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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那台白色R8开着双闪,停在前面的应急车道上。云间降低车速,在后面几米外停下来,看见柏泉从驾驶座车窗伸出手,朝他挥了挥。他看一眼后视镜,打开车门,走过去。风很冷,深夜的五环路上车辆稀少。

“上车。”柏泉一手搁在车窗边,指了指副驾驶座。

“那台车怎么办?”云间看了一眼后面那台白色GTR。

“一会儿有人来开走。”柏泉滑上车窗玻璃,发动车子。云间绕到副驾驶座,刚坐上去就听到引擎轰鸣,柏泉一脚把油门踩到底。云间赶紧拉过安全带扣上。

“看来你是铁了心不跟我比了。”柏泉连续换挡,车速迅速超过二百公里,“那冯思源派你来干吗的?”

“开车接送,当司机。没让我陪你飙车。”云间说。

“这么说他只买了你一半。那我买另一半。开个价吧。”柏泉瞟了他一眼。

云间没理会,转过头望着车窗外。夜空云层低垂,看起来似乎要下雪。

“问你价钱呢。”柏泉挑衅地说。

云间无动于衷地看着外面。“如果你是为了羞辱我,那你随意。”

“得了吧。我没那么无聊。你大概觉得自己很有骨气吧。”柏泉向右变道,转上向北的匝道。“不过在我看来,既无聊又可怜,关键还不自知。”柏泉轻蔑地笑了笑。

云间置若罔闻。马路上方的指示牌飞速掠过,前面是八达岭高速入口。“你要去哪儿?”他问道。柏泉没回答,降低车速,靠近收费站。

过了收费站,柏泉立刻加速,一路向北狂飙,很快驶入山区。四周的山林一片漆黑,远光灯照亮路前方的狭小区域。柏泉频繁换挡变速,一次次转过山路弯道。灯光短暂地照进山谷,谷里的杂树林一掠而过。云间瞄一眼车速表,发现车速一直维持在一百二十公里以上。

过了居庸关十几分钟,夜空中飘起了雪。纷纷扬扬的细雪落在前方路面和车身上。“差不多了,掉头回去吧。下雪了,前面路太陡。”云间说。

柏泉放慢速度,环顾四周。“是差不多了。”他点点头,笑了一下,停下车,倒车掉头。这里是环山的斜坡,路面狭窄,另一侧是山谷。柏泉慢慢向山谷一侧的路沿倒车。忽然,引擎轰鸣,车身猛地向后蹿出。柏泉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他再次发动车子,踩下油门,车身剧烈颤抖了一下,没有动弹。“左后轮好像卡到什么东西了,你去看一下。”柏泉看了云间一眼。

云间打开车门下车。风雪扑面而来,车内外的巨大温差让他打了个冷战。他绕到车身左侧,蹲下来张望了一下。车轮下什么都没有。他忽然明白了。不等他站起来,一阵引擎的噪音响起,车胎高速转动,卷起地面的积雪。白色R8迅速向左转弯下坡。柏泉从车窗探头出来,做了个鬼脸,挥了挥手。“明天来接你。”他得意地笑着,大声喊道。

R8的尾灯很快消失在坡道下方。云间感到身上一阵冷飕飕的,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衬衫和针织衫,羽绒服还在车上,手机在羽绒服侧兜里。路灯间距很远,盘山公路上不见一辆车。下雪的午夜,遇到过路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云间想起车刚过居庸关不久,决定走到那里求助。

路灯黯淡。寂静的山林中,只有帆布鞋橡胶鞋底踏在积雪上的轻微脆响。前方漆黑一片,居庸关杳无踪影。云间踏雪走了一会儿,就冻得浑身发抖,下颌骨咯咯直响,一阵酸痛。

居庸关。那时,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这里。

大二那年暑假,似乎就是在这附近的山上,他和宣宜从居庸关步行半个小时来这里露营。最先浮现眼前的,是宣宜微蹙眉头,仰望夜空的样子。满天繁星下,她仰着下巴,紧握他的手,纤细的长发迎着夜风飘在身后。“每次这样坐在山上,都觉得害怕。”过了许久,她字斟句酌地说,抬手拨开被风吹乱的额发,转过脸冲他腼腆微笑。

