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写字楼大厅,冯思源忽然停下脚步,侧过身。“怎么忽然去贵州了?”他问道,语气随意,像是忽然想起似的。
云间有些错愕,尴尬地笑了笑。“有点私事。已经处理好了。”
冯思源瞥了他一眼,嘴角泛起浅笑,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
“还是让我送您去机场吧。”云间说。
“不用。司机马上就到。”冯思源松开拉杆箱,一边解开袖扣,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记住,你不是司机,也别让别人把你当司机。”
云间笑起来。“我不在乎。”
冯思源摇摇头,转过脸看着他,目光如炬。“你把自己看成什么人,你就是什么人。”说着拍了拍领口,恢复惯常的笑容。“就像你的所有选择,最终决定了你是谁。”
一台灰色商务车在门外的辅路上停下来。冯思源看了一眼,抬手拍了拍云间的肩膀。“萧颂的事你自己看着办。我不多说了。”
云间点点头。“我知道怎么做。”
冯思源没说话,再次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提起箱子,朝那台商务车走去。云间看着那台车转出辅路,驶入主路拥挤的车流,原地站了一会儿。奔波了一天,他精疲力尽,想到明天一早就得出发去盐田,决定让陆衡帮忙把宣宜的户口本寄给她。他迈步朝停车场走去,一边掏出手机给陆衡打电话。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又改变主意,和陆衡约好在宣宜她们家楼下见。
陆衡打开门,顺手打开玄关和客厅的灯,往客厅右边一指。“那个房间。”
云间打开房间的灯,站在门口。宣宜的房间比他想象的更加简洁。铺着白色棉被的单人床靠墙放着。旁边是一个衣柜,挂着米色亚麻布帘。靠窗放着一张书桌,桌上堆着厚厚一沓杂志和打印资料。还有台灯、笔记本、陶瓷杯子和笔筒之类的杂物,全都式样简单、颜色单调。此外,什么都没有。没有化妆品,没有小饰物。墙上也空空荡荡,连个挂钩都没有。房间和她一样,透着一股冰天雪地般的荒凉气息。
“傻站着干吗。”陆衡随手推了云间一把,自顾自走进厨房。
云间走进房间,按照宣宜交代的,打开衣柜的第三个抽屉,在毕业证书下面找到了那本户口本,拿起来在桌边坐下。户口本只有一页,宣宜既是户主,也是唯一的家庭成员。他原以为,人去世后至少还会留下一页记录,盖个戳,注明已过世。不过也可能是这样,只是后来宣宜换了一本新的。
“孔嘉真是比我还邋遢。出远门都不先把杯子洗了再走。”陆衡在厨房里大声说道,“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能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一个喜欢干净整齐,一个简直跟干净整齐有仇。”说着端着两杯水走进房间,把其中一杯放在桌上,见云间呆呆地看着户口本,他也凑过来看了一眼。
云间合上户口本放下来,端起杯子,环顾房间。“她们一直住在这里?”
陆衡点点头。“毕业的时候直接从寝室里搬过来的。刚开始孔嘉还嚷嚷要搬家,受不了挤地铁,不过宣宜不肯搬……”他意识到什么,停顿了一下,举起杯子喝了口水,干脆痛快说下去,“萧颂是毕业一年后搬回来的。那一年他有意不跟我们联系。你也知道,他这个人一向什么都不说,宁愿被人误会是同性恋,也不肯……反正大学时你就知道了。”
云间迟缓地摇摇头,沉默片刻,拿起户口本递给陆衡。“明天帮我寄给宣宜。地址我一会儿发到你的手机上。”
陆衡伸手接过,正想说什么,门铃忽然响起来。两人愣了愣,对望了一眼。“不会是萧颂吧。”陆衡笑道。云间没说话,站起身,走到玄关,透过猫眼往外瞧。居然是叶哲朗。他满脸怒容,一边按门铃,一边敲门。
“谁呀?”陆衡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有些不悦地走出来。
云间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别说话,略一迟疑,又指了指房间。陆衡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走回去。云间顺手关上门,然后打开大门。
“你怎么在这儿?”见到云间,叶哲朗有些诧异。
云间抬了抬眉毛,露出礼貌的微笑。“孔嘉不在。出去旅行了。”
叶哲朗疑惑地张望了一下客厅。“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他问,口气有些不悦,似乎向云间询问这种事,让他感到恼火。
“不太清楚。”云间说,“应该四处乱走吧。”
叶哲朗看着他,像在揣摩他是否知情。云间保持微笑,向他点头致意,握住门把准备关门。“她去了哪里?”叶哲朗伸手挡住门,问道。
云间略一迟疑,松开门把。“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不客气地说。
叶哲朗冷淡地微笑,摇摇头。“作为朋友的善意。你一向喜欢替朋友做决定吗?”他说,“就算你不告诉我,只要我要找她,就能找到,就是多费点功夫而已。”
云间点点头,表示相信。
“再说,事情总有结果,你大概也左右不了,顶多是拖延一下。这又有什么意义?”叶哲朗说着瞥了云间一眼,“除非你是想借私事给我制造点麻烦。你不至于这么无聊吧?”
