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晚上,我们住在教堂废墟东边一个叫尔比戈的村落。
凌晨,我醒来突然发现自己身处亚马逊雨林深处无穷无尽的白色之中。那不仅仅是白的颜色,而是几种不同颜色的白。天空中的朦胧的白色月光偶尔可以穿透云层,对面村落码头里的一盏白色路灯灯光惨淡昏暗,这些白色都渐渐发散在,消失在无穷无尽的雾气和雨林的黑暗中。我那百无聊赖的彩色雄鸟朋友也走到我身边,盯着远方那白色和黑色交界的深处。
我和彩色雄鸟走到河边,疑惑为什么热带丛林深处会有如此白雾,想象着鲤鱼鳄鱼食人鱼惊恐的眼睛笼罩在一团白雾里,穿过白雾,盯着这只脖子可以无限伸长的雄鸟,盯着我的腿,直到浓雾在银色月光下渐渐散去,对面小岛上的树林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哪些鲤鱼鳄鱼食人鱼令人惊恐的眼睛才开始沉入水底。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早起,凌晨无法入睡只是这段时间服用预防疟疾药物的附作用。亚马逊河的丛林中有无数的蚊子,带着疟原虫毫不犹豫的攻击人类。吃惯了土人的血,中国人的血味道不一样吧。
在迷雾中,命运和没有阳光的生活无法避免,令我不知所措,我带着那种深深的恐惧迷失在白雾中。几年前念大学的时候曾和郑佛爷一起去过学校边的一个寺庙,那天下午有清晰的阳光,透过枯干的树枝在小路上留下黑影。寺庙里的殿堂前的香炉生满铜锈,几炷香冒着青烟。
我们走进大殿,没有带着一颗虔诚的心,神灵的嘴唇丰润,眼神平静祥和,面前供奉着三盘水果:桔子,葡萄,苹果。
我看着佛祖,在和尚转身离开的时候拿走了贡品台上的两个桔子和一串葡萄,走回穿过枯干树枝的清晰阳光。
多年后对无法逃离的宿命的恐惧大概是佛祖对我偷偷吃掉贡品的惩罚,在多年以后星球另一面白雾中,他的嘴唇依旧丰润,眼神还是平静祥和。
我走回帐篷,躺在睡袋上回忆起我的大学,发现的都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没有办法记起十七岁到二十一岁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高中毕业以后,我就离开了香草海。
我念大学的那个城市叫安城,那里有很多破旧的千年古庙,庙中有碑,碑上有字,文字模糊。那个城市北部的边缘有一个巨大的沙漠,到了秋天,那些残碑和古庙就在风沙中带着铃声摇摇欲坠。
我离开香草海的那天背着行李说对三牙叔说,你四十年前在同样的年龄离开父母。我现在也只想离开父母,去任何一个远离家乡的城市念书。我想看世界。
我世界中的第一个大学是个很烂的学校,在大学的四年里,大多数时候我被问起在哪里念书,人们总是对我的回答满脸漠然。事实也是如此,这个大学收容了大多数游手好闲的混混,在四年里,逃课的比上课的多,教室里只是坐着老师和几个垂死挣扎的人。我原来想学的是船舶与海洋工程,象三牙叔那样做个海员,去那些世界地图上才能看到的港口。不过后来没考上,唯一收下我的学校就是这个烂校的计算机系。计算机系真正能教课的老师很少,这个行业机会多,大部分人都在外面做项目赚钱,老师收入相对太低,也就没人愿意呆在学校里。我们这个烂校更是如此,四个年级,能教课的就是五个不能在其它地方找到工作的硕士生,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那个老头,算是个从其它学校请来的教授,不过严格地说,他只能算是个学校的兼职的临时工,每学期给我们上1-2门课,其它时候也不见踪影。