她害怕什么?云间没有追问。可能是因为他模模糊糊觉得自己知道。就像小时候坐在矿山上看苍鹰。从那座浓烟弥漫的山顶往北望,是一片碧蓝洁净的天空。从草原上飞来的苍鹰顺着气流一圈圈盘旋,一直升到俯瞰大地的白云之间,然后张开翅膀滑翔,消失在北面天际。小时候每次这样看着,云间总是莫名难过,某种无法言喻的东西仿佛一片巨大的无形阴影在他心里蔓延。那时,他不记得自己是否告诉她了,大概没有。只记得自己望着夜空微笑,说:“我也是。”

粘在帆布鞋鞋头的雪慢慢融化,脚趾似乎消失在什么地方。云间机械地拖着脚步,感觉体温正在迅速消失。他想起那时黑暗中触摸到宣宜温热的身体,恍如隔世。

黑暗中,他还摸到了她左臂的伤疤。三条蚯蚓一般隆起的疤痕,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肘部。他触电般离开她的身体,抓着她的肩膀盯着她。“是我自己用刀片划的。划了很多次。你害怕?”她低声说。

他害怕。但他什么都没说。狭小的帐篷里,他紧紧抱着她,感觉怀里除了她,似乎还有一头悲伤的庞然怪兽,身披某种坚硬的鳞甲,笨重的脑袋倚在他的肩头,正低声啜泣,潸然泪下。

那时他忘了告诉宣宜,他不仅害怕,更加伤心。他无法阻止自己想象。她怎样一个人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彻夜不眠;怎样用刀片割开自己的身体,用一种痛觉掩盖另一种。至于为什么,她从来没说过,他也从未问过她。

云间仰起头。雪从冰冻的夜空中落下来。广袤无垠的天穹。

他想起和她手牵手坐在山顶,仰望夜空时,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仿佛发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某种东西,又仿佛明白了长久以来困扰他的某个问题的答案。那时,握着她的手,他觉得她也是一样的心情。然而,那三道反复划开又愈合的伤口,让他失去了确信。她爱他吗?她向他寻求的是什么?

雪越下越大。风从山谷吹来,满地轻飘飘的积雪随风翻飞。针织衫沾满雪,全身的皮肤仿佛变成了冰冷的大理石。云间忽然感到一阵恐慌,双手用力搓着身体,艰难地往前走。

他不想死。他要走到居庸关。明天,他还要去告诉宣宜一些事,问她一些事。

走到居庸关的时候,云间已经冻得失去知觉,只记得自己一头撞开值班室的厚布帘,仰面躺在微热的瓷砖地面上。回到北京后,云间断断续续昏睡了三天。冯思源派人来看过他一次,但云间心里清楚,冯思源只是担心柏泉玩得太过分。

第四天,云间在傍晚的阳光中醒来,决定去找陆衡借钱还给冯思源,就此摆脱柏泉。他怕自己犹豫,迅速翻身下床,发现自己的身体比预想的恢复得更快。

房间里杂乱不堪,床尾的脏衣服堆得像小山。窗边的桌上堆满翻开的书、复印的资料和草稿纸,还有一碗吃剩的方便面。云间草草收拾了一下,忽然想起聂非似乎是今天上午考试,正想给他打个电话,就看见他提着黑色双肩包推门进来。

“你没事了?”聂非诧异地看了看云间。

云间点头,套上针织衫,左右转身,甩了甩胳膊。“考得怎么样?”他若无其事地说。

“还行吧。”聂非含糊笑了笑,随手把双肩包扔到床上,见云间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不由得上下打量着他。“你真没事了?怎么跟打了鸡血似的。昨天晚上还昏昏沉沉,又哭又喊的。”

云间正在系鞋带,不由得停下动作,警觉地抬起头,旋即释然微笑。

“你不信?”聂非笑起来,“也难怪。确实不像你。泄露了不少隐私,宣宜什么的。”

云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而问道:“什么时候发毕业证书?”

