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磊常常说摇滚可以改变人生,当我与丁玲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我终于等到了这句话的灵验。忽然间,平时司空见惯的景象都像穿戴上了闪闪发光的装饰品,焕发出妙不可言的色泽。
曾经我觉得丁玲是那么的高不可攀,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即便我翻山越岭也不可能触及。她无论做什么都十分优秀,又被班里最高最帅的那些男生包围,生活中仿佛充满了五光十色的乐趣,而我的人生则是灰蒙蒙的一片,在她面前相形见绌。
可那一次排练却改变了这一切。现在,她几乎每周都会按时过来看我们乐队演奏,尽管排练房没有多余的座位,她却愿意靠墙站着,把书包扔在地上,翻两眼手机,再看看我们的弹奏。她说,她喜欢沐浴在现场演奏中的那种感觉。
有许多次,我在弹琴间隙抬起头,在她碧绿的眼睛里见到了自己的倒影,在此之前,那里从没有过我驻留的余地。更不可思议的是,每一次我都能够顺理成章地以夜路危险的名义护送她回家,享用二十分钟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一切的顺利迹象似乎都共同指向了一个原因——她对我也有好感。
夜晚的街道灯火通明,其实并没有我说的那么危险。马路两旁的小吃铺、便利店、礼品屋无不散发着昏黄温热的灯光,把这条短暂而仓促的回家之路照得通亮。我推着自行车,双手紧紧握住两侧手柄,走在丁玲身边。因为没有正视她的勇气,我只能时不时地偷瞄两眼,就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
在两人都不说话的时候,我喜欢稍稍放慢脚步,走在她的侧后方,这样我就可以更大胆地欣赏她精致的侧脸。那鼻梁挺拔的角度、睫毛温柔的弧度,和发梢自然的弯度,都像是上天赐予我的宝物。有时我看得出了神,会突然感到一丝惧怕,觉得不论再向前还是稍后退一步,这份完美的距离就会被我打破。她就像是一片晶莹剔透的六角形雪花从天而降,令我既想捧在手心里,又怕暖和的体温只会让她消失得更快。
就这样,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我度过了一个燥热的冬天。而那句经过反复演练的表白却一直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又咳不出。直到这个学期的末尾,故事的答案不请自来,而我悬在半空中的心也终于得以落下,落得比想象中更低些。
那是寒假前的最后一周,我迫切地想要与丁玲有所进展,以免漫长的假期会把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联系冲淡。这一天,我比平时更积极地制造话题,想着在合适的时机或许可以给她一点暗示。
“你是怎么会突然喜欢上摇滚的?”我缓缓地推着自行车,一侧的车手柄上挂着她浅紫色的书包,“我记得上次问你的时候你还没多大兴趣。”每次我向她提问时,脸上总忍不住露出憨厚的微笑,以防我生硬的话语有什么冒犯之处。
“哪次?”她睁大眼睛看了看我,水汪汪的绿色瞳孔让我有些招架不住。虽然她说过这不过是彩色隐形眼镜的颜色,但我却觉得它们像天生的一样与她相配。
“就是……大扫除那次。”尽管她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但我绝不会忘记我们的第一次对话。
“哦,都那么久之前的事了。”她若有所思地低着头,似乎在认真思考如何回答,“我看过你们排练之后发现那几首歌挺好听的,所以就搜罗了一点唱片来听。我觉得摇滚还挺适合我的。”
我不免有些小小的失望,因为我想听到的答案无非是她先喜欢上了我,才爱屋及乌地开始对摇滚感兴趣。“哈哈,那你和我……和我们乐队真是有缘分。我也是一开始没多大兴趣,但是听了陆磊推荐的歌之后就完全迷上了。”
“原来如此,是陆磊领你进门的?”
