么哭。看到我们面面相觑,表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们不懂,你们都不懂。自此以后表姐就爱上了邓丽君。
那一夜之后,陈小肯走了,没有陈小肯的日子忽然变得单调了。发生这一切之后,特别是在那个迷乱的叙述之夜以后,我开始对陈小肯刮目相看,那个时候我就隐约感觉到也许陈小肯不是雕花萝卜旁的薄荷叶,她或许就是那个雕花萝卜。我的预感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