“下个月。”聂非快速说道,顿了顿,忽然说,“我们去跑步吧。”

“大冷天跑什么步。我还有事。”云间穿上外套。

“就当庆祝我终于考完了。”聂非尴尬地笑了笑。云间有些纳闷,点头答应。他不再犹豫,决定明天就去找陆衡借钱。

两个人迅速换上运动服,沿着小区旁边的小路往东再往南,慢慢跑出天通苑。前几天刚下过雪,路边冬青树丛上还有未消融的残雪。聂非一路上都没说话,径直往清河边跑,速度很快。云间想问他两句,就抢先几步,跑到河边的空地上,佯装累得直喘气。“我不行了,病果然没好。先歇一会儿吧。”

聂非不理会,埋头跑步,沿着河岸向北。云间无奈,只好追上去。聂非见云间追上来,立刻加快了速度。云间为了赶上他,也只好加速。聂非一见,跑得更快了。不知不觉,两个人开始沿着清河赛跑。

天渐渐黑下来,河堤上亮起灯。跑出两公里左右,聂非忽然指着远处的一座桥,说:“最后一段,谁先到桥边就算赢。”

“好啊。谁输了就把床上那堆衣服洗了。”云间笑着说,开始拼尽全力加速。聂非抿着嘴唇,一语不发,紧随其后。两个人几乎齐头并进地跑了两百米,但过了半途转弯的地方,云间迅速占了上风,远远甩下聂非。最终,云间到达桥边的时候,聂非还在二十米外。

云间兴奋地朝河边吼了几声,转头对刚到终点的聂非笑道:“好久没跑这么痛快了。小时候天天追着运煤卡车跑,逮着机会就抓着车斗跳上去。为了跳上车,我可是下了苦功,帆布鞋都跑坏了好多。”

聂非双手拄着膝盖,气喘吁吁。“难怪像个发动机。我就不行了,住在汉江边,顶多跟江上的运沙船比一比。”说着抬头望着结冰的河面,神情黯淡下来,“云间,我这辈子就是起跑差了一大截,结果永远都没跑过别人。真是输得简单直白。”

“说什么一辈子!”云间捶了聂非一拳,“你才多大。二十三岁,才刚刚开始,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我呢,二十五岁,一无所有,每天西装革履地打杂跑腿,被人呼来唤去……得了,不跟你说废话。下过雪,空气真好。”他迎着风深吸一口气,仰头微笑。

聂非在水泥河堤上坐下。河对面是一片只剩枯树枝的杂树林。暮色中,一只黑色大鸟怪叫一声,穿过枯枝,消失在远处的冰面。聂非目送着黑鸟远去,眼神空茫。

“上个星期,我去买了个新望远镜。镜片很好,很清晰。”他说。用望远镜看鸟是他唯一的爱好,之前那个简陋的双筒望远镜他用了很多年。

“早让你买个新的了。”云间舒展身体,原地抬腿跳了几下,在聂非旁边坐下来。“等天气暖和了,我们一起去天津看海鸥吧。”

聂非没搭腔,慢慢说道:“前几天去了一趟百望山,看到好多不常见的鸟。长尾蓝鹊比去年多很多。蓝喉歌鸲还没飞往南方,天气越来越冷了,希望它们能赶上南迁的鸟群,平安到达。”

“行了行了,它们哪用得着你操心。”云间大声笑道,抬起胳膊撞了一下聂非。

聂非仰头望着远处的天空。“好想带这个望远镜回我们家乡看鸟。那里刚好在南迁的鸟道上,秋天的时候,经常能看到成群的大雁。人字形的雁阵拉得很长,从北向南横过整个天空。湖北那边的秋天雾霭沉沉的,感觉前路漫漫,我总是忍不住想,它们这样天南地北地迁徙为了什么?”