我点点头,想着如何把话题拉回我们俩之间。之前的聊天中我也很多次尝试寻找两人之间的共同点,但我们的话题却好像总关乎其他人——班里发生的,乐队遇到的,甚至路上见到的,就是无法在彼此之间建立起联系。我想,这或许和我不善于表达自我有关,因为我总习惯倾听,所以谈话中常常丧失掌控权。
“他推荐了哪些歌给你?我听听有没有我喜欢的。”
果然,对话很快偏离了我所拟定的航向,转向了让我头疼的主题。这一整个月来,我为了塑造出摇滚乐手的专业形象可谓是绞尽脑汁,编造了一堆前后不搭、逻辑不畅的言辞来蒙混过关。但是,当遇到推荐歌曲这种实打实的问题时,再高明的糊弄也会显得苍白。“他……他推荐的歌太多了,我一下子说不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而她似乎感到扫兴,于是只得补充道,“你喜欢哪种风格的乐队?提示我一下吧。”
“GREENDAY!”她兴致盎然地答道,似乎已经成了资深的摇滚乐迷,和一个多月前简直判若两人。
看来丁玲对摇滚的了解其实和我半斤八两,这让我又一次可以成功脱身,“哦!GREENDAY,他们的歌我们正好排练过。”
“是那首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对吧?你们排练的那天我也在。”
“哈哈。”我发现她比我自己还了解我们乐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我真想把他们的歌全都听一遍,可惜我找不齐他们的专辑……”
“网络上也找不到?”
“网上只有在线的,但我想存进电脑里。对了,你有他们的唱片吗?”
“我……我想想。”她楚楚可怜的表情看得我心慌意乱,要是我这时直接回答她“我没有”,就等于是拒绝了她的求助,这是我自己无法原谅的。“……对了,陆磊,他家里一定有,我可以帮你去问问。”
“真的?”她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家里有很多唱片吗?”
“嗯,我去过他家,满架子的CD,一定有你想要的。”一想到有了献殷勤的机会,我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打了保票。
“嘻嘻,听上去他家像是开唱片店的。”
“我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也这么觉得。我那时还问他,‘这么多唱片你全都听过吗?’他说那些对他而言就像是教科书一样,必须各种风格都听才能做出更好的曲子。”
“你们上周演奏的那首原创曲就是他写的吧?”
“嗯,是啊。你怎么知道那首是原创?”
“我听到你排完之后对陆磊说,‘这首歌节奏写得太慢了,可以再快些。’而他好像回答说,‘这个节奏配上抑郁的主题刚刚好。’”
“哈哈!你记性真好。”我暗自欢呼,那句刻意在她面前自我表现的话语,竟然能被她一字不落地记住,说明她很可能正如我所愿,一直在默默地观察着我。
“所以……刚才说的唱片,你能帮我问陆磊借几张吗?”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我自信地拍了拍胸脯。
“太好了,你真是个好人,那就先谢谢你啦。”她腼腆地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然而,恰恰就是这个甜甜的微笑,这句酥软的赞美,让我突然警觉了起来。我这个人虽然看上去比较迟钝,但是对某些符号却特别敏感。比如一听见她刚才的那句话,我就知道自己又一次被发了“好人卡”,而这绝不是个好兆头。
我在初中时曾喜欢过一个漂亮的女孩,她在班里成绩是倒数,连我这种水平都能替她补课。初三的时候,她开始稍稍在意学习成绩了,时常会来找我问题目,而我为了她的一句简单地赞美,竟然能够我容忍每一节无聊至极的数学课,把课上讲的解题过程全部记录下来。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常常对我说的那句话,“刘闻骏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我一直认为这是她心仪于我的有力证据。
可是,毕业后的一次聚会上,她却带来了新交的男友,还用同样的话在他面前为我作介绍:“他叫刘闻骏,初三的时候经常借我抄作业,有问必答,绝对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从此以后这句话就成了我的恶梦,因为我终于理解了它的含义。一个人一旦被贴上“好人“的标签,就意味着他必须将好人做到底,不然就会辜负他人的期望。并且,“好人”的一切善举都应当是无偿的,他们不该索求任何回报,而这也同时意味着给出这一标签的人本就不希望给予任何回报。就是说,“好人”这个词背后所隐藏深意远远超过了赞美,语言真是不可思议。
我没有立即回答她,而是沉默了几分钟。今天回家的路似乎特别漫长,走了好几步,道路两边的景色也没什么变化,脚下的路面凹凸不平,走得我脚底都有些发疼。
“对了,”一阵冷场后,丁玲问道,“你们乐队的队长,是陆磊吗?”
“嗯。”我答道。
“那么……你们平时排练的歌曲都是他选的吗?”
“嗯。”我不假思索地出声。
“你是怎么会和他组乐队的?”
