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所痛恨的平庸(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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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高中时代刚走过了一半,本应焕发在十七岁男孩身上的热情在我心中已经荡然无存。我曾经自由自在地活在自己用幻想铸成的小世界里,无论身边有没有人,我都可以假装某些目光正聚焦在我的身上,如果有谁将我的平庸稍稍揭穿,我也可以轻易地自圆其说,因为那时,世界的法则由我自己掌控。然而,自从我不自量力地跨出了小世界的界限,把自己曝露在人群之中,我的自信、自尊以及自恋,都像碎了的镜子一样散落满地,我走上前去,只能见到自己分崩离析的模样。

我在班里变得越发默默无闻,当课间大家围在一起讨论最新最热的话题时,我不再会凑上前去设法融入他们;走廊里碰巧遇到同班女生们迎面走来,我也不再会故弄玄虚地吸引起她们的注意;甚至晚上回家我都没有兴趣再找几个同路的同学边聊边走,我只想赶快回到家里,回到我的游戏、电视,和不得不完成的作业面前,至少,他们不会让我如此失落。

尽管比起别人,我还多了乐队这么一个去处,但它已经失去了能为我实现愿望的特质,变得和学校里的任何一片空间大同小异。丁玲不再出现后,来我们排练房的观众尽是些与我无关的人,他们中有些是陆磊的崇拜者,有些是姚盛杰的狐朋狗友,而共同点则是他们的眼中都没有我,他们的笑闹令我厌烦,他们站在丁玲曾经站过的那个墙角,让我不断回忆起那些愚蠢的往事,那些可笑的期望。

与我的生活相反,乐队的情况逐渐有了起色,他们又争取到了一次演出机会,还找了个名叫“赵曦”的一年级新生作为主唱。他外形阳光,活泼又爱笑,但唱起歌里的脏话来却毫不含糊,“开朗的朋克少年”是陆磊给他的美誉。这样一来,陆磊终于可以一心一意地弹吉他,研究各种高难度的弹法,而姚盛杰则多了一个有趣的玩伴,两人总是有说有笑,只有我的地位从老三变成了老四,更加没有了发话的余地。

在我彻底绝望之前,我做过一次最后的挣扎。我始终记得陆磊曾说过,学会了贝斯之后再学吉他会很方便,因此我一直认为乐队里下手吉他的位置是留给我的。当赵曦加入后,我觉得再招到一个贝斯手的机会也指日可待,便开始向陆磊讨教吉他的弹法。我之所以那么热衷于吉他当然不是因为它本身的音色吸引我,而是盼望着它能将我从贝斯手的倒霉生活中解救出去。

把一切的不如意归咎在一个乐器上,的确很符合我的思维方式。然而,吉他学了没几周,我就发现陆磊当初劝我先弹贝斯是个聪明的骗局。很可能,他第一眼就看出我的能力最多只能弹两下四弦的贝斯,要驾驭六根弦是不可能的。

从那以后,我不再奢望自己能够脱颖而出,而是乖乖地扮演他人为我指定的角色——一个普通,寻常,毫不起眼的人。我把美妙的妄想装进黑色的垃圾袋,在手上甩了两圈,接着远远地抛了出去。我就像隐形人一样穿过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旁观他人的生活,机械地完成自己的任务,日复一日。我觉得,即便站在烈阳之下,操场上也不会映出我的影子,我的轮廓。

有一天,我趴在课桌上昏昏欲睡,便拿起笔在课本上涂涂画画。画到一半,我见到笔下出现了一个扭曲又丑陋的贝斯形状,想要用橡皮擦掉它,但铅笔的颜色太过厚重,最后橡皮把那一页纸抹得又脏又烂。我怔怔地对着这张破纸发呆,心里默问,为什么还要去排练房见到乐队里的那群人?如果我无法靠乐队来变得与众不同,如果我注定要像个小透明似的度过高中时代,我为什么还要去忍受那个房间里男孩们熏人的汗味,右手中指上的水泡摩擦琴弦的痛楚,还有晚上一个人走夜路回家的阵阵凄凉?

维系我参加乐队的最后一根绳索似乎已经断裂了。

“十七岁的我们散发着青春与活力。”

“十八岁的我们正走向成熟与担当。”

“接下来,有请高二年纪的乐队“BLACKOUT”来表演一曲“SMELLS LIKE TEEN SPIRIT,少年心气”,致我们的青春!”

