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猫的尾巴(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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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苏新荷觉出路家松突然变了,至于是如何变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弄不清楚。她叫他出来吃饭,十回他只去五回;他的电话也寥落了许多,似乎没有什么闲话;之前积极的读书会他也很久没去,苏新荷问他怎么了,他只是说每天修行很是疲累。

她不知道路家松为什么这么想要藏匿起来,就好像是她脏臭无比,抑或是她危险不堪。他就像是雨后出来散步的蜗牛,她极小心的触碰它一下,便仓皇地躲进壳里了。

苏新荷要出国的前一天,路家松招呼班里的同学在集贤居为她饯行。他叫了一大桌的菜,特地点了昂贵的松茸牛肉——很早之前苏新荷吵着要吃这道菜,他当时觉得不值得,很随便的敷衍过去了。

今天是不必省钱的。路家松苦笑了一下。

“书记同志说从没见我喝多过,我今天一定喝醉让大家看看。”大家听罢全高涨地笑了。苏新荷在桌子的另一头望着他,看着他晦暗的脸色,有阵子没修剪的头发,还有堆出来的笑纹和迟缓的语态,觉得修行不但没有使他年轻,反倒使他苍老了。

“书记是我们当中第一个留洋的,回头我们都要跟书记说不上话了。”说着路家松微笑着举了杯,示意大家共饮一杯。

“哪的话,”苏新荷没有笑,一小盅白酒下肚,舌头火辣辣的,“我就去半年啊,很快就回来的。”

“对啊,给我们带个妹夫回来,外国的也行,只要真心对我们苏书记好。”张晨骏笑呵呵道。

“是是是,祝书记他乡遇故知,转角遇到爱。”路家松又举起酒杯,长辈似的,全桌人也都站起来了,凳子将地板划出希希的响声。苏新荷立着,握着那杯酒,迟疑着。她研究着路家松那张满不在乎的脸,路家松的眼神偏到另一边——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还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

苏新荷轻轻摇了摇头,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

“我来敬主角一杯酒,”路家松端着酒杯来到她身边,一手夹着刚从口里取出来的香烟,无爱无嗔地笑着,说,“找个心眼儿好,配得上你的,趁着还年轻。走的时候就不送你了,”他鼻子一辣,顿了顿说,“计算好去机场的时间,千万别迟了。”

“那我回来的时候你要去接我,”她甜甜地又极恳切地说,“那么多东西我肯定拿不动。”苏新荷现在有点明白他为什么喝酒总也喝不香——原来他有不轻的酒精过敏症,也就片刻的工夫,脸上、脖子上到处鼓起红色的小疹子来。

“好,”路家松又灌了一大口酒。才喝了几巡,他走道已经是踉跄的了。

人都是后知后觉的。如果不是远赴山水迢远的欧洲,苏新荷不会觉出她对路家松的喜爱远超出想象中的许多倍。她不买醉,不去舞会,从不施展女性魅力;上课的时候她老是出神,不上课的时候她苦练厨艺;她甚至于很少笑了——苏新荷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回国的那一天。苏新荷以为路家松很喜欢抽烟,每游历到一个城市就买几包看起来最顺眼的香烟;她以为路家松的衣服总是太过朴素,特地搭车到狐狸镇为他挑拣了几套时髦的洋装。

阳光充足的时候,她常上明镜似的日内瓦湖畔坐着,通身雪白的天鹅在她脚边绕来绕去。她最爱看那湖心当中好兴致的天鹅情侣,总让她好生羡慕。

有一个新加坡的女生向她传教,告诉她向上帝祷告很灵的——“打个比方,”她闭上眼睛,十指交叉,说,“上帝啊,如果你是真的,就让我爱的人爱我!就像我这样做,真的管用,你可以试试看。”

是否会信上帝她迟而未决,但是此后她时常会在心里对上帝说上几句悄悄话,做饭的时候,去超市买菜的时候,月晦月朔的时候,她想起来就唠叨几句。“路家松的爸爸希望他能带一个女孩子回去,我就是那个愿意追随他回武汉的女孩子——他可以在高校里找一份教职,我也去寻一个普通的工作。什么大富大贵,金银细软我统统不要,扫洒烧菜,清洗碗盏我样样都会。我吃得很少,衣服很多,养活我花不了几个钱,光看我这小身板就知道了。如果我的母亲不同意,我为路家松撑腰;谁再因为他研究的东西看轻他,我做他的后盾;别人再说他没有志气,我第一个找他们理论。从今往后,谁也不能给他气受。上帝啊,如果你感觉得到,烦请行个善吧!”

她是可以全凭乐观的天性行事,她也可以指着那少得可怜的回忆而活,那些无明的期盼无疑也增添了她的勇气——可她并不傻。

路家松的冷峻苏新荷全部看在眼里。

她抵达,过年,开学,生日,他没有关切过一句;她懊丧,忧郁,哽咽,悲戚,他置若罔闻。苏新荷年满24岁那晚,很多留学生到她的家里聚会,他们在公共区域里喝酒,大笑,嚷着鸟语,勾肩搭背,一直闹到到凌晨三点。苏新荷在屋中静静地听着,把杯中的红酒满了又满,品着内心不可告人的苦。她决定不哭,因为眼泪没有用处;她也不愿违心的笑——她那么真诚地对他,念着他,他简直是翻脸不认人。

每到临睡前苏新荷都会觉出路家松已经宣判了他们的未来,这样的洞见时常催下几滴伤心但还不至于无望的眼泪;可一觉醒来她又觉得这层关系还余着一口热气——他们性格相仿,志趣相投,他也承诺过会去接她。幸而一直没有风闻路家松要结婚的消息,这已经是莫大的宽慰。

苏新荷像是有个不记仇的特异功能,无论路家松怎样不人道地对她,都不曾使她泄气,反倒在她柔弱、骄矜的个性之上增添了点英雄主义。离了路家松的数月里,苏新荷竟将自己锤炼得刚毅,较真,简直有母性的光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