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颂背着登山包站在路边,向左边来车的方向张望。一阵风沙卷过,背后的风衣上一阵簌簌的响声,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已经是四月,夜晚的空气依然透着寒意。衣服还未干透,潮乎乎地贴在身上,吸收他的体温。
后面的辅路上响起一阵喇叭声。萧颂转过身,看见辅路边停着那台破旧的银色标致,董立言从驾驶座车窗伸出手,朝他挥了挥,透过厚厚的近视眼镜,冲他微笑。
“这是怎么了?在盐田被打了?”董立言打量着萧颂脸上的几处瘀伤,随口问道。他语气平淡,连一点礼貌性的惊讶和关切都没有。萧颂毫不意外,知道他早已对调查记者挨打这种事习以为常,甚至常开玩笑说,遇到拳打脚踢就当强身健体。
副驾驶座前面空间狭小,萧颂身形高大,几乎占满整个座椅,膝盖顶着仪表板。“不是被打,是跟人打架。和报道的事没关系。”他尴尬地笑了笑,把登山包抱在怀里。
董立言瞅了他一眼,似乎略感意外,旋即收起表情。“说吧。什么事?为什么不能回办公室说?”
萧颂犹豫了一下,谨慎地问:“您见过罗奕了?”董立言点头,微微眯了眯眼,警惕地看着萧颂,等他说下去。
旁边缓缓驶过一辆街道清扫车,吸尘器的高频轰鸣声充斥四周,也填满车内的每一个空隙。董立言皱眉望着挡风玻璃前面,右手拍着方向盘,一下,一下,缓慢而无力。
清扫车渐渐远去。四周恢复寂静。“录音在冯思源的人手里。我有把握拿到。”萧颂顿了顿,补充道。
董立言抬手按了按额角,摇摇头。厚镜片后面的双眼布满血丝。“还有谁听过录音?”他问道。
萧颂一愣,不明白董立言的用意。
“还有谁?”董立言追问。
“应该只有当事双方。再就是送来录音笔的那个年轻人。”萧颂忽然若有所悟,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为什么……”
“就你所知,这份录音保密的可能性有多大?”董立言打断他。
萧颂惊骇,不自觉往后仰了仰,凝眸看着董立言。“您准备……”
“先回答我。”董立言再次打断他,看了他一眼,转过头望着前面,“他们是怎么打算的?就说你知道的。”
“看起来他们互相有把柄。冯思源似乎想用录音要挟对方。”萧颂顿了顿,叹口气,“所以,应该都会对录音保密。”想到董立言的用意,他依然难以置信,直起身,转向董立言,“您真的准备……”
董立言摘下眼镜,眼望前方,迟缓地点头。“我也不是没怀疑过。他用了化名,又是在别家报社发的报道。可我本能地就不愿多想。到底还是有些东西太急于表达了。顾不上其他。”
他轻轻叹口气,慢吞吞在方向盘上捶了两下。“这事就这样了。其他的你就当不知道。不管怎样,明里暗里的剧本人家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算把录音的事公开了,他们双方也会自圆其说,轻而易举地脱身。结果不过是把替罪羊换成罗奕。”
“事实是他的确做了。”
董立言露出苦笑,转过头,抬手拍了拍萧颂的肩膀。“受雇于人固然可恨。但如果不能把雇用他的人怎么样,揭发他又有什么意义?待那些人偷梁换柱一下,很可能,到最后谁是谁非、事实真相根本无人理会,大家就一心看罗奕、看我们报社的笑话。”
萧颂靠着椅背低下头。他明白董立言的顾忌,揭发罗奕对报社而言无异于自我戕害。“所以,为了报社,要包庇罗奕?”他低声说。
“不仅是我们,其他声援罗奕、呼吁报道权的媒体也等于自掌耳光。恐怕整个媒体圈都会颜面尽失。只会让那些一直想矮化、丑化媒体的人拍手称快。说不定还有人借此落井下石。”
董立言长叹一声,抬头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立交桥。夜色中,被灯光照亮的柏油路面向远处起伏蜿蜒,犹如一条神秘的河。路两旁是大片黑魆魆的住宅楼。他沉默片刻,慢慢开口。