云间哑然失笑,赞赏地点点头。“这么说,我要不告诉你,就太卑鄙了。”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只知道她目前和宣宜在贵州毕节一个小城。”说着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把宾馆名字和孔嘉的新手机号发给叶哲朗。
叶哲朗打开手机看了一眼。“谢谢。”他说,微笑着看着云间,“用不着这么戒备。我和老冯的关系没你想的那么糟,毕竟是朋友,碰面照样叙旧聊天。我们都有这个器量。”
云间礼貌地微笑致意,关上门,透过猫眼看见叶哲朗走进电梯间,才转身打开房间的门。
“你为什么告诉他?”陆衡站在门口,怒视着他。
“刚才来不及跟你说。”云间笑着拍拍陆衡的肩膀,推着他走到餐桌旁坐下。“我等这个机会很久了。”他认真地说,“我们要从叶哲朗那里拿回你应得的东西。”
陆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怒气未消。云间走进房间,端着杯子走出来,放了一杯在陆衡前面,在对面坐下,喝了半杯水才开口。“这段时间我们和一些投资公司合作做了点事,目前几次都还算成功,不过,和预期相比还是有差距……”
“什么事?”陆衡打断他。
“做空哲朗集团。”云间说,见陆衡有些难以置信,他笑了笑,“冯思源在财经媒体圈有很多资源,做点负面报道很容易。也用不着非常手段,给点资料,让关系好的记者如实报道就行了,反正叶哲朗自己不干净,问题多得是。”
“这事和孔嘉有什么关系?”陆衡不快地说。
“没关系。但我需要让叶哲朗失踪一两天。”云间说,“前几天萧颂报道了叶哲朗违规收购的内幕,虽然叶哲朗狡辩得一干二净,不过事实怎么回事,大家都知道。这时候要是传出叶哲朗被查的消息,估计没人怀疑。这种事和之前那些性质完全不一样,何况这半年他一直负面新闻不断,财经圈对他的信任已经很脆弱。总之,这次是做空的绝佳机会。”
云间停顿了一下,谨慎地看着陆衡。“这么好的机会,我们也不能放过。刚好有几张大额支票从我们这里走账,有个时间差……”
“我正想跟你说那些支票的事。”陆衡皱起眉头,打断他,“金额越来越大,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没问题。账目方面我做得很小心,滴水不漏,经得起任何人查。”云间说着挥了一下手,“别打岔。我们借那几千万转一道,轻轻松松赚几百万。就当叶哲朗还你的。”
陆衡有些犹豫。“这么多钱,会不会有问题?要是股价没跌,被套了怎么办?”
“现在这种情况,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应声而跌,何况是这么严重的事。”云间自信地说,“我会派人跟着叶哲朗,等他到了贵州,就让人偷走他的手机,然后在财经媒体圈散布他被查的消息。他在贵州山区,又忙着找孔嘉,应该没那么快想到联系公司这边,我们至少有一天时间。那也够了。这边的人只要联系不上他,就会相信,说不定连他自己公司的人都会相信。”云间微微一笑,“之前还拍了他的办公室被查的照片,刚好派上用场,更逼真。”
陆衡没说话,端起玻璃杯,慢吞吞喝了口水。“这是利用孔嘉,说到底,是利用叶哲朗和她的关系。”
云间靠到椅背上,看着他,想了想决定说出来。“有件事我得跟你坦白。叶哲朗和孔嘉的事,是我故意让许景庭知道的。本来是想让许景庭有所行动,影响叶哲朗,顺便也促使他放弃孔嘉。没想到事情和预想的完全不一样,许景庭完全没反应,叶哲朗居然准备离婚。但这不是我的本意。”
陆衡瞪了他一眼。“你这样利用她,太过分了吧?”