云间不由得转头瞥了聂非一眼,见他脸上泛起恬淡的微笑,放下心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只要想到它们可能是千里迢迢从内蒙古飞来的,最终却到不了洞庭湖,我就忍不住难过。”聂非低下头,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说起来就是从你的家乡飞来的。”

“我们那儿还有苍鹰、秃鹫、大雕。下次你跟我回家,我带你去克什克腾的达里湖看天鹅。”云间爽朗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聂非心不在焉地笑了笑,转头望着河床。宽阔的冰面上残留着一些积雪,在路灯下闪着微光。“你要是没来北京,说不定还像苍鹰一样自由自在的。”聂非忽然说。

云间一愣。“怎么忽然说这个?”他摇头笑起来,“我可不觉得那有什么自由。不来北京,我高中毕业就得下井当矿工,幸运的话四十岁的时候还能手脚健全,不幸的话三十岁就会缺胳膊少腿。说起来,到哪儿都逃不掉。”

聂非转头看了云间一眼,又转回去,叹了口气,怔怔地望着河对岸。“小时候,我经常一个人沿着汉江边的防汛堤一直走啊走,幻想着走到天黑就能走到襄阳,继续走说不定还能走到北京。没想到,最后到了北京,也没发现有什么好事。”

云间意识到聂非确实不对劲,隐隐有些不安,不知道他是不是考试考得不太好,有些多愁善感。想调侃他一下,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说。

聂非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想到这么快就走到了这里,都2012年了,马上就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了,我真希望玛雅传说是真的。对我来说,地球和人类还有明天,才是真正的末日。”

“瞎说什么!”云间瞪了他一眼。

“开玩笑啦。”聂非咧嘴一笑,起身继续往前跑。

云间迅速追上去,和他并肩跑。“今天怎么忽然这么多废话?”他笑着说。

聂非望着远处,露出笑容。“大学上了五年多,终于要毕业了,感慨一下而已。”说着忽然加快速度,绕过河边的一片灌木丛,跑上狭窄的河堤。云间欲言又止,只能跟上去。

两个人沿着清河一直跑到京承高速。天已经黑透了,横跨清河的京承高速路灯光明亮,向远处黑暗中的旷野延伸。亮着前灯的车辆穿梭而过。高架桥下回荡着轰隆的繁响。聂非张开双臂,仰头大声呼喊。云间本想劝他别把嗓子喊坏了,看他喊得开心,也跟他一起呼喊。两个人一直喊到声嘶力竭,又掉头跑回来。云间很久没有跑得这么痛快酣畅,一路开心得蹦蹦跳跳,回到家洗了个澡,脑袋一碰枕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云间出门的时候,聂非还没起来。

云间去了陆衡的办公室,向他借二十万。陆衡有些惊讶,询问原因,见云间不愿多说,就没再追问,给他开了一张支票。

云间去银行兑现,拿号排队的时候,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是警察打来的。

赶到那幢写字楼天台的时候,云间以为自己短暂地陷入一场荒唐的白日梦。透过人群缝隙,他看见聂非背靠天台边缘半人高的护栏,挟持着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二十岁左右的女孩,手里的弹簧刀抵在女孩的脖子上,身上还背着那个黑色双肩包。五六米外,数十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四散分布,严阵以待。

即便此刻站在天台上,亲眼见到这一切,云间依然无法相信白净瘦弱的聂非会去抢银行,更不用说持刀挟持人质。

“嫌犯在柜台抢了二十万,那个女孩是他在门口劫持的。现在他情绪很激动。要尽量安抚,避免刺激他。想想他有什么心愿,聊聊平常你们想做的事……”警方谈判专家在云间身旁低声说道。云间跟在一个穿黑色马甲的警察身后,慢慢穿过人群走过去,始终如在梦中。

见到云间,聂非仿佛看到什么惨不忍睹的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拉着那个女孩挪远了几步。“你来这儿干吗!”他嘶声大喊。云间摇着头,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了几步。“别过来!”聂非再次大喊。

“别刺激他。快跟他说话。语气要温和,尽量跟平常一样。”身后的谈判专家拉住云间,低声说。

“聂非,你疯了吗?”云间听见自己的声音一点都不温和。身后的谈判专家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云间愤怒地甩开他,往旁边错开一步。“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觉得够了。早就够了。”聂非摇着头大声说。