在那个大学校园东边的草地里有十几棵柿子树,树枝高大,九月十月的时候熟透了的柿子会穿透风沙从树上落下,那些柿子大多都砸在地上稀烂,有一些落在草地上还算完整,不过通常上面都有乌鸦啄出来的洞,乌鸦整天在树上飞来飞去,也不知道它们是想吃柿子树上的虫子,还是柿子树上的柿子。不过如果那样也就太可恶了,这些混蛋不知道我们在这里等了一年其实就是为了等熟了的柿子从树上掉下。每年柿子落下的时候校园里无所事事的人会多一点,大概是那些逃课出去玩,宅在房间打游戏的混混们觉得此时的校园还算有一点点情调,可以在绿色的草地上捡到柿子,所以就出来走动走动,到这里看看,没想到捡到的都是那些乌鸦吃剩下的,它们还站在树枝上低头看着我们大声地叫。
柿子树上的树叶落完的那个下午,树枝上只剩下了乌鸦,我收到了人工智能考试的成绩。安小睿,三十五分,离及格还差了一截。一个学期逃课旅行鬼混了几个月,本来希望找个简单的课拿几个毕业的学分,拿一个可以代表正常的智商的分数。当时计算机学院介绍的时候说这门人工智能选修课简单,因为这个领域太复杂,代表了未来,学院的老师们其实也不太懂,所以学校要求低,没期望我们这些混混能学会,每年的考试题都几乎一样,考试分数随便给,平均可以有七十分,我心头一热就选了这门课。收到成绩才知道虽然我们是个烂校,像这样的课程也总不能每个人分数一样,平均七十分的意思就是应该有人的成绩要低于七十分,我就是那低于七十分的,从这个意义上,我对平均分的贡献相当于三个半考八十分的人。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睡我下铺的郑佛爷,他居然说一个考试总得有人过,有人不过,如果都是高分,学校也很难做,正常的统计背后总是个人的悲剧。虽然这也有些道理,但这他妈的这简直不是人说的话。郑佛爷睡在我下铺,常常宅在宿舍坐在电脑屏幕前,从早到晚,从晚到早,游戏玩的嗨了,就在深夜里唠叨两句打游戏走火入魔之语,吵醒住在同宿舍的我们,深夜醒来时看到他坐在计算机屏幕前,满脸的油光被屏幕散发的光线照亮,那青色的油光在黑暗之中从他脸上反射,就像传说中的佛爷显圣。
我住的宿舍有两张床,上下铺的那种,有四个人躺在那里,到了深夜,梦话此起彼伏,睡上铺的人可以和睡下铺的人在梦中对话。进大学之前没和其他人共用过房间,一开始还真的很不习惯。我们房间里有一个个子挺高的瘦子,干瘪瘦弱,戴着五百度眼镜,平时喜欢看看书写写诗歌,有事没事傻不拉几的总是拿着一本《收获》,因为他总是卧在床上看书,又热爱文学有时候还写首现代诗念念很牛逼的样子,后来我们都叫他卧龙。这之间似乎也没有什么很强的因果关系。还有一个叫徐涛的壮汉,睡在我对面床的下铺,长的人高马大,肌肉发达。他是个体育特长生,二十二岁才进大学,进大学是因为游泳很快,据说是游泳的比我们跑步还快,去年读计算机在大一留了一级,今年重新上大一,说是计算机太难,转了工商管理专业,算是我们宿舍的前辈。
我住的宿舍在厕所旁边,厕所和自来水房连着,那栋学生宿舍楼每层就两个厕所,东边一个西边一个,住同一层的人就以用属于东边厕所的还是属于西边厕所的来划分。有的时候见到一个朋友的朋友相互介绍,说是过了一学期,住同一层,怎么从来没见过,原来一个属于东边厕所的,一个是属于西边厕所的。到了夏天,安城常常缺水,有一次一连停水两周,只有晚上才有点水,但是只供到三楼。我们住在六楼,所以那几天都没有洗澡,好在平时也只是通宵打牌看小说打游戏,偶尔派个代表下楼买饭提开水买饮料,所以我们烂在学生宿舍里,也没有人知道。
郑佛爷睡在我下铺的床,当然也属于一个厕所。有一天下午我去厕所,进去的时候看到郑佛爷拿着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书从里面出来,我说“平时没看出来,你这么爱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便时还读,你这是什么行为艺术。”他说“艺术个屁,厕所的纸用完了,只好撕几页书,纸硬,擦的屁股流了很多血”。我一看书的确是薄了不少。
