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城市的灯火明灭,工程车从环海公路上轰鸣而过,我们沿着环海栈道走了十几公里,呼吸着咸涩的空气。明天一天我们都将在这个城市最大的游乐场度过,到了晚上我们会去市区有名的进口商品超市置办食材,晚餐将由我们在旅馆露台的共用厨房里自由烹饪。又这样走了很久,前方隐约可以看见淡淡的尘埃悬浮在路灯照耀下的一个光锥中,那是一个长途车站。长途车站周围的空气有着特别的味道,是一种由许许多多人的梦想、悲哀、彷徨、欢乐、思念、回忆和绝望压缩在一起混合发酵了很长时间,然后突然间被释放的味道。这种味道是如此强烈,你却不能够分辨它的来源,它会令安稳地呆着的人感到些微焦虑。今天我们只是这样简单地在海边行走,被风拂过的皮肤已经不再像昨天那么疼痛了,走过路灯下时我看到周身已经被晒成了浅浅的麦色。
路边荒草丛生的地方停着一辆废弃的巴士,不知在那里停了多久,车身上尽是风吹雨打留下的痕迹,它静止在那里,就好像昨天才刚停在那里,可时间却从它身上飞快地流过了十年之久一般。有人在它被污渍遮蔽的车窗玻璃上画了一个笑脸,荒诞又诡异的感觉,车里面的座位已经七零八落,后窗的玻璃早已破碎,有一种怀旧恐怖电影的气氛。“休息一下吧,进去坐坐?”薛定谔回头问我们,但每个人都明白只要薛定谔这样开腔,就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只能点头YES,摇头也是YES。于是我们被迫跟随薛定谔通过破旧巴士那扇摇摇欲坠的车门爬进了车厢内,从里面看才发觉车的玻璃在路灯光中呈淡绿色,窗外的世界也被滤成了奇怪的色调。“喂,这是个什么?”我看到车厢中央的地面上画符般地有粉笔勾勒的痕迹,似乎是一个数字矩阵。“噢,三阶幻方嘛。”薛定谔瞟了一眼脱口而出。我仔细看了看,是填写着数字的九宫格,隐隐记得上小学时曾被母上大人胁迫着和薛定谔一起参加了一个少年奥数班,不用提那玩意儿基本上带给我的只有耻辱。嗯,似乎是学过幻方这么个东西,这个阵格子里的数字,无论纵列、横排还是斜行相加都是相等的,看来也有中奥数之毒的小孩子在这车厢里玩耍过,我将目光移向窗外。车窗外的一轮满月在远方城市各种颜色的灯火映衬下显得特别娴静,我们都只是静静坐在车里,大家都走累了。
“回去吧,感觉只能爬着回去了。”我出了声,虫鸣声频频传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回应。“喂,你们倒是说句话!听到了就哼唧一声啊!”我站起来叫嚷。“哼唧。”袁舟律出了一声。“哼唧。”薛定谔也出了一声。方程世拒绝哼唧,以皱眉来表示听到。我们慢慢起身走出车厢,不忘关上那扇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的车门,“啊!”我的手指被车门上翘起的铁皮割开了一个小口子,却没有血流出来,“没事吧。”薛定谔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陈述句语气,显然她并不认为这会有事。这时我感到四周好像稍微昏暗了一点,路灯还是静立在那里。我抬头,天空上月轮已经缺掉了三分之一,是月食!“想起来了,前天还看见关于月全食的报道呢。”方程世抬头望着一点点萎缩的月光,“不错,刚赶上直播。”薛定谔露出招牌笑容。我们就如同四根大理石柱子般站在那里,看月球的圆脸由明晃晃的白变成了黯淡的血红色,接着,阴影又慢慢移开了月面,整个过程不算缓慢却也平和。
月食就这样静悄悄地结束了,我抬手揉眼,猛然感到一阵刺痛,才发觉刚才被割伤的地方已经开始滴滴答答地渗出血液了。袁舟律递给我一个创可贴,“先别用了,找个地方清理一下。”我点头,薛定谔指着不远处的一家小奶茶店。“我们到那儿去,洗一下伤口。”我跟着他们进了店里,指尖微微的痛感像有一小团烛火在指尖微微跳动“明天早上我会被烧完吗?喂,快趁我熄灭前许愿啊!”我说。“哈?”三人一齐转过来看着我。在奶茶店里呆了多久我忘记了,总之我们把店里所有的口味都尝了个遍,最终回到旅馆已是凌晨了吧。我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身,另一边床上的薛定谔已经睡得毫无知觉,不晓得她一个人干掉了三杯奶茶后究竟是怎么做到倒头就睡的。每个像今天这样极度疲惫却难以入睡的夜晚,我只能默默数完可数的有理数和不可数的无理数,抱被子又不抱被子,滚来滚去还是睡不着然后再接着滚来滚去。这时候我才蓦然悔恨自己又不慎喝了那该死的奶茶,并且远远超过了正常剂量。鬼知道奶茶里是会有什么成份,让喝一桶黑咖啡也能睡着的我睡不着啊?