“是有点过分。”云间点点头,“但也不是没好处。这次如果计划成功,影响就很大,许景庭不可能继续当作不知道。叶哲朗也没那么容易离婚,反而可能被迫放弃孔嘉。不管怎样,就结果来说,对孔嘉不是坏事。”
陆衡迟疑了一会儿,砰的一声放下杯子。“具体要怎么做?”
云间微笑。
傍晚五点半,太阳缓缓坠入小城西面的群山后面。最后一缕阳光在山脊上闪耀了一下,立刻被暗橙色的云层吞没。群山瞬间黯淡下来。孔嘉坐在宾馆餐厅临街的窗边,握着筷子,久久望着那片暗橙色的云彩。“宣宜,我想回家。”她忽然说道。
宣宜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也好,总比你四处乱跑好一些,这里离楚雄也没多远了。而且你两年没回家了。”
孔嘉放下筷子,看着宣宜。“我是说以后就住在那里了。”
宣宜举着勺子抬起头,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是:“那陆衡怎么办?”
孔嘉笑起来,摇了摇头。“宣宜,我不像你那么……我还可以爱上别的什么人,就像这些年一样。是我对自己失望透了。”她叹口气,望着窗外人车混杂的拥挤街道。暮色中归家的人群急切而疲惫。
桌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孔嘉仿佛吓了一跳,凑近看了一眼。是一个贵州当地的陌生号码。她想都没想就按了拒接。
“为什么不接?”宣宜问。
“这号码只有你和云间知道。”孔嘉说。屏幕再次亮起来,还是刚才那个号码。她疑惑地看了一眼,拿起手机。
“你不是说周六回家吗?怎么来贵州了?”叶哲朗的声音平静温和,“打算接着躲到哪儿去?”
孔嘉呆了呆,一下把手机扔到桌上,睁圆眼睛看着,仿佛那是一个自行进化的机械怪物。
“怎么了?”宣宜伸手拿起手机。
一个身影在窗边停下来。孔嘉心里有种预感,缓缓转过头,只见叶哲朗站在窗边,透过玻璃朝她微笑,神情有些疲倦。
宣宜握着手机,惊讶地看了看叶哲朗,瞬间转过几个念头,浮在最上面的那个,令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宣宜,你先回房间吧。”孔嘉低着头,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晚一点就上去。”
宣宜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放下手机站起来。经过孔嘉身边时,停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肩膀,然后朝电梯走去。
叶哲朗走到桌边,径自在孔嘉身边坐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比我预想的好点。”他笑道,“原以为你一见到我就会落荒而逃。”
孔嘉转过头,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
叶哲朗自嘲地笑了笑。“我千里迢迢来找你,中间还被小偷偷了手机,你就不能稍微礼貌性地感动一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但我搬走了就没打算再回去。”孔嘉低下头。
叶哲朗失望地摇头。“还有吗?”他一口喝光了杯里的茶,放下杯子,“我来找你不是想让你认错道歉。”
孔嘉呼出一口气,转头望着窗外。天已经黑下来了,这个山区小城灯光寥落,只有街口的一盏反光灯照亮空荡荡的水泥路。
“还有一件事我也骗了你。她找过我。不过你也了解她,她不会对我挖苦讽刺,更不会对我破口大骂。我自取其辱已经足够了。”孔嘉回过头,平静地看着叶哲朗,“所以,不是因为她,是我自己不确信。”
叶哲朗皱了皱眉。“我不明白。她说什么了?”见孔嘉不说话,他苦笑一声,抬了抬手,“行了,我明白了。”
孔嘉默默点头,站起来。“那我回去了。”
叶哲朗伸手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来。“我还是不明白。为了顺利离婚,这半年我费尽心机转移股权、分割财产、四处套取现金做准备,惹了一堆麻烦,好不容易准备得差不多了,结果你随便拿这么一个理由就把我打发了。”
孔嘉不由得猜想许景庭对这些事是否知情。“我不想让你为我失去什么。”她说。
“看来还说了别的。”叶哲朗笑了笑,“这些事用不着你担心。”
“我担心这个是不想欠你什么。”
“哦?这么说,你是想给自己留后路?”
“没错。”孔嘉气恼地说,“就是我不相信你这个人,担心骑虎难下,可以了吧?”
“终于说实话了。”叶哲朗扳过她的肩膀,盯着她,“那你到底需要什么确信?你能不能稍微不那么苛刻?我不是二十五岁,我有过去。有那么十恶不赦吗?”