“我还记得罗奕第一次来报社面试的时候。五年前吧。他刚毕业一年,从一家外资银行辞了职,带着自己写的一沓财经评论文章来找我。结果被我批得体无完肤。我说什么来着?大概是说这辈子最讨厌形容词,只要在文章里看到,恨不得都删干净了。”
他爽朗大笑,靠到椅背上,抬起宽大的手掌挠了挠头。萧颂也不禁笑起来,想起自己刚来报社那会儿也经常被董立言骂得狗血淋头,一篇文章来回改,送到董立言那里还是被删得满篇红。
“不管谁雇佣了谁,谁跟谁恶斗,我不希望最后只是让一个二十八岁的记者当炮灰。即便他本人罪无可恕,整件事也毫无正义可言。说出真相不难,困难的是说出全部的真相。”董立言略微停顿了一下,神情沉痛,“我决定给他一个机会。私下警告他,让他自动离职。他大概会来问你一些事。你就装作不知道。不能让他看出破绽。”
萧颂低头默然。
“听明白了?”董立言转过脸,语气郑重,“要不你会给自己找麻烦。”
萧颂抬起头,想反驳,发现董立言正笔直盯着他,目光严厉。“跟你说过。一柄剑太过锋芒毕露就容易断。”他平静地说,“回家歇几天,等伤好了再回来上班。”
萧颂打开门,发现客厅里亮着灯。陆衡抱着电脑坐在沙发上,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似乎在写邮件。
萧颂解下登山包,随手扔在玄关地上,边脱衣服边往卧室走。
“你怎么了?”见到萧颂鼻青脸肿,陆衡惊诧,放下电脑凑过来,“被人打了?谁打的?”
“跟云间打了一架。”萧颂漫不经心地说道,快速换上干净的T恤和运动裤,然后走进厨房。
陆衡错愕地张张嘴,跟到厨房门口。“为什么?你不是出差去了吗?”
萧颂没回答,拿起水壶往一个大玻璃杯里倒了水,仰起脖子猛灌。
“不会是为了宣宜吧?”陆衡讪笑道。
萧颂砰的一声放下玻璃杯,蹭了蹭嘴角,立刻一阵龇牙咧嘴,似乎碰到了伤口。他打开冰箱冷冻柜,取出冰格,敲了几个冰块出来。
陆衡转身从卫生间拿了条毛巾扔给他,笑着端详了他一番,咂了咂嘴。“云间这小子下手也忒重了。”
“他也好不到哪儿去。”萧颂用毛巾裹了冰块,按到左眼下方的瘀肿上,走进客厅,坐到沙发上。
陆衡走过来,抱起电脑坐在旁边,在键盘上快速敲了一会儿,关机合上电脑。“真的因为宣宜打架?”他把电脑放到茶几上,笑道,“不像你的为人啊。”
冰块让肿胀的地方一阵刺疼,接着疼痛减弱,皮肤渐渐麻木。萧颂换了只手,把冰块捂到嘴角上。他知道,为了宣宜跟云间打架,的确不像他做的事。但他告诉自己,一直以来装聋作哑,更不像他。或许,半年前在发布会上碰到云间时,他就应该把想说的话都吼出来。
“早应该揍他一顿。四年前就想揍他。”萧颂仰头靠到沙发上,望着对面墙上的画框。话说得咬牙切齿,看起来却心平气和。
陆衡见他一脸平静淡然,反而有些不安。他宁愿他们像大学时那样,怒气冲冲地打一架,一连几天怒目相视,然后某天打篮球的时候一笑了之。
“行了。自家兄弟,打完就算。”陆衡抬起胳膊撞了萧颂一下,站起来,“过两天找他出来,我们仨好久没有一起喝酒了。”
茶几上的手机响起来。陆衡伸手拿起来,看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犹豫了一下。
想到晏洁这几个月越来越依恋他,频繁给他打电话、发短信,经常找各种借口要求见他,陆衡莫名有些畏惧。分手以后,她似乎变得宽容平和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反而时常露出柔弱无助的一面。仿佛整个人缩进小小的贝壳里,只有当陆衡像以前那样温柔呵护她的时候,她才稍稍探出头来。陆衡也不清楚,现在的自己对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只是每次回想十五岁第一次见到她时怦然心动的感觉,他就不忍拒绝她。