西边厕所的门上有个黑色的裸女,是郑佛爷画的,用的是2B的铅笔,笔芯软硬合适,他说他画这个是为了纪念王小波,后来徐涛又用烟头把那裸女两腿之间的槊料门板烫了个洞,郑佛爷很生气,去问徐涛为什么破坏他的艺术,但徐涛说这个洞也是为了纪念王小波,每个人的纪念方法不同,郑佛爷也就没说什么。有了这个洞,每次蹲在里面大便的人可以从洞里看到外面,不过外面也就是一个阴暗潮湿的自来水房,房间里是一排给我们洗饭盒洗衣服的自来水管,也没什么好看。
数年后我去了一次英国,有一天蹲在一个酒吧的厕所里,抬头看到门板上有人也用蓝色的圆珠笔画了一个裸女,两腿之间画了很多毛,还写了一行字,“FINALLY,I DID IT”。我就想怎么世界各地都有人在纪念王小波。
那天我蹲在厕所里,看着厕所的门上用铅笔画的裸女,透过徐涛弄出的洞,我就想起了郑佛爷的书薄了不少,我就想起“书要越读越厚,然后再越读越薄”这句话,就觉得张超挺神,他在十几年前怎么就知道长大了就自然会明白书越读越薄是怎么回事。
关于这个厕所里的裸女,后来有一天还来了一个学校的领导,说是要视察学生的生活,看到了这幅裸女和洞,他还特意低头从洞里向洞外看了一下,表示非常生气,就要我们交代是谁画的,但是我们都说不知道,这件事情也就这么搁下了。
那个夏天的中午我属于的西边自来水房突然来了水,于是我也就兴冲冲地跑进去洗澡。如果一个人在安城炎热的夏天几天不洗澡,让汗和灰沾在皮肤上,那么洗澡的那一刻就会觉得异常舒服,水淋在身上有一种超脱了那个时代和空间所能提供的快感。我洗了几分钟突然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我回头,看到检查厕所自来水房清洁的少妇正在看着我,一边盯着看,还一边尖叫。我本来以为她会评论点什么,但是她只是尖叫。我被她叫得很迷惑,就问她在叫什么,她也不回答,我说你看就看,我还什么都没做,你就叫这么大声做什么。她似乎对我说的话很不满意,于是继续叫了几声就很生气的下了楼。
过了一会我洗完澡,躺在床上,心里想不知道下次洗澡又要等几周。那个从洞里往洞外看的学校领导又来了,问我刚才是不是洗过澡,我说是。他又问我洗澡时穿了裤子没有,我说我洗澡的时候从来都不穿裤子。他说我洗澡的时候不穿裤子被女人看到影响很坏,很不文明,要我写检讨。
我想怎么他妈没人检查两周没水可用,不过领导说我不写就要处分我,不给我毕业,不让我成为社会栋梁,于是我也只有开始写。我写了检讨那两个字就写不下出了,我猜每个人都有想写些东西但就是写不出的时刻,可能是我小学中学语文课上总是看漫画的原因,到了后来我就没法写出检讨。
后来郑佛爷就回了宿舍,看到我呆坐在那里像个佛爷一样,就问我到底他是佛爷还是我才是佛爷。我说,你才是佛爷,佛爷,今天在有水。他说,我操,就脱光了拿了他的洗脸盆跑了出去。过了十秒就回来,说,我操,又停水了。于是才又想到问我在做什么。我说今天有水,我光着身子洗澡,被女人看了。郑佛爷说我操,那女人长得漂不漂亮,胸大不大。
我说没看清,但是现在有个鸡巴要我写检讨,说是不穿衣服裤子在自来水房洗澡影响很坏,不写检讨以后不给毕业证。郑佛爷听了就望着我傻笑,我问他傻笑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我说,郑佛爷,我写不出。他说他会写,他可以帮我写,但是要我今天晚上给他下楼买饭,他要打游戏。后来郑佛爷吃了我买的饭,说他的服务是全套,写检讨交检讨他全包。其实他埋头写了四十分钟,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最后只写了一句,简单明了,短促拙朴,所以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我,安小睿,今天承认错误,保证今后不再光着身子洗澡。”
在我保证今后不再光着身子洗澡的那年,三牙叔来安城看过我一次。他那天戴着一副的眼睛,身体看上去也还结实,还有一点点正在逐渐萎缩的胸肌,头发卷着贴着头皮,穿着一个挺合身的夹克,来了我的寝室,和我一起走在校园里,其它人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我的同学,问你的同学怎么长的这么老,被科学摧残的不像样子。