学校大礼堂的舞台上,一男一女两个高二学生作为“集体成年仪式”的主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串联起大会的表演节目。女主持人把头发高高盘起,浓妆艳抹,缝满亮片的连衣裙像是她母亲的结婚礼服,男主持人则穿着黑西装配白衬衫,领口还要系一个花式的领结,像个滑稽的服务生。他们用那种标准的学校大会上朗诵的语调,像模像样地读出经由老师一手修改的台词,硬是把一首躁动的朋克曲目和“青春活力”这样令人作呕的词联系在了一起。要不是我们已经在舞台一侧整装待发,心无旁骛,听到这几句话一定会笑得直不起腰来。

尽管在座的大多二年级生都还只有十七岁,但校方以高三学生没有时间举行文艺活动为由,将成年仪式活生生地提前到了高二下半学期,这倒给我们乐队提供了一次期待已久的演出机会。

室内的大礼堂不但演出空间比上一次宽阔得多,音响设备也上升了几个档次,大型的聚光灯照在身上,更是令乐队成员们忘乎所以。我们自己也没有辜负这次良机,不但人数壮大了,弹奏技巧和配合的默契度也进步了不少,就连舞台上的着装风格都更为协调。

顺带提一句,“BLACKOUT”这个乐队名称是演出之前,主持人准备发言稿时问到我们才临时决定的。如果要说它的来由,就是我们找出了一本没翻过几次的英语词汇手册,打算找个酷一点的名字,但翻到“B”打头的单词时就没了耐心,于是把名字定在了这个我们没人认识的词上。

我调整好贝斯的背带,走向舞台的右侧,我不太习惯这么宽敞的空间,左右移动了好一会儿才找准了该站的位置。我望了一眼台下的观众,第一排齐刷刷地坐着老师,由上往下一眼就能看到好几个秃顶。后面两排则是同样正装出席的优等学生们,估计大会尾声会给他们来个表彰仪式。依照这样的排列次序,方圆五米以内不会有对我们演出感兴趣的人,这反而消除了我的压力。

从屋顶射下的灯光透过我撒在地面上,留下了一块不大的影子,那似乎就是我站在舞台上的印记。可是此时此刻,灯光、观众、女孩的目光、队友的要求,全都淡出了我的视线。当我不再相信会有人关注我的表演,我的注意力就自然而然地集中在了乐曲本身。

陆磊的两声率性的吉他划破开场前的短暂宁静,有力的鼓点随之融合进来,我的身体跟着节奏自然地摇晃起来,我的指尖熟练地滑过每一个乐谱上所规定的音符。渐渐地,我感到手指不用经过大脑思考就能弹奏出旋律来,那些音符如此灵动顺畅,不再是被印在纸上的刻板符号,而更像是发自内心的某种情感。它尽可能地与周围的其他乐声配合,又不失自我展现的意识,通过一向伟大的发明——扩音器,将微弱的声音传向远方。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没离开乐队,还在进行每周枯燥乏味的指法练习,还在忍受乐队中老四的可怜地位,还在惧怕表演结束后陆磊受欢迎的程度与我遭到冷落的强烈反差……那是因为,我的内心已被播上了摇滚的种子,我们表演的那些音色脏兮兮的朋克歌曲,就像是我****般人生的真实写照,令我格外中意。

“I FEEL STUPID AND CONTAGIOUS”

(我觉得自己很愚蠢,我的愚蠢会传染)

赵曦的嗓音沙哑又低沉,他尽力地模仿涅槃乐队主唱那种愤世嫉俗的歌声,但又同时保有他天真开朗的个人特色,营造出一种矛盾有趣的氛围,也让后台的老师不至于一听见就气得把音量关掉。

我的乐器发出沉闷厚重的声音,虽然不像主唱那么随心所欲,又不比吉他的夺人眼球,但作为整体音乐的一部分,我以自己的方式将情绪融入到音乐里,借助赵曦嘶哑的声音,陆磊压迫性的表现力,将它传播给了台下竖着耳朵倾听的每一个人。我的不满、焦虑、哀愁、愤怒、苦恼、恐惧,乃至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以这种方式宣泄而出,留下一份清新舒畅的心情。

“HELLO,HELLO,HELLO,HOW LOW?”

“HELLO,HELLO,HELLO,HOW LOW?”

“HELLO,HELLO,HELLO,HOW LOW?”

(你好,你好,你好,有多低级?)

