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香草海(修订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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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丛林,教堂和神父

那天,丛林中的雨,是在晚上停下的。那个晚上,我在达卡的夜空中看到流星,它拖出一道模糊的光亮消失在北边。

第二天,就有了阳光,我决定带着吹箭离开达卡向东而行。

我说,这样,向东,尽头就是大海。

罗比尼奥和我一起离开,他说,我们顺路。

我们把干粮,熏鱼肉,牛肉干,水和帐篷绑在小舟上时,彩色雄鸟跳上船头。

“你也想去吗?”我摸着它的羽毛问。

“那就和我们一起走吧。”罗比尼奥扔给了它一块熏鱼肉。

我们划一条改装过的独木舟穿过村落东面的河湾和丛林,小舟上安装着一个老旧的小型JOHNSON发动机,油箱是一个半透明的乳白色的塑料箱。

我们和彩色大鸟在雨林的水域里航行了三天,每天中午都有暴雨,下几个小时就会停。我们总是下午阳光强烈的时候航行,晚上我们住在丛林中的村落里,上午和中午收集食物,汽油和净化过的淡水。

在下午,连续几个小时的大雨过后水面上涨很多,有些小的低矮的岛屿已经被完全淹没,只剩下岛上几个比较高大的灌木的顶端冒出水面,完全被水环绕包围。这个景象,像是一棵树木带着它的绿色突然从河流的中间突然长出,世世代代看着亚马逊河的水涨水落给了这些在水中孤独的树无穷尽的乐观。

第三天的下午有一艘简陋地带着发动机的小船从我们身边开过,船的两侧涂满了各种图案,彩色的鱼,黑色的大嘴鸟伸出白色的小脑袋和金黄色长长弯曲的大嘴,船顶的蓬遮盖了天空。船后插着巴西的国旗,没有风,国旗垂下掉在水里。船上坐着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小孩子们看着我们和彩色大鸟。

船边挂着一块木板,用红色的字写着“BARCO ESCOLA(校船)”。开船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小学的船,雨林流域中每个大一点的岛上都有一个村落,十几个村落会一起分享负担一个小学。小学往往会建造在最中心或是最大的村里。

“你们要去哪?”船夫问。

“向东。你呢?”我们说。

“我开船把每个村落的小学生送到学校,我日落前再送孩子们回居住的岛。”船夫说。

“你接送的小学生里,有没有孩子来自于一个蓝色的村庄?你见到过一个蓝色的村庄吗?”我问。

船夫摇头,他的眼角有五条皱纹。

只有很少的几个岛上有学校,连系着村落和学校的,是漫无边际的水流。船和儿童,消失在浑浊的河流尽头。

猴子清脆的尖叫声从东方传来。

我们穿过一片巨大的红树林,这些树木的根部在水里,枝叶茂密。红树林的尽头是一个狭窄的水道,水道两边的树和灌木几乎是斜着四十五度生长的,我们关掉发动机,低着头,避开头顶斜着的树枝,那些树枝上布满了蜘蛛和他们结下的网,其中有些蜘蛛体积庞大,张开腿几乎和手掌一般大。罗比尼奥划独木舟,我拿出随身的砍刀拨开水道两边一些带着蜘蛛网的枝叶。我和那些蜘蛛并无仇恨,只是害怕我们的身体无法承受它们体内的毒素。

一百米以后,水道越来越窄,猴子清脆的尖叫声变得更加清晰。

罗比尼奥说,“听起来像是一个很大的猴群,声音像是卷尾猴。”

我问,“你怎么想到要为丛林里的动物和树木做个网站的?”

罗比尼奥说,“我小时候住在一个小镇,在那长大,前几年才搬家到的圣保罗。那时候,我爸爸年轻的时候,是一个伐木工人。他总是说,他是看着树木去死的人,是送树木去死的人。他五十岁的时候,他说他也记不清自己到底砍掉了多少棵大树。我爸爸告诉我有时候他晚上做梦,梦见那些树木有了生命,张牙舞爪地扑向他,对他说它们并不想死去。有年春天他在砍树的时候在村庄对面找到了一个山坡,以前那里满是树木,后来渐渐被砍掉,他在那里留下了三棵死去的树干,运了一块木板搭在树干顶上面。他说只是想坐在木板上看着这片山坡。”

一个红色的小瓢虫飞虫穿过蜘蛛网飞过来,飞向罗比尼奥的脸,我用手掌把它推开了,瓢虫落在了旁边一棵卡姆果树的树干上。

“谢谢。”罗比尼奥继续说,“我爸爸说在他生命的大部分,他看过无数棵树死去,从未看见过树苗的生长,现在他的生命只剩下了一小部分,他想看着树木生命的生长。那年春天,很多晚上,我和我爸穿着雨衣站在树干顶端的木板上,从那里可以看到山坡下的小镇。后来树的嫩芽从土里长出来。春天结束的时候,它们很多都死去了,不过活下十几棵。第三年的春天,活下的小树苗长满了山坡。后来,我们离开小镇去了圣保罗。我猜就是从那年,我开始喜欢巨大的树林。”

他说的时候,我感到我也在那个月光下山坡顶上的某个地方,孤单的站立在树枝上的木板上,到了晚上,天空下只剩下月光洒在山坡上,山坡下的小镇里最后几点灯光慢慢熄灭,风从山坡的东边吹到西边,在风中,有许多大树的魂魄在夜间匍匐着旅行,它们停留在山坡上那些细小的泥土的缝隙里。

