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的时候,某种幽微的气味钻入鼻腔,叶哲朗不悦地皱了皱眉,随手把包往旁边的柜台上一扔,径直往厨房走去。穿过餐厅的时候,他朝客厅的沙发瞥了一眼。许景庭像平常那样穿着睡袍靠着沙发,正在翻一本杂志,脸上露出略带不屑的矜持,像是在看竞争对手的杂志。
“回来了?”她随口说道,声音温柔,视线没有离开杂志。
叶哲朗随口应了一声,走进厨房。看到厨房中间岛式流理台上的白玫瑰,他顿时明白是什么令他不悦。玻璃花瓶旁还放着一瓶打开的葡萄酒,褐色玻璃瓶身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冰镇得刚刚好。
他打开冰箱,拿起冷水壶灌了一大口冰水,然后放下水壶,望着那瓶酒苦笑。如果不是孔嘉告诉他许景庭已经知道了,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许景庭也不会让他看出端倪。他努力回想这一个星期来她有什么不寻常的表现,结果一无所获。彼此伪装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其中的荒诞感。就像身处一个普遍虚伪的专制国家,人人心知肚明,却永远不能点破,处处透着诡异的气氛。无论如何,到此为止了,他告诉自己。
他在面朝院子的那张单人沙发上坐下,把包放在茶几上,调亮客厅的灯光,望着她。
许景庭似乎感觉到什么,抬头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发布会还顺利吧?”她问。
叶哲朗点头。
“累了吗?”她快速翻过几页杂志,“喝点酒,泡个澡,好好睡一觉吧。我把这两本杂志翻完就上楼。”
即便此刻离得这么近,他依然没看出她的神情有什么不自然。现在他明白自己为什么无法爱上她了。她总是带着这种刻意从容的态度,温和有礼,却掩饰不住骨子里的居高临下。就像她平常和别墅区的保洁说话时那样。刚结婚的时候,他也曾尝试去爱她,甚至一度认为漫长的共同生活终究会累积出什么,如果顺利的话,大概也足够他们相安无事地走完这一生。只是,婚后一年他就发现这根本不可能,但那时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仅有的那点努力消弭于无形。
“你怎么不问我这两天去哪儿了?”他发觉自己的语气几近挑衅。
“哦,去哪儿了?”她敷衍地问了一声,显然根本不在乎答案。
他知道,她从来没有在乎过,也从没打算跟一个不认真的借口较真。但今天他不想再找借口,更加不会认真说谎。
“我去贵州找孔嘉了。”他说道。
许景庭仿佛没听到,低头看杂志,翻过一页,又翻过一页。叶哲朗看着她,等待着。四周空荡寂静。长长的落地玻璃映出客厅的沙发和顶灯,冷清寂寥。他第一次发现这座房子对他们俩来说,太大,也太空旷。虽然四面采光,却仿佛一个终年不见阳光的阴冷洞穴。也许有孩子会好一些。他也曾想过,如果许景庭不厌恶孩子,如果他们有个孩子,结果是否会不一样?
杂志终于翻到最后一页。她逐行细致地看完,然后合上杂志,放到沙发旁边,又拿起另一本。“你不必坦白。我又不需要这种东西。”她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们离婚吧。”他说。
许景庭抬起头。叶哲朗终于在她脸上看到惊讶的表情,但她的惊讶转瞬变成讥诮。“很好。我是不是应该恭喜你终于找到了真爱?”她微笑道。
叶哲朗置若罔闻,拿过包,从里面掏出一份文件,放到茶几上。“离婚协议我让律师起草了,你看一下。所有的东西平分,股权、房子、现金。如果你不要股权,也可以拿现金。”
“这么说,你都安排好了,顺便也帮我安排了?”许景庭瞄了一眼那份厚厚的文件,脸上浮现一股怒气,但似乎在克制。
“不管走什么途径离婚,这都是你能争取到的最大利益。平分很公平。”
许景庭放下杂志,看着他。“小汤山那套别墅我也能分一半?”