歌词里重复了三遍的质问,在那些不明所以的老师耳朵里成了热情的欢迎词,其中一个还微笑着向我们点了点头,好像她的赞许有多大价值似的。而这时,坐在大厅后排的几个学生激动地欢呼起来,看上去应该是识货的摇滚歌迷,尽管他们的欢呼声传到我们这里已经所剩无几,但他们的手舞足蹈足以证明我们不是孤苦伶仃地在和世界叫板。

“I$M WORSE AT WHAT I DO BEST

AND FOR THIS GIFT I FEEL BLESSED”

(我即便尽了最大努力去做,仍旧别人差得多

真是感激上苍赐予了我这种天赋)

歌词后半段与我的心声达成了高度的一致,我仿佛站在万丈高山之上,向着广阔的天地高喊心中无人能懂的苦闷,贝斯的琴弦成为了我的声带。我忽然理解了陆磊为什么会在听完一张唱片后激动万分,姚盛杰为什么要为了一首选曲争辩半天,赵曦为什么在得知能加入乐队之后兴奋了一天一夜。

正如陆磊所说,摇滚是一股反抗的力量,它宣泄内心积压的尘埃,点燃困顿不安的灵魂,唤醒年轻的冲动,去反击这翻来覆去的****生活。若一定要追根溯源,寻找我愤怒的来由,会发现它并非源自某个外界的事物——不是丁玲的背叛、不是姚盛杰的嘲笑、不是陆磊的特殊、不是父母的管教,而是深深的自我厌恶,厌恶自己无法变成心目中模样。

当赵曦酣畅淋漓地唱完最后一句歌词,陆磊粗鲁地拨动几下琴弦以示演出的结束。那一瞬间,我的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疑问:乐队里的其他人是否与我有着同样自我厌恶的心情?不然,他们怎么会不约而同地选择这首歌,忘我地投入表演,还比我早得多地爱上摇滚?

灯光又一次聚焦在了那两个装扮诡异的主持人身上,我们在舞台暗处收拾好乐器就立刻离开了众人的视线。我们走进礼堂一侧的休息室,脱掉汗水浸湿的外衣,打开几瓶碳酸饮料咕咚咕咚地饮尽,纷纷庆幸此刻不用坐在观众席上看接下来的表演。从会场里传来主持人矫揉造作的声音,接下来的要表演的似乎是民族舞之类的固定节目。

“今天的演出效果很好,大家都发挥得很稳定。”陆磊高兴地鼓了鼓掌,像是篮球队教练一般鼓舞士气。

姚盛杰立刻回应道,“何止是稳定,绝对超常发挥!我们简直像是磕了药一样。”

“没错。”赵曦说,“我们最好的一次练习都没达到这种效果。”

“可能是礼堂的音效比较好?”我问道。

“我看最主要的是舞台比排练房宽敞多了。”

想到整天挤在排练房里的艰苦训练,我们四个人会心地大笑起来。姚盛杰拿了一瓶冰的饮料敷在火热的脸上,赵曦则兴奋地踱来踱去,我们像是打了一场胜仗,大舒一口气,心中充满了荣耀和成就感。

“特别是刘闻骏,你的贝斯最近确实进步了不少。”陆磊向我点点头,示意对我的认可,这大概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听到他的称赞,这简直比要我全科考满分还不容易。

就在刚才表演的时候,我还对自己碌碌无为的人生认了命,现在却立刻得到了别人的认可,世界的法则真是古怪。它喜欢不断地挠你痒痒,让你努力也不是放弃也不是,进退两难,就像个深谙男人心理的女人,吊足了你的胃口。

不过说实话,受人赞赏的滋味果然香甜可口。我细细回味陆磊那句珍贵的美言,感觉终于找准了自己应处的位置。这就和我表演时的站位一样,我总是站在右侧靠后,而陆磊站在左侧靠前方,这样不但队形显得均衡,音效也能更立体一些,再者,靠后的位置有利于贝斯与鼓的交流配合,这些理由都使这个看似不起眼的位置变得恰到好处。

姚盛杰也乐呵呵地用手肘顶了顶我,“真不是我说你,失恋的力量果然是伟大的!以前你弹琴弹得跟个小绵羊似的,我都恨不得把你踢出去,现在连陆磊都觉得你像模像样了。”

“你这不是在变相损我失恋了嘛。”我已经习惯了他说话的那副德性,对他的话一笑而过。说真的,我对丁玲的感情冷却速度之快,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哪有损你,我这是在表扬你化悲愤为力量。今天我们的节奏把控一级棒!当然啦,主要还是我带领得好。”姚盛杰露出笑眯眯的表情,面颊上两块肥嘟嘟的肉被挤得又圆又红,像是半熟的苹果。原来,他在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也有成为开心果的潜力。

“赵曦最后那声‘A DENIAL’吼得很给力。”我说。

“真的?我都使出全身力气了,差点断气。”赵曦用唱哑了的嗓子答道,顺势又打开一瓶可乐喝了起来。

我接着说,“我真想知道坐在第一排的那群老头老太听到最后是什么反应。你们有谁看见了?”