“嗯。”我惯性斯文地说道。
“刘闻骏,你在想些什么?是不是没在听我说话?”她轻轻推了我一把,手臂上感到的轻微痛感像是温和的闹钟铃声一样把我叫醒。原本,这种肢体上的接触会让我兴奋不已,想入非非,但是此刻,我的大脑CPU被一件更耗费内存的事情占据了。它飞速地运转,读取了之前与丁玲对话的零碎片段,一一排列并进行整合,最后计算的结果是,“陆磊”这个词出现的频率非常地高。
在此之前我之所以没注意到这个现象,是因为自从乐队的第一次演出之后,周围的人与我聊天时总会有意无意地提起陆磊这个特殊人物。我已经习惯了像摄像机一样,用第三人称视角去记录他的生活,再将我所看到的转达给有兴趣的人,从中获取一些虚荣心的满足。毕竟,“特殊人物身边的好友”也算是个响当当的名号。
但是,仔细回想起来,在我与丁玲次数不多的谈话中,她提到陆磊的频率确实比一般人更高,而相比之下,她对我的生活关心的次数几乎为零。当我揣测她对我有意思时,有几个疑点一直得不到解决,比如,她为什么总喜欢和我聊乐队而对我的事情不感兴趣,为什么在我们排练的间隙她比平时更开朗多话,而和我走在路上时则忽冷忽热。而现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疑点就都能够迎刃而解。
“我在想……你是不是对陆磊的事挺感兴趣的。”出于一瞬间的气馁、嫉妒、愤怒,我想要压低声音,把这句话冷冰冰地抛给她。可是,经过我的舌头和嘴唇,这句话的口气最终变得温和不少,配合我脸上还未卸下的笑容,它丝毫没有流露出问责的意思,反而显得平易近人。
丁玲的表情在惊讶中参杂着一丝犹豫和几分欣喜,在她考虑如何回答的几秒钟里,我为她没有立刻摇头否认感到绝望。我算是太过敏感还是迟钝得可笑呢?或许,姚盛杰早就发现了这个真相,所以才会那么竭力地撮合我们,好看我最终出丑的这一幕。
我隐藏着痛苦的心情,故作轻松地说道,“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但是它暴露了我内心的最后一丝期望,我宁愿听她撒谎,也不愿看到真相那么快被揭晓。
然而,丁玲却始终默不作声。随着她头往下倾斜的角度,她光泽的短发也顺势垂下,遮住她泛起红晕的脸。透过那一缕缕调皮地拨动着的发丝,我看见了她的羞怯,看见了她的微笑,那不属于我的微笑。
原来,我之所以能和心目中的女神单独相处,不是因为她想要和我聊天,而是因为她能从我的话语中得到关于陆磊的信息;我之所以能占据她碧绿眼睛的一小部分,不是因为我会弹贝斯,而是因为我的身边有陆磊在弹吉他。
十六岁那年,我为了脱离平庸而结识了陆磊。他确实为我的生活带来了一些不寻常的点滴,但是它们终究都脱离不了他的光环。我就像是月亮,或者说,是太阳系里更为渺小的一颗卫星,根本无法自己发光。即便借助了太阳的耀眼金光,佯装明亮,发出的也不过是一丝丝阴冷的微光。
经过一整夜的辗转反侧,一种遭受背叛的羞耻感在我身上挥之不去。第二天早上刷牙时,我故意避开镜子,不去看自己没心情洗的臭头发,留在眼角的咸咸泪痕,还有那一脸世界末日似的惨痛表情。
我知道心里这块沉重的石头,只有一次引爆才能将其释放,为此,我今天唯一想见的人就是陆磊。我想要和他来一场决斗,将我的满腔愤怒装进拳头里发射出去,或者,我也可以选择更成熟的方式,告诉他我决定辞队不干,以此来修补我受创的自尊心。
上午的四堂课从未如此漫长过,课桌和椅子之间狭窄的距离和不适的角度令我如坐针毡。听课分神时,我习惯性地往丁玲的座位望去,一见到她的背影,昨日的场景就向我涌现,逼着我想起自己到最后一刻都维持着平和的笑容,丝毫没有流露出自己的痛苦与愤怒。尽管如此,我依旧忍住了在下课间隙去找陆磊的冲动,直到午休的铃声响起才走出了教室。
我约陆磊到顶楼的楼梯间谈话,这是我想了一上午得出的最佳场所。顶楼的一整排教室都属于高三学生,而他们没有所谓的午休时间,几乎没有人能走出教室半步。整个楼层,只听见我们俩的脚步声,我走在陆磊的前面,在一处宽阔的地方停下,转过身面对他。
陆磊依旧是那么沉默寡言,一路上也没有问我想找他聊些什么。我以为自己只要见到他那张清秀帅气的脸庞,那一脸目中无人的表情,积蓄了一整夜的愤怒就会爆发。可是,当我真的站在他面前,准备与他恩断义绝时,却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恨他。
真正令我感到愤怒的,其实是我自己。
“有件事,我想和你谈谈。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能告诉别人,特别是姚盛杰。”
“嗯。说吧,什么事?”