孔嘉仰头望着天花板,避开他的目光。
“你需要我坦白吗?行啊。”叶哲朗松开她的肩膀,靠到沙发上。“她说的都是事实。至于有多少女人,我不记得了。细节可以问她,她肯定会帮我记着。还有她为此忍受的痛苦,对我的宽恕,也是事实。这种事日积月累就成了债务和仇怨,总有清算的时候。我既然要离婚,就没打算逃避。但这些都是我的事。”
他转过头望着孔嘉。“你还想知道什么?想知道我是不是本性难移?我倒希望是这样,那我就可以继续随心所欲,也不用低声下气向一个人坦白。”
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孔嘉仰着头,竭力睁大眼睛,阻止眼泪溢出来。叶哲朗伸手搂过她的肩膀,抚着她的头发抱着她。“孔嘉,你不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有些东西我失而复得,不能再度失去。”他苦笑一声,“我大概是遭报应了。某人大概会说,‘你也有今天’。”
孔嘉把脸埋到他的胸口,发现那种混合着洗涤剂和棉衬衣的陌生气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让她备感温暖。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像爱另一个人那样爱他,而她一开始就是故意的。只是,此刻,她觉得这些不那么重要了。
一辆出租车在酒店门口停下。叶哲朗看了一眼,转过身。“还是跟我一起走吧。”他说。
孔嘉摇摇头。“我不能让宣宜一个人走。可她对你有点……成见。”她尴尬地笑了笑,“你有事,赶紧走吧。去机场要两个小时呢。”
“你不会一转身又换个手机号,躲到什么地方去吧?”叶哲朗笑着说。
孔嘉心里忽然掠过一个疑问。后面又有一辆出租车驶来,司机按了一下喇叭,催促前面那辆。“快上车吧。”她说,“放心,我不会再躲起来。”
叶哲朗伸手抚了抚她的脸,转身拉开车门,坐上车。出租车驶出酒店前的弯道,开上阳光刺眼的马路。孔嘉看着车身闪烁着银色亮光,迅速远去,心里茫然若失。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眼角余光看到旁边有一个人。宣宜坐在不远处的花坛边,怀里抱着一个塑料袋,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似乎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了。
孔嘉低了低头,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宣宜,你要想骂我,就骂吧。”她低声说,“可是……我没办法不感动。”
宣宜点点头,摸摸她的肩膀,抬头望着街对面。一辆红色公交车正驶出公交站台,一个坐在窗边的男子远远望着这边,似乎在看她。车开出很远,他还回过头看。宣宜像是想起什么。“他怎么忽然走了?”她问。
“出了点事,他赶回去辟谣。”孔嘉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北京那边都在谣传他在香港被查,昨天几个股票都跌停了。他手机丢了,早上打电话让公司的人帮他订机票才知道。”说着叹口气,“宣宜,我没想好,要是许主编……”
“他怎么找到你的?”宣宜忽然打断她,问道,“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孔嘉愣了一下,刚才一闪而过的疑问又回来了。“我没来得及问。不过……”她想到云间,下意识停下来,转头瞥见宣宜抿着嘴唇,双手抓紧塑料袋。袋子上面的一包纸巾被挤出来,几乎要掉下来了。孔嘉伸手把纸巾塞回去,笑了笑。“也没什么奇怪的,他这个人一向肆意妄为,他想做什么,总有办法办到……”
宣宜没说话,一动不动地望着对面。孔嘉看到她动了动嘴唇又抿紧,仿佛原本打算说出心里的怀疑,却又立刻否定了自己。
“我们出去逛一逛吧。”孔嘉笑着拿过宣宜怀里的塑料袋,站起来,“下午就要走了,我还没吃够贵州羊肉粉和豆腐果呢。再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说不定这辈子都没机会再来了。”
宣宜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在淡蓝无云的天空中游移。高原的阳光洒在这座洁净小城的上空,仿佛飘着明晃晃的薄雾。远处传来鸽群的声音,几个黑点消失在远处一栋灰色大楼后面。她等了一会儿,但那些鸽子没有再出现。“孔嘉,我害怕。”她眯了眯眼睛,转过头,看着孔嘉,目光悲伤,“可是我想不通……”
“得了,得了。”孔嘉挽住她的胳膊,拖着她站起来,“肚子饿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吃一碗羊肉粉,就什么毛病都没了。治你这种没事找事的毛病,尤其有效。”她咧嘴一笑,露出嘴角的可爱梨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