老头听到了还挺得意,“你看,某种意义上这也证明我看上去还很年轻。”
我说,“张嘴啊你,牙都没了,你还年轻个屁啊。”
老头说,“我当年做学生,也逃课旅行。不过,青春年少,一晃就过,每个人都想混个学位,玩累了也学点实用技能。”
我说,“你来就是为了给我说这些废话?在这个鬼地方能学个屁的实用技能。”
老头说,“知道现在对你是废话,但是看着你长大,是废话也要说。”
我说,“嗯。我爸妈给我说过了。”
老头说,“只要逻辑正常就能学好计算机,编写代码只是简单的技能,要尝试着理解编程问题后面真实的逻辑。我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说书要越读越厚,然后再越读越薄。”
我说,“等等,等等,停,停,我小学老师中学老师也说了这个。你老师有没有还告诉你要做什么社会栋梁什么的。”
三牙叔笑,皱纹在额头上,“没有,年轻的时候我也不太爱学习,青春年少,身边都是发育好挺着胸走来走去的少女,可以做的事多的是。后来到了三十多岁,我觉得真正开始自己想学习的时候才明白这句话,也算是浪子回头了。”
他说“挺着胸走来走去的少女”的时候自己还笑笑,我猜他是想起了那些已经成为老太的少女。
他继续说,“不过任何事可能也没有绝对的对错,或早或晚,你自己要求多学点东西的那天会来,那时候你自然会找机会上课看书。浪费在大学的时间有点可惜,但是没有找到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之前,或多或少都有这么段时间,这没什么。”
我说,“叔,你应该去做校长。”
老头说,“我才懒得做校长。我每周都看你EMAIL发给我你逃课旅行时拍的照片,也读你为那些照片写下的短故事,我很喜欢。”
“你最喜欢哪篇?”
“都很好,都很好,我看到你写的东西,有时候我从那些故事里看到年轻时的自己,比如那篇关于黄河边的风和青苔的,这很好,原则是成长中很难保持的品质。不过在你来了安城学计算机以后,有的时候,我感到你还有更多的故事可以写下,但是你自己有意识地把他们中止了。”
“有意识的中止了?”
“你看,这和你习惯的线性代数和计算机不同,编写代码每一步都需要有结构,控制,逻辑,每一步每一行程序码的结果都是可以预测的。可是,写作只是释放你自己内心中感受和记忆,就像睡觉前偶尔会出现在大脑里的东西,可以是凌乱的。对于你这样学习计算机的人,有时候在这两种大脑思考的方式中变换会困难,但是试试,写的时候不要有意识的想太多,看看能不能写出更多内心的文字。”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努力思考三牙叔的话。没有任何记忆出现,工整的,凌乱的,什么都没有。后来我困了,进入梦境,我梦到一个虚幻的男孩,和一个虚幻的女孩。男孩子叫张勇,他在黑暗中面对着一堵看不见顶的墙,女孩子叫小白,她生活在香草海湖边一个枯草堆成的草屋里。在现实中,我从未遇到过这两个人,在梦境中,他们是我的高中同学,小白是张勇高中的女朋友。
“这是一个传统的故事,传统的梦境。”我第二天晚上坐在学校旁边小街上的烧烤摊上对三牙叔说。
“嗯。这很好。记下梦境,这很好。有时候,我过去的生活会出现在我自己的梦中。”
“像是那些航海,旅行,高山,小镇和你去过的地方?”
“那是我一部分的梦境。今天我去看看安城的庙,有一个庙里有一颗舍利和罗汉雕像。我就想起我长大的城市也有一个庙叫归元寺,那里面也有一百零八罗汉雕像,我小时候每年新年庙会就去那里。”
“归元寺在武汉吗,叔?”我咬了一口烤鸡肉,油在我满嘴都是。
“嗯。是啊,我长大的地方。”
第二天老头回香草海的时候,看着我说,“小睿,世界很大,继续看,继续写。”
安城的风穿过了古庙中的铃声,透过教室窗户的缝隙,带走桌上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