“什么够不够的。你都考完了,马上就拿到毕业证书了。”

“我根本考不过。就算考过了,拿到毕业证书也没用了。我早就不想活了!”聂非激动地大喊。

“怎么没用!拿到了,就可以找个正经工作,活得像个人,不用像我这样。”云间感觉心里有团怒火在燃烧。

“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去年就不想活了!”聂非嘶吼道,拉着那个女孩往后退。

“不想活?不就是补考一年吗,这就不想活了?”云间往前走了一步,怒吼道,“那我******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你不会明白的!”聂非挥舞着刀子,声嘶力竭地呼喊。

谈判专家走过来,把云间拉回去。“告诉你了,别刺激他。”他严厉地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保证人质的安全”

云间备感悲凉,撇开他,往前走了两步。“聂非,把刀扔了,我们回去吧。”他向聂非伸出手,发现离他还有一人远,又靠近一步,“警察都看到了,你根本不是为了抢劫,也没打算伤害什么人。”

“不要过来!”聂非大喊,用刀抬起女孩的下巴。

云间忍不住落泪,原地蹲下来,抬头看着聂非。“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

“我都知道了。”聂非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前天你说梦话了,后来我问了来看你的那个人。要不是因为我,你不会被别人捉弄成这样。”

“你犯什么傻!”云间悲愤难忍,心里忽然升起一线希望,“你不用担心,我有钱了,马上就可以还给他们,辞职不干了。你看。”说着从兜里掏出陆衡给他的那张支票。

聂非凄凉地摇摇头。“没用的。我早就不想活了。只是觉得反正都要死,就顺便找点事做。”

“聂非,我求你了!”云间蹲在地上,泪流满面,“你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很多鸟没见过……”

“云间,对不起。”聂非平静地说,忽然把那个女孩往旁边推了一把,手一撑,纵身跃过护栏。

云间张开嘴,来不及喊出声,立即腾地而起,整个人向前扑出,伸手去抓聂非。他竭力伸手,手指掠过聂非的羽绒服后襟。一阵光滑的触觉。然后,他发现自己头朝下,胸口在坚硬的瓷砖外墙撞了一下,有人抱住他的双腿把他往上拖。他倒立着,模模糊糊看见聂非四肢张开,瘦弱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地面坠落。

“聂非!”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凄厉。胸腔里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云间疲惫地靠着墙壁,坐在侦讯室外面的塑料凳子上。警局走廊里灯火通明,穿着黑色马甲的警察低声说着话,在他前面来来往往。

从现场被带到警局后,云间被几个警察轮番盘问了一整天。警察详细询问了聂非的生活状况、精神状态、最近的行踪,又搜查了他们那个小房间,拿着聂非写在参考书和草稿纸上的只言片语讯问云间。还有两个警察特意盘问云间的工作、这两天的行踪,像是怀疑云间是共犯。最终确定聂非是无预谋的单独行动。

胸口隐隐作痛。云间想起撞上瓷砖外墙时的坚硬触觉、聂非四肢张开的样子,不由自主地从凳子上弯下腰。一个穿藏蓝色制服的警察在他面前停下,递给他一个塑料袋。“在桌上发现的。留了张字条,说是送给你。我们调查过了,用不着了,你拿着吧。”

云间抬起头,愣愣地接过。透明塑料袋里是一个崭新的双筒望远镜,还有一张便笺,上面只有四个字“送给云间”。眼泪一下涌出来,云间滑下凳子,蹲下来,却一下子坐倒在地。他听见心里响起一阵钝重的金属声音,有什么东西的引擎熄火了,没入深不见底的地方。

两天后,聂非的父母从湖北赶到北京。云间陪着他们四处办手续,一直沉默寡言。聂非父母直到听说聂非的死讯,才知道聂非延期毕业的事,悲痛震惊,难以自持。聂非的学校则立刻发声明,表示聂非早就超过延期毕业的时间,已经和学校毫无关系。

