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旧记得开学前夕我和薛定谔回到寝室时那一片狼藉的景象,被子枕头七零八落地横在地上,桌椅全部移了位,抽屉全部大开,里面的书本文具撒了一地,就仿佛第三次世界大战刚刚于此落下帷幕,“我说什么来着?这附近有贼。”我看了看楼下张贴的防滑防盗安全专栏。“幸好也没留什么值钱的东西在寝室。”那天我们收拾了很久,才将屋子恢复了原状,听薛定谔说聂玛佳大概在两星期后就会搬进来,我不由打了个哆嗦。只是听闻聂玛佳之前的同桌进了精神病医院、她之前的班主任不幸流产、她邻居家频频失窃的小道消息,就足以让人不寒而栗了。
方程世发来了群消息,灯塔那起案子是仇杀。我们猜的没错,摩天轮女尸事件和灯塔事件的凶手是同一人,凶手A正是摩天轮的管理员。摩天轮上的女尸是凶手之前失手掐死的老同学B,他利用工作的便利躲在游乐场内直到午夜时才将藏匿的尸体悬挂上去。死在灯塔的男人C是灯塔的管理员,是在被施了麻醉药后被盖上浸湿的纸巾窒息而亡。A和两名死者是高中同学关系,高中时一起打工,但毕业后凶手卷走了B的钱便消失了。不久前,B找到了凶手,向其讨要那笔钱,后被A所杀悬挂于摩天轮。不料B的好友C开始四处寻找,并发现了蹊跷,于是A来到C工作的灯塔,用麻醉药使C睡着,随后将其窒息,却在准备伪造自杀现场的时候,被半路杀出来的我们四个破坏了计划。就这样,我们无意中成为了英雄……方程世还附了一张图片,是他那座城市的报纸,上面刊登着“四名高中生不畏强暴,机智周旋智擒凶犯”的英勇事迹,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什么还登出了那张薛定谔在警车里的自拍!?整张照片薛定谔的脸占了二分之一,背景里我们三个充满残念和表情和薛定谔灿烂的笑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不是,要提供照片嘛,那时候的合影也就只有这么一张,所以……”薛定谔搓着手说,“不用解释,让我缓一缓。”我继续沉浸在凌乱的秋风中无法自拔。
又是黄昏,我坐在寝室窗边啃着无比艰涩的数学,不禁老泪纵横。就算十七岁从新来过,还是会和上一次有一些微妙差别,比如考试的内容,我发现和去年并不是完全一样的,果然还是看老师的心情。良久,我放下习题,感到有些晕眩,门被推开,是薛定谔抱着刚从宿管那里领回来的小铀进来了。“哟,大忙人。”我从薛定谔的言语里听出了一丝酸意,“哟,小闲人。”我回应。“需要我帮你写吗?”薛定谔问。“不。哪能和你比。”我怨念地看着她,“喵。”我从小铀的叫声里听出了一丝酸意。我是有着一般般的文综、半吊子的英语、提不起的数学和间歇性失常的语文,就算是经历过一次,也不能改变我注定是学渣的事实,每当想到这里,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眼里布满了悲伤。随后我扔下一桌子的习题,早早上床去睡觉,我发现睡眠是治疗各种负面情绪的最佳良方。记得,梦里我穿过熙熙攘攘的星光,遇见了多年以前消逝的疏梅克烈雷彗星,它在轨道上安静运行,却在我眼前一次又一次地被木星摧毁,一次又一次,仿佛影像在回放,一次又一次,破碎的残片被吸入木星那些瞳孔似的大红斑里去。雨季就快要来了,距离我的十七岁被重置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两个月,有着微妙的弹性,站在现在的位置回望,似乎不是很长,可是细细回想一下,这段时间又似乎很长很长。
半空中似乎永远罩着一层游移的雾霭。
光线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天空来到窗前,犹豫着是否应该破窗而入,却在这个间隙被刚拉上的窗帘无情地阻拦在外。醒来时,距离上课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刚刚似乎又下了一场雨,细碎且随意,只是沾湿了地面就离开了,天上还是凝结着灰色的物质。我静静坐在上铺不动,任薛定谔和小铀在地上山崩地裂地跳着晨间健身操。安静的时候总是会想起一些被忽略的细节,那天从方程世所在的城市返回这里时,飞机因为再次突如其来的暴雨而被延误,这一延误就是十个小时,直到傍晚天空才忽然放晴,雨晴后的风还是异常狂烈。再次回想起的是,那天傍晚透过机窗看到的彩虹色天空。云海的水平线被夕阳染成深红,烟雾向上氤氲开,逐渐变成橘色,再变成金黄,由金黄开始与上方依稀蔚蓝的天空融合变成浅绿色,在往上依次是天蓝、湛蓝和玫瑰紫。云层上的天空呈现迷幻的彩虹色,就像分层次的彩虹鸡尾酒那样斟满天幕。那算是狂风暴雨后的礼物吧,机翼擦过云雾,弥漫光彩的天空一点一点沉淀下来。