“鼓挡在我前面,没看到。”姚盛杰回答说,“估计一个个都脸色发青。”他做了一下滑稽的鬼脸。

“第一排的人我倒没注意,”赵曦说,“不过歌到高潮部分的时候,靠后几排有些人一看就是涅槃歌迷,看他们的口型好像跟着唱了起来,看得我特兴奋。”

“我觉得照今天的情况,我们可以试试去酒吧里演出了。”陆磊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裤子口袋,灰色松垮的工装裤虽然够潮,但是口袋太多也不怎么实用。

“什么?酒吧?”我问道。

“我举双手赞成。”姚盛杰说,“学校里就这么一两次演出太不过瘾了。”

陆磊点点头,终于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找出了打火机。见这架势我连忙喊道,“你不是打算在这里抽烟吧!”

“放心,我会很快解决掉它。”他掂了掂手里还未点燃的烟,“做完演出最舒服的莫过于来根烟了。”

“你打算从哪间酒吧开始?”姚盛杰问道。

“就是上次和我们聊得很欢的那个酒吧老板那里。”

姚盛杰问陆磊又要了一支烟,“哦,老吴啊,他酒量还不错。”

赵曦两眼发亮,“你们两个打算什么时候再去?带我一个吧。”

“不是吧,你们这几个未成年人能去泡吧吗?”我眼看着他的打火机一步步靠近烟头,只好默默祈祷不会被别人发现,但是除我之外好像没人在担心这档子事。

这时,几个从礼堂溜出来的同学找到了我们,“陆磊,原来你们在这里。刚才的表演真带感!”

陆磊没有显得高兴,而是满脸不情愿地把打火机和烟塞回了口袋,这让我总算舒了口气。

“我也很喜欢朋克,SEX PISTOLS的歌你们会翻吗?”另一个陌生的面孔问道。

“你们下次什么时候演出?干脆在操场上自己办一场演出吧。”

“没想到我们学校也有像样的摇滚乐队了。”

“你们乐队有QQ群吗?加我们进去吧。”

陆磊越是沉默摆酷,大家就越是热情地提问,弄得跟记者招待会似的。听到这里有动静,凑过来看热闹的同学也越来越多,有些来问乐队的近况,有些来找同好聊音乐,有些接近陆磊的目的非常明晰,还有些则纯粹是为了找个去处,逃离民族舞表演。总之,大家七嘴八舌地交谈着,休息室顿时像是明星们的化妆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令我不禁想象未来某天有人来问我们要签名的情景。

在人群中我瞥到一个眼熟的面孔,她扎着马尾辫,戴着一副细框眼镜,校服穿得工工整整,袖口也没像许多“耍帅”的女生那样挽到肘部,看上去不像是会喜欢摇滚的。她身边有个打扮得非常男孩子气的女生,又高又瘦,头发上好像喷了男式的发胶,正在和赵曦兴奋地交谈着什么,看起来像是旧识。

董雅然一边挽住那个帅气的女孩,一边四处张望,看上去有些不太自在。无意中,她与我四目相接,我对她礼貌地笑了笑,她立刻害羞地低下头,回我一笑。她是我的初中同学,虽说早就认识,但我们彼此并不相熟,或许是因为我们两个都并不出挑的缘故。

那个帅气的女孩似乎特别善于交际,和赵曦告别之后,又找陆磊说了两句,然后拉着羞涩的董雅然向我这里走来。

那个陌生的女孩跑上来就直接问道,“你是贝斯手吧?叫刘闻骏?”

“嗯,对。你是哪个班的?”我答道,并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董雅然。

“三班的,和她一个班。”她故意把董雅然拉上前来,“你们两个是初中同学吧?”

董雅然终于开口了,“嗯,以前是同班的。”她的声音细小得像是蚊子叫。

“不过,高中以后我们好像就没什么机会说话了。”我尴尬又紧张地笑了笑,但是我敢保证,在脸涨得通红的她面前我显得很正常。

旁边那女孩对我们使了使眼色,“那留你们两个叙叙旧吧,我到那边还有事。”说着便就走回了人堆里。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收获了人生中除单相思外的第一段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