晚上,云间在聂非的课本里发现了一张他和聂非的合影。是去年秋天他们去香山看鸟时拍的。照片上的聂非戴着棒球帽,秋日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张嘴大笑,眼睛眯成两条细缝。

云间决定把照片给聂非父母送过去,打电话询问他们的住处。聂非父亲在电话里有些支吾,推托了一番,只说他们住在北京西站附近,表示次日自己来天通苑拿。云间心里疑惑,立刻穿上衣服去火车站。

云间边打电话,边在火车站附近奔走,最后在西站地下通道的一排地铺中找到了聂非父母。他们靠着不锈钢围栏席地而坐,身上盖着一条薄棉被。

“警察让我们交六千块钱的火化费,我们想着能省点就省点……”聂非父亲略显尴尬地说,脸上还带着些歉意。

云间喉咙里一阵酸痛,拿起旁边的旅行包背到身上。“跟我回去吧。”他低声说,“你们也想看看聂非平常住的地方吧。他还留了些书和衣服。”

云间让聂非父母住在房间里,自己在厨房里打地铺。第二天一早,他还没起床,就听到房子里一阵喧闹声。他迅速掀了被子爬起来,发现过道里四处都是记者,不时有闪光灯闪烁。狭小的房间里,聂非父母被几个拿着录音笔的记者围在中间,一脸惊慌失措。

一个留板寸短发的年轻记者一见云间,立刻凑过来。“你是聂非的室友吗?你跟他认识多久了?你对他抢银行的极端举动怎么看?”

云间一把推开他。“出去!我们都不接受采访。有问题去问警察。”他拉着旁边几个记者往外推,顺手去关门。

短发记者伸手拦在门缝里,说:“你觉得他为什么明知不会成功还去抢银行?他平常个性怎么样?”

“把手拿开。”云间强忍怒气说道。

短发记者不死心,一手抓着门框,另一只手举起相机给云间拍了一张,说:“听说他延期毕业是因为沉迷游戏,是真的吗?他的同学说他一直比较自卑敏感,有些孤僻,有些偏激,你觉得他的性格缺失是因为家境贫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比如……”

云间怒不可遏,一把抢过他的相机往旁边一扔,抓着他的胸口,挥起一拳。聂非父亲赶紧拦住他,勒着他的胸口,拼命把他往回拽。旁边几个记者趁机拍照。云间瞪着短发记者,眼里像要冒出火,挣扎着怒吼:“他没有沉迷游戏,他没有什么性格缺失,他每天都在打工,每天都在挣扎,每天都在努力活着。”

聂非父母把云间拉回来,关上门。几个记者在房子里四处拍照,采访了几个租客,渐渐散去。

中午,云间带聂非父母出门,发现那个短发记者还守在楼下大门外。“你摔了我的相机怎么算?”短发记者微笑着说。

云间正想冲上去,被聂非父亲拦了下来。“随便你!”云间喊道,“想报警想干吗都随便。”

短发记者走近几步。“给我一个小时,问几个问题。”他说,“我会如实好好写。你们也不希望大家都把聂非妖魔化吧?”

“给我滚!”云间大喊,竭力挣开聂非父亲。短发记者笑了笑,避开云间,把什么东西塞到聂非父亲的衣兜里,转身大步离开。

送走聂非父母的时候,云间把仅有的几千块钱积蓄都给了他们。他们几番推辞才勉强收下。火车开动的时候,聂非母亲忽然从车厢尾部的应急窗口探头出来,冲云间喊:“聂非,保重啊孩子。”

云间微笑着挥手,转过身泪如雨下。

回天通苑的路上,他偶然在报摊上看到一则关于聂非的独家深度报道。文章极尽夸张煽情,把聂非描述成一个自卑孤僻、沉迷网络游戏、逃避现实的贫困大学生。云间发现报道提及很多聂非小时候的细节,还大量引用聂非父母的话,忽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想到聂非父母很可能是为了赔偿被他摔坏的相机,被迫接受那个短发记者的采访,云间悲从中来,把报纸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