住校后我每周末回一次家,又是平常的一个周末过后,就在我以为一切都会归于平静的时候,寝室又一次遭了贼,这一次,东西翻得比上次还乱。当周一早晨我回到寝室时,我看到薛定谔正静立在门口,面对着一屋史诗级别的狼藉景象,大声感慨道人只长了两根中指是不是有点少。只见寝室已然面目全非,就连我心爱的漫画都被扔在了地上。“学校会管这事么?”我痛心疾首。“难,况且咱屋没丢东西。好像,上周一早上就有其他寝室的人回来发现房间被糟蹋过了,不过因为只丢了点小钱,就没重视起来。”薛定谔靠在墙上摆出一副便秘脸。小铀在我脚踝处蹭来蹭去,讨要食物,我蹲下问它:“小铀,你看到有人进来过吗?”“喵。”它说。“得了吧,把吃的给它。小铀周末在宿管大婶那儿,怎么可能会知道。别难为它了。”薛定谔说。
我真想在寝室门上贴个写给小偷的告示:“本宿舍内有旧桌凳二三、劣质电壶一只、高中复习资料若干,廉价清洁用具及床单枕头被褥数套,总价值量不超过百元的各类二手生活日用品。此外别无他物,翻后请放回原处,谢谢合作。”当然,我知道这无济于事,这一带的小偷在下半年格外猖獗。“我们还是想想对策吧,就算没有丢东西,被三番五次地乱翻东西也很闹心的。”薛定谔叉着手做沉思状。“能有什么办法,这破锁一撬就开,窗户连个好使的插销都没有。”我摇头。薛定谔蹲下来,伏在地上观察着什么,接着从兜里掏出了一把我从没有见过的放大镜。我也凑过去,看到了地面上有几个浅浅的新鲜脚印。“你看出什么来了,福尔摩斯小姐?”我问。
“男的,一米七五左右,我回来时们还是锁的,窗户是虚掩的,小偷从窗户进来的。鞋印里还沾着这窗外紧邻的民房楼顶上的石灰粉。”薛定谔拿着量角器和直尺在脚印上来回比划着,颇有神探夏洛克的风范。一番侦查后,薛定谔满意地笑了,她站起来吩咐我去拿拖把,接着那脚印连同地面的污渍一同消失在了清洁剂的泡沫里。“别愣着,想想对策吧。我已经知道是谁了,你帮忙想点整人的损招儿就成。”薛定谔一边拖地板一边说。“哈?我看起来像是会出损招儿的么?我一直是中损招的那一个。”我抱着小铀苦笑,“这就对了,因为你经常中招,所以应该熟知各种损招才对。”薛定谔停下来望着我,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不可忤悖威严。“好吧,容我想想。”就这个问题,我和薛定谔一边深刻吐槽一边随意探讨了整整一晚。我脑海中平均每五分钟冒出一个想法,平均每两分钟否决一个想法,于是很快就入不敷出,收获甚微。最初想要在寝室地板上画一个黑魔法阵的想法从诞生到毁灭只有短短一分钟,异常短命,随后便想到了在房间四壁贴满驱魔符咒,但对于它的否决竟比上一个短命的兄弟更为迅猛而决绝。
“啊!饶了我吧!先别讨论什么整蛊方法,先说说小偷是谁的问题吧。”我举双手投降。整整一天我都沦陷在努力思考整蛊方法的泥沼中,但直到放课后都没能再有任何想法成形,对面薛定谔狡黠地笑了,“首先,鞋印是男式运动鞋踩的,要从窗户进入寝室,唯一的途径就是从窗外民房的房顶翻过来,房顶上那些石灰粉开学刚堆在那里不久,还是新的,踩上了就会带进来。那些民房属于学校隔壁的小区,但据我所知那个小区治安还是很严格的,门口有监控,进入需要门卡,且每一单元楼都装有防盗安全门。白天要从那边翻过来实在太惹眼了,一定得等到晚上才行。”她说。“嗯?”我茫然。“嗱,我们去隔壁小区门口走走吧,反正作业明天不收,晚点写也行。”薛定谔放下拖把,拉起了我的手。我明白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便欣欣然随她一起去了。小区正门就在临街不远,门口还有一家果汁店,薛定谔暗示我注意一下小区门口的保安亭。我看到保安亭里的是一个男青年,看上去不比我们大多少的样子,长得普通,丝毫不起眼,身高175公分左右。“难道是他?”我小声问。“嗯,以前放学我是走这个方向,路过这里的。这个保安是新来的,看样子是昼岗,反正我以前是没见过。一般下午七点左右是他们昼夜岗交接班的时候,周末会有专门的周末岗人员来接班,而寝室被翻总是发生在周末寝室没人这段时间,时间应该在夜里一点宿管休息之后。你能想到什么?”薛定谔在我耳边说。“这么看,他的嫌疑确实很大。”我点头。
“不如,钓他一下好了。”薛定谔说。我们在果汁店门口的椅子上坐下,点了两杯果汁,我要了一杯柠檬水,薛定谔则自制了酸梅汤和香草可乐混合在一起的奇怪味道。