有时候,他觉得她仿佛是他过去遗留的某种病症。孤独的少年时代,对某种不可及的东西的渴望。他一次次以为自己早已脱身,却一再惊讶地发现,自己始终身陷那片沼泽。他握着手机,看着屏幕,忽然发觉有些事,包括自己在内,是如此不可靠。
“怎么不接电话?”萧颂转过头,看了一眼屏幕。
陆衡按下接听键。“喂,谁啊——”他装出一副熟睡之际被吵醒的不耐烦语调,声音含糊,略显夸张。
萧颂皱了皱眉,鄙夷地看着他。陆衡贴着手机听了几秒,立刻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我马上就到。你别怕。”他匆匆挂了电话,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怎么了?”萧颂站起来。
“有人拿着手电筒从窗外往房里照。还有人敲门。就是看出她一个人住。房子又在一楼。”陆衡快速穿上外套,抓起车钥匙。
“我也去。”萧颂抓起外套。
“不用。她就是吓坏了。你帮我报警。”陆衡打开门,边胡乱套鞋子边往电梯跑。
萧颂拿起座机,打电话报警。半个小时后,陆衡发来一条短信告诉萧颂,已经没事了,却没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萧颂有些担心,本想打个电话提醒他,想了想还是作罢。
第二天早上,萧颂还没起床,就听到有人敲门。他又累又困,淋了雨还有些头晕,迷迷糊糊地翻身继续睡,忽然听到孔嘉的声音。他立刻跳下床,穿过客厅,凑到猫眼前。孔嘉怒容满面,一边敲门,一边打电话。客厅的座机响起来,萧颂犹豫了一会儿,拿起话筒。他发现自己除了像陆衡昨天那样装作刚睡醒,别无选择,不由得在心里嘲笑自己。
“萧颂?你回来了?”听到萧颂的声音,孔嘉似乎松了口气,“干吗不开门?陆衡呢?”
“他不在。”萧颂脱口而出,这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准备应对的谎话,“他加班……昨晚没回来。”
孔嘉忽然冷笑起来。“你也开始骗人了。怎么没事先跟他对好词?昨晚他还有空给我送外卖呢,约好今天陪我去天津的。”她挂了电话,开始捶门,“快开门。”
萧颂忍不住在心里痛骂陆衡,想到脸上的伤,迟疑不决。宣宜今天下午会从成都回来,他本来还未想好怎么避开她,免得让她发现自己受了伤,没想到先遇到孔嘉。
“开门。”孔嘉声音透着愤怒,“他躲什么?是不是藏了什么人在里面?手机还关机。”
萧颂没想到孔嘉会这么想,知道再坚持只会让她误会更深,无奈只好开门。
“你怎么了?”孔嘉看一眼萧颂脸上的伤,随口问道,走进来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站在客厅中央,歪着脑袋看着沙发旁的单人床。上面的灰色棉被像平常一样揉成一团,看不出究竟。
“呃,我昨天半夜才回来。”萧颂走到餐桌旁,语气坦诚,决定换一套颇显诚实的说辞,“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在家。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孔嘉转过身,仔细瞧着萧颂,目光略带怀疑。“你脸上怎么了?”她问道。
“没什么。有人打架,我没躲开,挨了两下。”萧颂惊讶地发现自己说谎的本事突飞猛进。
孔嘉靠近一步,盯着萧颂。萧颂下意识避开视线。孔嘉立刻看出来了。“你就编吧。我懒得问。不过,宣宜下午就回来了。”她斜眼看着萧颂,神情带着威胁的意味。
“我真的不知道。”萧颂一脸无辜。
“不知道你心虚什么?”孔嘉瞪了他一眼,环顾四周,忽然问道:“他是不是跟晏洁在一起?”