叶哲朗略感意外。那套别墅登记在别人名下,事情进行得很隐秘,他不明白许景庭是怎么知道的。
许景庭微微一笑,像是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还有那些你找人代持的股份,我也能分一半吧?”见叶哲朗更加惊讶,她满意地点点头,“要离婚也行,你净身出户,股权、房子、现金,明的暗的,全都归我。”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身上这套衣服就送你了。”
叶哲朗错愕地笑了笑,靠到沙发靠背上。“那就诉讼离婚吧。无非麻烦点。最后你得到的只会更少。”
“看来你还是不够爱她。我还以为你会抛弃一切追求真爱呢。”许景庭做出惋惜的表情,摇摇头,接着愉悦地微笑,“像你这样的人,这辈子爱过谁?我了解你。你只爱自己欲求的东西。”
叶哲朗看着她,决定克制自己。许景庭看出来了,回望着他,目光锐利,像在等他说出来。
“要是这么想能让你心里好过一点,我没意见。”他说。
看到许景庭脸上掠过一丝讥诮的笑意,叶哲朗感觉身体里涌起熟悉的愤怒。“你自以为了解我多少?我知道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只是不爱你。”他略微停顿,最后一次品尝那些愤怒,然后慢慢说道,“你说得对,我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
复仇的快感在血管里蔓延。他觉得多年来某个被羞辱的自己终于寻回了一点尊严。现在他痛恨那个关于沉默和伪装的契约。那就是她的武器。只要她能够克制自己、视而不见,只要他们的生活一如既往,无论他爱上谁,都不过是逢场作戏。她一直都知道怎么贬低他,置他于无物之阵。
刚才那句话取得了预期的效果。许景庭木然望着茶几上的文件。叶哲朗瞥了她一眼。二十五年来,他第一次在她眼里看到了痛苦。他忽然始料未及地感到难受,转开目光,语气缓和下来。“景庭,我们好聚好散吧,别弄得太难看。这么多年,不论是你,还是我,真的够了。”
许景庭抚平睡袍领口的褶皱,略微抬起下巴,眼神迅速恢复如常。“想让我们俩难堪的人是你。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可顾忌的。”她略微侧过头,望着叶哲朗,“这段时间传闻这么多,媒体对盐田的那些旧事肯定很感兴趣。这边,你刚刚义正词严地召开新闻发布会澄清传闻,那边就爆出侵吞国有资产、掏空上市公司的铁证,是不是很狗血的大逆转?”
叶哲朗笔直瞪着她。“你想干吗?”
许景庭毫不示弱地迎着他的目光,笑容冷酷。“不只是‘想’干吗,而是‘在’干吗。前面的饵料我早就抛出去了,秃鹰也飞来了,就等着把猛料扔出去了。”
“你以为自己就能置身事外?”叶哲朗怒道,“事情捅出来,还会连累你父亲一辈子的声名。”
“生后一点虚名不算什么。至于我自己,更加不值一提。”许景庭坦然微笑,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你要离婚,我们就同归于尽。”
“你这个疯子!”叶哲朗腾地站起来。
许景庭歪了歪下巴,露出十六岁少女般的天真笑靥,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
叶哲朗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发觉之前一度令他难受的愧疚已经消失无踪。他心里一阵轻松,不由得笑了笑。“你威胁不了我。想干吗尽管去试试。我等着。谁输谁赢还不一定。还有,从明天开始,我不会再回这里。”说着拿起包,径自往门口走去。
“叶哲朗,你才是疯子!”许景庭在后面嘶声大喊,“禽兽,畜生,白眼狼!没有我,你会有今天?你就等着变回穷光蛋吧。”
叶哲朗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走到客厅另一头的沙发旁,停下来,转过身。“你也不必再去找孔嘉。除非你觉得,羞辱她能让你得到什么满足。不过,这种安慰毫无营养。你应该很清楚。”
许景庭一把抓起茶几上的杯子朝他扔过去。“你给我滚!”