我知道自己正儿八经的样子很奇怪,但陆磊并没有笑我,而是挑了一级台阶坐下,等待我准备好发话。我也就地坐在了台阶上,背对着他,位于他的下方。在把话说出口之前,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又低头摆弄了一会儿自己黑黑瘦瘦的手,那上边有几块练贝斯练出来的老茧。
思来想去,我断然决定摒弃之前幼稚地发泄一通的想法。我要做一件常人办不到的事,让陆磊对我刮目相看,心存感激,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挽救我那奄奄一息的自尊心。
“昨天……我送丁玲回家的时候聊了一会儿。”
“嗯,然后呢?”
“我问她喜欢的人是不是你,她承认了。”我背对着陆磊,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从他发出的惊叹声中想象出他脸上难掩的欣喜,“所以,我决定,把她让给你。”我停顿了一下,指甲用力顶着手上老茧,这细小的疼痛让我不那么紧张,“你一定要好好对她,可别辜负了我的苦心。”
“你是开玩笑吧?”陆磊发出半信半疑的笑声。
“我是说真的。”我转过头去,对他展现出严肃的表情。
“原来如此……”或许他察觉到了我泛红的眼睛,沉默了半晌,接着对着我的肩膀拍了两下,“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对她可没兴趣。”
“什么?”
他耸耸肩,“她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
“真的?”我不敢相信他说的话,是因为我相信班上所有的男生都不会拒绝丁玲。
“嗯。”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你的意思是,就算她喜欢你,你也无动于衷?”
“嗯。”
果然,陆磊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所无法理解的。更奇怪的是,听到他的回答,我一点而也高兴不起来,甚至感到特别失望,就因为自己的忍痛割爱没有得到期望的回报。
我紧接着询问道,“那如果她主动追求你呢?如果她亲口向你表白?”
“拜托,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终于有些不耐烦,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况且,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见过……”
“她不是我们学校的,只偶尔来过几次。不过那几次你刚好都去送丁玲了。”
直觉告诉我,陆磊的女朋友一定比丁玲更美,更与众不同。不然,他又怎么可能对我带来的消息无动于衷呢?
一想到自己妄想成为乐队里第一个交到女朋友的人,就觉得我真是不自量力,傻得可以。如果说女生之间的相处总少不了嫉妒心的作祟,那么男生之间就更是不断受到竞争心理的摆布。然而,无论哪一方面,陆磊都远比我走得前面。就在我被班级里最美的女孩迷得神魂颠倒时,他或许轻易就得到了校园之外、更高级别的尤物。我永远都不可能比他更早得到,也不可能拥有比他更好的,在这场无望的竞争中,我的败北早已注定。
“所以,你就放心地继续追她吧。”陆磊的口气比刚才更为温和,好似是在同情我、安慰我,“总之,我看好你。”
“嗯,好。“我回答道。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对丁玲说过一句话,变得与她形同陌路。有好几次,我避开了她困惑的眼光,用沉默拒绝再做她与乐队之间的桥梁。我没有按照陆磊所鼓励的那样,按照多数男生会选择的那样,乘此良机穷追不舍,而是彻底退出了这场恋爱游戏。我辜负了他的成全,辜负了丁玲预留给我的千分之一的可能性,成为了一个十足的窝囊废。
我曾以为自己落荒而逃的原因,是我受伤太重无法再去面对丁玲。但是,许多年后我再度回想,却发现我只是突然间对她失去了兴趣。当我得知丁玲在陆磊眼中平平无奇时,她在我心中的光环也就不复存在,将其忘却仅仅是个时间的问题。
可能自那时起,陆磊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就已经对我正值青春期的混沌心理造成了深远的影响。我那平凡的价值观被逐一摧毁,取而代之的是以他的观点为导向的新世界。如果说他是个理想主义,那么,不自力量的我就是个妄想主义。只不过,这种影响暗自发酵,还要过个好几年会才真正发芽,进而彻底改变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