萧颂一愣,不知道陆衡平常做了什么,能让孔嘉轻易猜到这种事,待想否定的时候已经晚了。孔嘉审视着他,似乎在分辨他的表情变化。
“不是……”萧颂说,“我确实不知道。”他发现自己只穿了件短袖T恤,忽然觉得有点冷,拿起旁边椅背上的运动外套穿上。
孔嘉摇了摇头,似乎已经了然于心,走到单人床前面,拨开棉被,在床边坐下。一束阳光穿过窗帘缝隙,照在床前的浅色地板上。她低头看着地板,神情凄然。
“孔嘉,你别误会。事发突然,他不可能不管……”萧颂犹豫了一下,停下来,发觉这种事他没办法说清楚。
门口传来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金属门把转动了一下,接着有人推门进来。“萧颂,孔嘉打过电话来吗?你怎么跟她说的?糟了,我忘了一件事。”陆衡随手关上门,低着头解鞋带。
萧颂下意识抬起手,想阻止陆衡,却无计可施,转过头看了看孔嘉。
“忘了什么呀?”孔嘉坐在床边平静地说,眼里似乎还含着笑意。
陆衡抬起头,身体立时僵住。客厅里一片寂静。斜照在地板上的明亮光柱中,尘埃缓缓浮动。过了片刻,孔嘉站起身,走过来,避开陆衡,打开门走出去。
“孔嘉……”陆衡嗫嚅了一声,伸手去拉她。
孔嘉触电般躲开,瞪着他,目光充满警惕和敌意。陆衡摇头,讷讷地朝她伸出手。
“走开!”孔嘉低声喝道,后退了几步。
“孔嘉,不是……”陆衡发觉自己舌头发僵,不由得张了张嘴,“附近工地有几个人喝了酒,半夜拿着手电筒往窗户里照,她吓坏了……”
“所以你就一晚上留在那里?”孔嘉打断他,笔直盯着他,眼里噙着泪。
陆衡一下噎住了。孔嘉缓缓摇头,痛苦地哽咽一声。
陆衡看着她,一阵心疼。“孔嘉,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他靠近一步,伸手去抱她。
“滚开——”孔嘉嘶声大喊,愤怒地甩开他,“你敢说你问心无愧,你昨晚只是跟她相对而坐?”
陆衡再次感到舌头发僵。孔嘉向后靠到墙上,眼泪悬空而落。“平常你手机里那些短信,我可以当作没看到。我也努力说服自己,她就是那样的,可能也没什么恶意。我还说服自己,我们错过那么多年,就是因为我太幼稚无聊,太在乎她。”
“那些短信我没删,就是不想瞒你,也没什么需要瞒你的。”陆衡乞求地望着她。
孔嘉神情凄然。“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任何时候,只要她需要你,她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拿起电话。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为什么她不怕你会拒绝她?她哪来的确信?那都是你给她的。”
陆衡急切地摇头。“她只是习惯了依赖我,一时不能接受。你也知道,她一向又敏感又脆弱,上大学时家人还特意去杭州陪着她。现在她一个人在北京,我也不能就这样扔下她不管……”
“我知道。脆弱也是武器。对你这种男人更好用。四年前我就应该明白。早就应该明白。”孔嘉忍住眼泪,讥讽地笑道,“既然这么放不下,你不如好好守着她,别再三心二意,免得落得禽兽不如。”
“孔嘉,我只是关心她而已,就像……”陆衡动了动嘴唇,有些心虚,不自觉垂下视线。
“就像什么?朋友?亲人?”孔嘉看着他,“你想说,你很磊落很坦荡,一晚上抱着她,依然心如止水?”
陆衡低着头,一言不发。
孔嘉靠着墙弯下腰,又缓慢直起身,忽然痛哭失声,转身往楼梯间跑去。陆衡抬起头,想去追她,终究还是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