杯子从叶哲朗肩膀飞过,落在沙发背后的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叶哲朗无动于衷地朝地上看了一眼,说:“婚我离定了。”
许景庭紧盯着他,慢慢向后靠到沙发上,缓缓呼吸,再度恢复平静。“是吗?那我倒要看看。”她面露微笑,笑容近乎挑逗,“究竟是你了解自己,还是我更了解你。”
叶哲朗没理会,转身大步朝门口走去。
车开上北五环,叶哲朗拨了个号码。铃声响了两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帮我查查许景庭最近跟谁联系过。每个人都排查一遍。”
电话那头的人谨慎地应了一声。
叶哲朗望着挡风玻璃前面,停顿了一下。“监听她的手机。再派个人跟着她。”
让他满意的是,电话里传来的回应像是机器人发出的,不带一丝感情。
“留意一下最近有没有记者在盐田打听什么。查查最近发负面报道的那几个记者的行踪。”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补充道,“尤其是上次那个财经杂志的记者,叫萧颂。”
他挂断电话,又拨出另一个。电话同样在铃声响过两声后接通。
“事情有结果了吗?”他说道。
电话里的声音充满歉意,措辞谨慎。他们的严谨一贯令他满意,但今天例外。
“不需要证据确凿。我没打算追究控告。”他说,“根据线索合理推断,然后告诉我是谁就行了。”
对方说出的名字出乎他的意料。眼前昏暗的公路似乎忽然变亮了。他踩下油门,忍不住笑起来。
车在寂静的车道上停了下来。碎石在车胎下发出咯吱的响声。他关了引擎,靠到椅背上。房子的门窗都黑漆漆的,看起来没有半点人的气息。院子里也一片死寂。那株白玉兰已经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戳向夜空。攀在栅栏上的月季也只剩下枯藤。
他怀念孔嘉住在这里的那一个月。深夜开车回到这里,看见所有窗户都亮着灯,客厅的灯光铺在院子的草坪上。打开门,就见到孔嘉抱着电脑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旁边扔了一地的稿子、杂志和CD,还有橘子和可乐。她常常为地板上的橘子皮,还有沙发上没吃完的方便面道歉,他却觉得这个凌乱的房子让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安心。
此刻,这座黑洞洞的房子令他难以容忍。他拿起手机,拨号,把手机放到耳边。铃声刚响了一声,孔嘉就接了。
“怎么样了?没事吧?”她的声音有些急切,似乎一直在等他的电话。他想告诉她,以后她可以随便打电话给他,而不必担心被谁发现。
“都没事了。”他笑着说,“你到家了吗?”
孔嘉没有回答,沉默了片刻,慎重地说:“你能过来一趟吗?我有件事想问你。”
叶哲朗立刻猜到了她想问什么,但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她。某种预感提醒他,那件事是一柄双刃剑。“不能在电话里说吗?”他说,决定不告诉他。
“很重要。”孔嘉语气坚定。
他转头望向漆黑的庭院,发觉自己没办法拒绝她。“我一会儿到。”
车转上河边的小路。远远望见孔嘉裹着粗呢外套站在路口张望,叶哲朗忽然有些犹豫,下意识踩下刹车。但孔嘉已经看到他,飞快跑过来。他只能靠边停车。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贵州?”孔嘉一坐上车,就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找人查到的。”叶哲朗随意地说,转移话题,“几点到北京的?”
“怎么查的?新买的手机号也能查到?”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叶哲朗侧了侧头,笑起来,“以后你怀疑我拈花惹草,用来对付我,怎么办?”
“是云间告诉你的?”孔嘉出其不意地问道,紧盯着他,像在观察他的表情。
叶哲朗愣了一下,沉默片刻,点点头。“我逼他说的。他大概也是为了让我死心吧。你别怪他。”
“你干吗替他辩解?你们一向又没什么交情。”
“不想让你误会他,影响你们的关系。他毕竟帮了我。”
孔嘉凑近他,仔细审视着他。叶哲朗靠到椅背上,尴尬地笑了笑。“干吗?这么看着我,你让我怎么想?”他望着她,不自觉伸手,拨开她耳边的头发,“跟我回去吧。你不在那里,我总觉得无家可归似的。”
孔嘉略微往后仰了仰,避开他的手。“他是故意的,早就计划好的?你也已经知道了?你为什么要帮他隐瞒?”她不由得愣了一下,仿佛已经在自己的问题中找到了答案。
叶哲朗没说话。
“告诉我。我只想知道事实。”孔嘉低声说。
叶哲朗靠着椅背叹了口气。他知道她已经猜到了大部分。
“我查了这两天的股市资金流动,有几个投资公司提前筹备,为了做空。”他转过脸,看着孔嘉,“那几个公司和云间有来往。还有一笔钱跟陆衡的公司有关。”
孔嘉满脸涨红,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前面,眼里蓄满眼泪,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为什么?他们能赚多少钱?”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别想太多。我不说就是怕你难过。”叶哲朗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她的肩膀,“如果他们是为了赚钱,那无所谓,事情已经过去了,对我也没太大影响。如果是为了报复,那我也理解,我本来就欠他的。”