“唉,刚下课我听小安说她们寝室这个周末进了小偷,你知道么?”薛定谔喝了一口那杯奇怪的东西,咧了一下嘴。
“啊?嗯知道,但是好像没丢什么。”我撑着下巴,用余光注意着保安亭里。
“小安跟我说了,还好她的一千块钱和平板电脑都还在,不然可麻烦了。”薛定谔又试着往酸梅汤里兑了一些可乐。我注意到刚才还目视前方的保安开始频频向这边侧目,眼神有些飘忽起来。接着我们又东拉西扯了一阵子,薛定谔终于解决掉了那杯奇怪的东西。此刻正好到了保安换班的时间,那个青年匆匆离开了岗亭,另一位中年人接了他的班。目的达成,我们也起身离开了。“他还会再来的。就在这个周末。”薛定谔再度狡黠地笑了。“嗯,我说你为什么不把酸梅汤和可乐分开喝?还有,小安是谁?”我完全没和薛定谔调到同一个频道上,我们快步往学校走去,天色才刚有些暗。
“你化学还可以么?”薛定谔忽然问道。“你说呢?从初三第一节化学实验课开始,就奠定了我将成为一枚文科生的扎实基础。”我记得初三那节化学课上,薛定谔是我的实验搭档,在她专心致志地实践置换反应的时候,我则对着两支试管里的液体痴痴地傻笑。“啊,我记得……你左手拿着氢氧化铜蓝色溶液,右手拿着刚制出的黄褐色氢氧化铁,嘴里念念有词‘啊,这冰蓝仿佛远不可及的未来,而这浓郁的金褐色如同遥不可知的过去,它们像波斯猫的鸳鸯瞳,联结神秘的未知……’你确定你上的是化学课?”薛定谔的嘴角抽搐着。“往事不堪回首。你要用化学搞什么?”我关注着薛定谔的谋划。“嗯哼,JUST FOR FUN!偶尔恶作剧也不要紧啦。”薛定谔依旧狡黠地笑着。“你要耍小偷不成?太胡来了吧?”我料到了会是这样,但还是收到了惊吓。“只是给他一个教训而已。”“你这是在制造混乱!”“熵增定律同样适用于人类社会的啊。”薛定谔说着大步迈入校门,“噢,你先回寝室吧,我去综合楼一趟,不会太久的。”然后她便飞快地从我的视线内消失了。“这有什么关系?你这根本就是诡辩!”我冲着她消失的方向喊道,没有回应,“熵增。呵呵,有意思。”我自言自语着向回走去,那是上次旅行途中,薛定谔不断和方程世热烈讨论的话题之一,由于这两个家伙日夜不停地放嘴炮轮番轰炸,我对熵增定律什么的也差不多略知一二了。
站在寝室楼下,我抬头望着天空,城市的霾很重,这里看不到一颗星星。我记得薛定谔和方程世讨论过,理论上,我们的宇宙是是处于不断熵增的,随着熵的增变,宇宙中的一切都从有序朝着无序发展,而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这既是“熵增定律”。以一个文科生的角度来看,这实在是个令人伤心绝望的定律,而且它不但适用于自然界,似乎也同样适用于信息学和人类社会呢。即使局部能够熵减,那也是更大的熵增为代价的,也就是说一切会在混乱中灭亡是必然的了?我无法想象。我的时间轴被错位了,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场混乱,不知道这是否和局部熵增有关系呢。世界究竟是什么呢?或许,就凭人类的认知度是无法概括的,我们只能尽可能的去描述世界。但也不可避免得会陷入迷乱之中,大概认识世界的过程就是这样在迷乱中不断拓延吧。
我刚在寝室椅子上坐定,薛定谔破门而入,对着我竖起食指,“嘘”它神秘兮兮地笑着,“我借了点东西回来。”然后她顺势从门外拖进来一个硕大的纸箱。“这是什么?”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果不其然,薛定谔打开纸箱我立刻像是踩到了烧火棍一样弹开了两米远。箱子里是一个用于生物教学的人体解剖模型,已经很旧了,但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更加诡异。“你要搞什么?你怎么跟宿管说的?”我指着那东西有些语无伦次了,“啊,没什么,只说是带了一床被子过来,过冬要用嘛。就这么进来了,干什么用我明天再跟你解释吧。”薛定谔说完便拿起牙杯冲出去洗漱,留我我独自面对那个毫无生气的人体模型。我望着模型,模型也望着我,我们的表情一样呆滞茫然,小铀似乎对模型很感兴趣,一直在它四周徘徊。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模型半透明的皮肤下那些五脏六腑似乎在有规律地舒张着。我果断移开目光,迅速爬上床去,蒙上被子准备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