狭窄的水道几乎是突然结束的,结束的那一段,我们手中的桨不断碰到水下的树根。水道的尽头是一片开阔安静的水域,四面被树林和小岛包围,岛上长着高大浓密的树木。向北望去,水域到了五十米外就更加开阔,在遇到几个小岛后,曲折的分岔,向东,向西,向南。

卷尾猴群的尖叫声就在这个岛上。

我们把独木舟系在小岛岸边一个被淹死的橡胶树上,跳上岸。水边是一片绿色的草地,上面开满了紫色的花。草地和树林的边缘开着几十个直立着的捕蝇草,张开暗红色的花瓣,几缕阳光从树林浓密的树叶间的缝隙穿过。真的到了岛上,视线反而被树林中茂密的树叶树枝遮住,只能听到猴群的叫声和它们在树枝间跳跃时树枝碰撞的声音,一点都没有办法看到上面的猴群。

在树林里的树枝上,倒挂着三只黑色的巨大蝙蝠。

树叶的阴影中有一条小泥巴路,我们顺着这条小泥巴路走上去,卷尾猴群的叫声渐渐远去了。

泥巴路的尽头是一块撒满阳光的空地,空地上开满柔弱深蓝色的花朵,空地的中间有一尊石头雕像,几堵破旧的石墙,墙顶上有一个十字架,年代久远,石头都成了黑色,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鸟拉的屎。只有一堵石墙还没有完全倒塌,上有四个四方形洞孔。

阳光穿过石头间的缝隙和四方形的洞孔,射到草地上留下阴影,形成一个阳光和阴影的十字架。

“一个几百年前教堂的废墟,曾经神父住的地方。”我摸着石墙说。

四壁都已残缺,教堂的屋顶早已消失在雨林百年的风雨变化之中,几片破砖烂瓦堆在教堂南边残垸的石墙边。教堂前面的那个石头雕像大概是经过丛林中几百多年的风吹雨打,残破不堪,脸部已经无法辨认,只是勉强还剩下一个石头的人形。

“这里有块石碑,上面有字。”罗比尼奥说。石碑上都是灰尘,冰冷粗糙。

我们站在石碑前,把手掌放在石碑上,慢慢擦去盖在石碑上的枯干落叶和灰尘。

于是时光随着飘落的灰尘倒转,回到九万六千七百二十三天前的一个雨季。

一批从葡萄牙科英布拉(COIMBRA)来的传教士把天主教带到亚马逊流域的雨林,其中,一个富有冒险精神的传教士进入了丛林的深处,最后划着小木舟到了这里,在当地土人的帮助下,在这个小岛上修建了这个小小的石头教堂。在那以后,神父划着他的小独木舟去附近小岛上的村落给土人们传教,背着他的药箱和简单的外科工具给丛林中村落里的土人治病。后来神父渐渐老去,终于有一年,死去。神父死了后有几年,也不知是哪年,亚马逊河雨季水位特别高,淹没了这个岛和岛上的村庄果树田地,于是这个岛上的村民们也搬到附近更高的小岛。又过了几年,第二次瘟疫开始,附近几个村落里大多数人都死去,剩下的,离开了这个地方。这个教堂也就逐渐在丛林深处安静的荒废,石像无人修葺,石头的墙壁也渐渐破损倒塌。

我们把手从石碑上拿开,靠着残壁坐下,吃了几块牛肉干,喝了一点甘蔗酒,扔了一块玉米饼给大鸟。阳光就对着我们的脸。

“我小的时候,我住的小镇附近也有一个修道院的废墟,那里曾经住着很多修女,我常和其它的孩子们去那里,在那些破旧腐烂的废墟里找一些有趣的东西。大多数时候是石头,雕像,瓷器的碎片。”罗比尼奥看着石碑说。

“草地上有一个阳光,阴影,和花朵阴暗交错的十字架,”我指着阳光穿过石墙废墟上四个四方形洞孔后留在草地和花朵上的阴影,阴影之中隐藏着昆虫和它们腐烂的尸体。

有片很薄的云飘来,天空开始暗去。

我带着酒气摇摇晃晃地站起,在这逐渐开始昏暗的天空下围着残壁走,我的模糊的影子随着残壁的边缘移动。我跳过一块黑色的长满杂草的石头,我跳动的时候,我的影子在昏暗黄色的阳光下跳动着划出一条长长的痕迹。我问,“你看,我的影子,我的影子像不像天使?”

罗比尼奥笑,他说“不像。”

我盯着自己的影子,我猜死去的神父会说我的影子像。一个喝醉的天使,一个会说中文喝醉了的天使,一个没有法力的天使,一个没有翅膀不会飞的天使,一个喝醉了连走路都站不稳摇摇晃晃的天使,一个深藏在丛林中的天使。现在和一个来自中国人世间叫安小睿的平凡人站在一起,在黄昏中站在亚马逊河丛林深处一个寂静岛上破旧废弃的黑色石头教堂的废墟前,相互望着对方一起走动,这样的组合在神的面前一定是非主流。多少年后其它的天使算不定还会谈论那些奇怪的口音和与众不同没有翅膀的后背。

一片更厚的云飘来遮住了最后的阳光,在云朵的阴影下教堂的残垸显得越发孤单。

“一个带着爱和冒险精神的神父。”我停下来,左手摸着石墙说。

他背着包,带着信仰,来过这里,死去,化成的灰尘,在最后的一面黑色石头墙倒塌之后,传说中的灵魂依旧在天堂上看着这些阴影中的花朵,开放,凋谢,被风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