一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犹如拼图的最后一块。现在,他几乎可以确定,他们俩就是为了网站被陷害的事,处心积虑报复他,而且事情还没有结束。
“报复……”孔嘉喃喃道,眼泪悬空而落。
叶哲朗知道她是理解成另一种了,忽然想向她坦白。“孔嘉,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我不会追究。说起来是因我而起……”
不等他说完,孔嘉忽然推门下车,沿着人行道朝小区大门跑去。“孔嘉。”他喊了一声,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去追。失去她的恐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他不知道向她坦白的结果会怎样。
跑到楼下的时候,孔嘉不自觉慢下脚步,抬头望去。客厅和卧室都没亮灯,陆衡应该不在家。她松了口气,转身穿过小区花园,往家里走。事情已经很清楚,不由得她否认,她不明白自己还想帮他找什么借口。
她掏出钥匙,准备开门,门却忽然开了。陆衡握着门把站在门口,冲她微笑,笑容有些黯淡。预想的愤怒和悲伤消失无踪,孔嘉只感到畏惧。
“孔嘉,我有话跟你说。”陆衡说。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走吧。”孔嘉侧身避开他,走进客厅,看见宣宜边穿外套边从卧室走出来。
“孔嘉,我有事出去一下。”宣宜笑着说。
孔嘉伸手拦住她。“你不许走。要走的是他。还有,以后别给他开门。”
宣宜尴尬地笑了笑。“那我回去继续写稿子。”她朝陆衡点点头,转身走回去,关上门。
孔嘉转过身,仔细打量着陆衡。他穿着利落的深色西装,和以前穿格子衬衫和户外冲锋衣的样子相比,显得成熟了许多。一直以来的明朗笑容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憔悴忧虑的脸。她第一次觉得他看起来很陌生。
“怎么?你是来给我送贺礼,兑现承诺的?”她说。
陆衡低下头。“孔嘉,你别这样。上次我气急了,口不择言,胡言乱语……是我太过分了。”
“哦,你是来道歉的。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陆衡呼出一口气,迟疑不决。
“比如利用我赚一大笔钱?”孔嘉说。
陆衡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她。孔嘉不由得趔趄了几步,伸手扶着餐桌站定。“你不解释几句吗?无话可说了?”她失望地摇头。
陆衡低声说:“我不是为了……”
“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报复?”孔嘉打断他,不由得冷笑起来,“那你可太失策了。他这么千里迢迢去找我,就算我有铁石心肠,也被他感动了。”
“孔嘉,对不起,我也很后悔,这两天一直在担心……”陆衡靠近一步,伸手去扶她。
“走开!”孔嘉甩开他的手,一下哭出声,“你现在得偿所愿,报仇雪恨了吧?还想拿我换什么?你滚!”说着抓着他的胳膊把他往门口推,却推不动他。“滚啊!我不想再见到你。”她边哭边对他拳打脚踢。
陆衡紧抿嘴唇,任凭她打,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宣宜听到孔嘉的哭声,赶紧开门出来,拉开她,挡在她前面。
“孔嘉,对不起。”陆衡低声说道,转身往门口走去。
“等一下。”宣宜喊了一声,轻轻拍了拍孔嘉的肩膀,让她在桌边坐下来,“陆衡,这是云间的主意吧?”
“不是。是我。”陆衡停下来,没有回头。
宣宜苦笑一声。“你不用替他掩饰,也别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我前后想过了,只能是他。”
陆衡转过身。“宣宜,你别误会他。他是为了我。”他急切地说,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孔嘉,接着说道,“是叶哲朗陷害我们在先。云间一直觉得是他连累了我。”
他把叶哲朗因为和冯思源的矛盾,指使陈锐陷害网站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同时,略去叶哲朗因为孔嘉而放弃和冯思源谈判的部分。
孔嘉一下站起来,惊愕不已。“你怎么确定是他?”她用力摇头,“这不对。如果是因为冯思源,他应该拿你威胁冯思源,没理由非要置你于死地,要不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陆衡看着她,生硬地笑了一下,默默点头。孔嘉立刻明白了,呆呆地坐下来。
陆衡转向宣宜,语气慎重地说:“宣宜,你千万别怪云间。是我想报复叶哲朗,他只是帮我抓住机会。”
宣宜木然站着,没有说话。陆衡再次看了孔嘉一眼,转身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