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香草海(修订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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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尽头

二十三岁那年的春天,我在巴西亚马逊雨林里,那里是雨季,我顺着河流和雨林的方向,往东,捡到了一只好吃懒做的彩色雄鸟,毁坏了一个蚂蚁的巢穴,买了一张没中奖的彩票,踢飞了一只还没发育好的鳄鱼,去了一个叫圣山的混乱酒吧,在圣山我没有看到神,至少我没有感觉我看到,在那里带走了一棵奄奄一息的植物。最终我来到丛林的尽头,停留在亚马逊河边的一个小镇,在那里我喝了过量的甘蔗汁,给了街边的小混混一支笔,最后,丢失了那本《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

那年的春天结束的时候,我一个人继续向东,直到完全离开雨林,然后沿着公路向南,向南,向南,最终我猜我到了帕拉伊巴州(PARAíBA)的某个地方,那里终于是整个大陆的最东边的边缘。

这一天我看了地图,找到了一个在北部海湾东北角的小岛,地图上显示那里有个村庄,大概是个渔村,有个轮渡连接岛屿和大陆。我租了辆很破旧的小AUGURI踏板车骑着向陆地的东北角的顶端,公路很窄,每个方向只有一个车道,有一段路满是裂口和下陷的坑洞,一直颠簸。在几乎有四十分钟的时间,我的前方一直都有两个装满草料的拖拉机,草料堆的又高又满,我完全看不到前面是什么。有几次我实在对开在前面装满草料的拖拉机失去耐心,想要超过他们,总是被对面高速开过的车危险的挡回。

这个超车情形有点像在上海地铁里玩手机上的那种简单赛车游戏,一个人驾驶一辆车避让迎面而来的毫无预料的障碍,只不过是真人真车,只能有一次混蛋撞车的机会,死了是自己的命,再也不能重来。

在下午的时候,我到了港口。那是一个很小的港口,停着三艘帆船和七八艘渔船,收起了白色的帆,有一个渔船上用白色的漆写着“MARIA EDUARDA FERNANDES”。

一个巴西女孩子的名字,爱着她的是个渔夫,我想。

港口边的山坡上是二十几个木屋,涂成了天蓝色深红色纯白色亮绿色,他们并没有整齐地排成规则的一排,只是顺着山坡向上凌乱的左一个右一个,有的房子前面用纯白色的矮木栅栏围了一个小小的花园,山坡上和花园里是绿色的草地,不是那种在城市中照料的很精细的草坪,而是随着雨水和阳光固执长出的野草和野花。几乎每个房屋前面都晒着一排暗黄色的旧渔网和两三个章鱼,它们已经死去,可以看到它们下垂的触角上布满了吸盘。

一个巴西渔夫的家,爱着他的是个巴西女孩,日落,晚餐,他们面对面坐着,在那些木屋窗户后温暖的灯光下,把胡椒和白色的粗大海盐颗粒撒在烤章鱼上,我想。

我等到最后一班轮渡,去了海岛。漫无目的地走在泥土的道路上,有一个老人赶着一辆牛车经过,牛低头,它目光温顺。

我示意问老人的牛车能否载我一程,他点头。

“OBRIGADO,”我说。

顺着牛车,我到了泥巴道路的尽头。小岛的另外一面,是一片海滩,广阔安静,我听到海浪被风推到海滩上的声音,风吹来海的腥味,海滩上有一棵树,开满暗红色的花。

一个少女顺着海边树林中的小路缓缓走来。

这个年轻的女孩子有深色的皮肤,短裙,细腰,她手中捧着一筐青色的芒果,上面放了三颗还粘着泥巴的土豆,她走过来的时候,很轻盈,步伐的频率闻起来就像是香草海秋天的桂花,花香飘近,和我擦肩而过,OLá,她说,她用的润唇膏有柔和的色彩,消融到桂花香中;HOOLAA,我说。于是她笑,笑我发音的笨拙,她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灿烂的让我忘记了下午明亮的阳光。这时候有两只大山雀从身边飞过,这是种欢快的鸟,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发出甜美的声音,它们飞到树林里。那里的灌木中住着它的孩子。

土路边的木板上画了一个向右转的箭头,没有任何表示,不知指向哪里。哪里都是一样,哪里都是桂花的清香,我就坐在了海滩上,看着大海,等着它的声音吹散了桂花的香味。我看到沙滩上有人丢弃了一本破旧的书,封面带着白色的沙子,《O ALQUIMISTA》,保罗·科尔贺的世界无疑是彩色的,他的彩色世界背后是宿命,只是不知道那里,宿命的尽头有没有带着微笑飘来的桂花香。

日落的时候,海风渐渐停下,天空中的晚霞成了一幅静止的油画,我弯腰,抓起一把沙子,沙子从我指缝中漏下,把《O ALQUIMISTA》和它文字里的色彩在落日中埋在沙里。

顺着落日的光线我看到海滩边有一个残破的石门,沾满泥土,断了,只剩下短短的两截石柱,上面的雕刻模糊不清,我摸,干燥的泥土从石柱上滑落,它们冰冷粗糙。

很多年前,它是一个海边的石头房子,夜,海面上已是一片黑暗,只有它里面的蜡烛还有微弱昏暗的光。我想。

海滩的北边有两个孩子,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他们用白色的石头在海滩潮湿的部分堆了一颗心,他们赤脚,跑开,然后又跑向对方,在那颗石头堆成的心里抱在一起;然后又跑开,又跑向对方,在那颗石头堆成的心里抱在一起。

海浪淹没他们的脚印,淹没石头堆成的心,退去。淹没他们的脚印,淹没石头堆成的心,退去。淹没他们的脚印,淹没石头堆成的心,退去。

我就这样在海浪的声音中看着小男孩和小女孩一遍遍在落日的光线中跑向对方,拥抱,直到海面的晚霞变成暗红,天上只剩下云朵的轮廓,星星的光像雨点一样落下,落在海面,被海浪一层一层的埋在沙滩里。

我拿出那张卡片,泛黄了,旧了,更旧了,上面是三条折痕,折痕里是四十三年前三牙叔留在这个大陆的记忆,我念:

我从马瑙斯市,

在丛林中,一直向东

安雅的村庄,蓝色,ANJA'S VILLAGE,BLUE,世界开始的地方。

一直向东旅行,直到大陆的最东边的尽头,看到大海。

SUN DA ZHONG孙大钟

“老头,我没有找到那个蓝色的村庄,也不知道你的世界从哪里开始。”不过,我猜,这里,晚上的潮水在星光中淹没那颗石头的心和男孩女孩脚踝的位置,终于就是整个南美洲大陆的最东边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