海滨游乐场是个可远观不可近玩的地方,我们起了个大早,抵达游乐场门口时依旧看到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进门的人群被保险带围着,如同十二指肠般迂回曲折的队伍就在这狭小的通道里一点一点往前蠕动。大约四十分钟后,我们终于顺利通过了大门,四个人像小孩子一样冲进场内,打算借此机会好好恶补一下童年。但很快我就发现我又错了,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答应薛定谔,我被薛定谔折磨惨了,薛定谔一看到那些高强度的惊险项目,就一定要拉我一起上。那个空中飞轮的项目底下总有许多人围观,大家都在以观赏坐在上面的人惊悚的表情为乐,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这个项目薛定谔是玩定了。这次,我感受到了那种强有力的被甩飞出去的感觉,随着设备大幅度翻滚回旋,若不是有安全带拉着我觉得自己一定会被离心力抛回家去!结束之后我已经感受不到双腿的存在了,天旋地转的感觉久久不能消散,可是薛定谔全然不尽兴,又看上了另一个项目,她笑嘻嘻地问我:“你是打算像烤肉架那样滚着转,还是像盘形晾衣架那样甩着转?”没有第三种选择。于是我继续和薛定谔一起体验了360度飞甩摇摆腾空十几米大转盘以及要老命的跳楼机。只记得,被甩到最高点上的时候,阳光以奇怪的角度照着我,失重与超重交替控制着我,奇怪的是居然开始不再感到难受,甚至有点享受这样的刺激了。
一直以来,薛定谔这个闪闪发光的神经病,给我平淡无奇的生活里注入了许多值得纪念和回味的东西。想起初二那年的隆冬时节,我们的城市下了一场不要钱似的的大雪,地面积雪足足有三十公分厚,天气异常寒冷,听说南方很多地区都遭了雪灾。忘了是哪一天,放课后天还有些亮光,薛定谔提议去塑胶操场玩雪,但操场门是锁着的,于是薛定谔拉着我一起翻越操场边上的栏杆。整个操场已经是雪野茫茫的景象,银装素裹,天地一色。我们疯了一样扑倒在雪地里,在雪上印出两个人形,连天空都是银白色的,躺在这样的雪地中似乎感知不到方向,似乎会向任何一个方向坠落下去。我们踩着碎琼乱玉,开始滚起一个雪球,从一个拳头大的雪团开始滚起,逐渐地它越来越大,需要两个人俯身一起推动才能缓缓向前,后来雪球直径达到了将近一米,凭着两个人的力气也滚不动了。雪球表面也不再是一开始的纯白,而是变成沾染了雪泥冰后脏兮兮的灰土色,我们合力把雪球立在链球网场地中心的圆形水泥台上,任它被雪晴后的阳光晒化。我们离开操场,行走间,鞋尖踢起的雪沫四散飞舞,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颗粒甚微的钻石碎屑。然后,我们依旧翻越栏杆爬出去,辗转绕到了食堂,要了一份几块钱的麻辣米线,两个人你一筷我一筷地分食掉一整碗,身上暖呼呼的,也不觉得寒冷了。
我们最终和袁舟律他们在摩天轮底下汇合,太阳已经偏西,作为收尾我们也不免俗套地感受一下烤箱温度的摩天轮。随着我们的包厢逐渐升高,天色也暗了下来,从制高点看下去这个城市的景色尽收眼底。这时方程世忽然神秘兮兮地说:“知道吗,前不久这里死过人呢。”我们立刻收回飘在窗外的目光望向他,薛定谔看上去瞬间打起了精神,她一听到这类故事就会格外有兴致。方程世看到大家的注意力成功地被吸引,便继续讲下去。“大约半个月前吧,就在这个摩天轮下,广场上人来人往,是很普通的一天。一对路过的母女发现,静止的摩天轮上吊着一个人,小女孩问妈妈:“那个姐姐挂在上面做什么?”她母亲便注意到了摩天轮骨架上的人影。起初,母亲还以为是人体模特,仔细看了看后忽然发现,那吊着的不是塑料模特,而是一个披散头发的女青年。游乐园的工作人员赶紧爬上摩天轮,将女青年救下。随后发现,女青年早已没有呼吸,全身僵硬发黑,看上去已死去多时,死因不明。随后,警方赶到,并将尸体带走。另一名围观目击者则说,当时有人带着小孩去摩天轮玩,转了一圈,才发现有个人吊着,欢笑声瞬间成了惊叫声,但周围的人都表示不清楚青年是什么时候吊死在摩天轮上的。”“后来呢?”薛定谔问。
“有人怀疑不是自杀,绳子,绑了好几个结,都是非常结实的,非常的专业,一般人绑不出来。有记者指着一张照片说,那照片是女青年尸体还悬挂在摩天轮的时候拍的。记者注意到,死者吊死的绳子一端绑在摩天轮的X形钢架上,绑了好几个结,绳子固定在钢架上后又垂在另外一根钢架上,另一端套在死者脖子上。太蹊跷了,偌大一个游乐场,人什么时候吊在上面竟然没人发现,实在难以想象。警方表示还在调查,目前无法透露。”方程世说着指了指窗外,我们看到支持着摩天轮的主钢架的中下段,“就是那里,那人是在那里被发现的,我那天路过游乐场外面,隔着围栏看到了一些情况。”他说。“说到这里就会想到些什么变态杀人狂之类的都市传说。”袁舟律说。“好像电影里有过这样的情节。”薛定谔说。我没有发表意见,包厢已经落到地面,这类调味剂话题我很少参与。
从摩天轮下来后,方程世和薛定谔依旧在讨论那件吊诡的摩天轮死者事件,袁舟律默默戴上了耳机,我十分想让他分我一个,但想想还是算了。看来我们是完全低估了这两人对事件的热衷程度,从女青年离奇死亡事件一路扯到了宇宙学里关于事件光锥的问题上。以至于在超市的半个小时里,只有我和袁舟律是在正经挑选食材,我想任何正常人在逛超市的时候都没心思在面对着满眼的生肉蔬果思考哪一种性价比更高的时候,听到旁边的家伙没完没了谈论关于只有跳跃到另一个维度上才能解决的终极问题。
“任何事情在你看到他的时候,他本身已经不是原本的样子了。”薛定谔拿起一个新鲜的萝卜,“将一个萝卜扔进池塘,水表面的涟漪就向四周散开,并且涟漪以圆周的形式越变越大,这个二维的池塘水面加上一维的时间,扩大的水圈与时间就能画出一个圆锥,顶点是石头击中到水面的地方和时间。类似地,从一个事件出发的光在四维的时空里形成了一个三维的圆锥,这个圆锥称为事件的过去光锥。同样道理,一个事件将产生一个未来光锥,事件以光速向我们逼近,它的物理影响在到达前是完全无法预测的,因为我们没有发现事件发生,我们此刻还在这个事件的未来光锥之外。”她又将萝卜放了回去。
“我当然明白,就像我们看到的太阳永远是八分钟以前的。假如太阳现在停止发光,这个事件不会对此刻的地球发生任何影响,我们只能在八分钟后,当地球位于太阳停止发光这一事件的未来光锥之内才受到绝对过去发生的这一事件的影响。实际上我们所见的事件都是回溯的,我们一直在斜着看世界。它的宇宙学意义就是,从宇宙的起源和发展来看,宇宙从奇点开始,从奇点发射出光锥,宇宙所有可能发生的事件都被包括在这个光形成的圆锥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光锥底面越来越大,也就是宇宙发展方向的可能性越来越多,但这一切都是对于奇点来说的。对于奇点后的任意时刻的宇宙,其未来发展方向则是以该点向后发射出的子光锥。任意子光锥都被包括在从奇点发射出的光锥中。根据这个模型,不同的宇宙可能会有相同的未来,因为如果时间无限,同一时刻的任意两个子光锥一定会有重合的部分,且这两个不同的宇宙差异越小,重合部分越大,发展成一致的未来所需要的时间越短。”方程世靠在冷柜上吐出一长串无法理解的语言。
回到旅馆已经是九点,但依旧兴致高涨地自制了晚餐,一番忙碌后我们精疲力竭,也领略了彼此手艺的差距。我选择做了最简单的煎鸡蛋,即便是这样,把生鸡蛋从二十公分高处打入六十摄氏度油锅,也是非常需要勇气的。使用金属锅铲也是需要技术的,飞溅出来的谜之液体还要用洗洁精处理,做个煎鸡蛋简直和杀个人一样,又提心吊胆又要处理现场。第一只蛋出锅后目测有点焦糊,味道还说得过去。第二只终于呈现诱人的金黄,不过仅仅是能看到的这一面而已。袁舟律则做了三个以等差数列方式呈现的煎包,从左到右依次是生的、熟的、糊的。薛定谔那一锅紫薯起司汤,沼泽般不断冒着黑紫色的泡,咕嘟咕嘟,好像喝下去后随时都会变身的样子。从袁舟律尝了第一口后的表情就能明白,薛定谔这“暗黑料理女王”的头衔是妥妥的,“渣口感,绝对的渣口感。喝了以后不仅让你三天吃不下饭,还能把三天前天吃的都吐出来。”这是袁舟律坦诚的评价,接着他就和拿着剔骨刀的薛定谔在露台上倾情上演《TOM AND JERRY》去了。
说到底还是方程世,出人意料的居然是个烹饪高手,无论是黄桃露馅的起酥面包还是三文鱼派都做得相当可口。但薛定谔一直拒绝品尝方程世的手艺,我们都明白,尽管其他方面两人势均力敌,但在料理方面方程世是甩薛定谔几条街的,这一点不容置疑。这一晚我们都积食了,空留厚厚一摞脏盘子堆积在水槽里无人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