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课程中,他最喜欢英语。在这门外语中,他仿佛暂时脱离了现实,脱离了汉字文化,进入一个全新的文明世界。他喜欢把英语课本、英语课外读物,甚至是英文试卷里的小短文摊开放在课桌上,两只手贴在耳朵上,手心向前,形成喇叭状,轻轻地、声情并茂地阅读起来——这样,他耳朵里便只听到他那放大了的、努力模拟美式口音的、却带着中式发音的干涩饶舌的英语阅读声。他读过最多遍的是《青春》和《在葛底斯堡的演说》,早已滚瓜烂熟。晚上睡不着觉时,便反复地默诵这两篇文章,以至于后来形成了一个强迫症式的习惯。数学、物理是学得最轻松的。陈诚喜欢这种数字化了的严谨科学,说一不二,准确无误,决不模棱两可。他虽然喜欢历史,却并不喜欢教科书上的历史。但历史、政治这种学科在当时的教育环境里只需背诵无误便考试无虞。事实上,他记忆力惊人,当历史老师看着他在课堂上做自己事情时,便生气地提问刚讲过的美国历史,问他如何评价美国总统林肯。他的目光在同桌课本上停留了3秒钟,便骄傲地抬起头,准确地给出了答案:“林肯为维护国家统一和解放黑人奴隶所做出的贡献,使他成为美国历史上最受人尊敬和爱戴的总统……”与课本上一字不差,令全班师生刮目相看。最让他最头疼的课程是语文。虽然他能把诗词歌赋、经典的现代文章背得一字不差,却总是难以“正确”理解。他思维奇特,天马行空,在理解语文这门主观性很强的课程上总是剑走偏锋,迥异与他人。譬如作文题,你觉得“龟兔赛跑”给你的启发是什么?请试着加以论证。他往往会这样写道:“我们固然要肯定乌龟持之以恒的坚定信念,也固然要深刻批评并反省兔子的自以为是。但不可否认的是:乌龟之所以跑过兔子,更多的是依赖兔子的懒惰这一偶然因素。在现代社会,这种偶然因素正在逐渐减少。如果还有乌龟坚持要与兔子赛跑,那么乌龟们将永远会悲壮地失败,且并不见得会得到观众的同情和体谅……”他这样一针见血的悲观论断和难以驾驭的想象力往往让阅卷人头疼不已。有时候,阅卷人欣赏这种别出心裁的论调便会给他高分。但大多时候老师并不理解这种想法,所以他的语文成绩大多时候是差的。他还有个毛病,喜欢引用一些生僻的连白发苍苍的老教师也很少听说的过的成语、名词、典故。有时候老师们翻阅字典后发现这些引用并不恰当,甚至完全是望文生义、故弄玄虚,便像被耍了一样更生气了。
不管如何,三个月后,也就是初三上学期结束时,陈诚的成绩还是提升得很快,考到了班级第三名。沈萍萍常给他以温暖的微笑,这种微笑让他觉得她像巩俐一样笑不露齿,像秋香一样温婉秀丽,犹抱琵琶半遮面,甚至还有点如花似的媚俗地卖弄风情。他甚至还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学生集会上领奖,就在他曾经因为嗑摇头丸接受批评的相同的观礼台上。他觉得自己两次上台并没有什么区别,都一样值得嘲讽。学校的目的并非惩恶扬善,而是为了将两类人都打压成和台下的观众一样:听话,按规矩做事。想到这里,他便迷茫地看着下面黑压压的学生。看见远处的一排杨树已无树叶,光秃秃的枝丫上撑起了七个鸟窝,比半年前多了一个。谁做了个新窝?也许是外乡新来的,也许是自家繁衍的。
陈诚很快戒了烟。事实上,他并没有养成烟瘾。抽烟从来就没有给他带来过什么愉悦感,甚至还要忍受把烟雾吸进肺里产生的不适感。他厌恶自己、厌恶家庭、厌恶社会、厌恶世界,便会加倍抽烟。香烟给他一种不同于其他人的莫名的自豪感、优越感。他用这种类似于自残的方式来原谅自己、容忍自己。这种自我作贱,也许可以认为是对世界的反抗,甚至和耶稣的受难、僧侣的自焚存在某种联系。因此,当他洗心革面好好学习时,他还是会怀念抽烟的自由,虽然他并不能品味出烟叶的好坏,也就无法享受香烟带来的愉悦。因此,当他决心戒烟时,香烟便迅速失去了吸引力,他就像从来没抽过烟一样,从不试图再去偷偷点燃“最后一支烟”。这种迅速的戒烟,并不依赖坚定的毅力或持久的恒心,而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烟瘾。当他在抽烟时,他抽的是叛逆。
除此之外,陈诚还成了个素食主义者。他倒不觉得吃肉会间接虐杀动物,也不存在任何负罪感,也没像爷爷那样目睹过战场上缺胳膊少腿的死尸、饥荒时全身浮肿的饿死鬼。他只是对肉类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排斥感,一看到肉便想起那只令他呕吐的鸡腿,想起嗑摇头丸,想起站在观礼台上接受批评,想起了书记义正言辞、恨铁不成钢的话语,令他没一点食欲。有时候他会专门买碎肉喂乌龟。看到乌龟津津有味地吃肉,感觉像是自己在吃一样,咽进口水,感到一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满足。
同学们把陈诚的转变称之为浪子回头,对他成绩的提高更是刮目相看,也乐意和他来往。但是陈诚还是小心翼翼地孤立着自我。他在自己周围竖了一圈玻璃,别人以为是透明的,走近时却被挡着了。他把感情藏在心里,孤独地固守着自己的角落。他从不与人争论,因为他觉得争论是徒劳的。虽然客观上只有一个论点是正确的,但人们应该坚持自己的观点。如果观点是错误的,也应该由他本人自己去发现、纠正。他力图克制心中的急躁、力图避免像往前那样骂人、打架,因为他认定那是缺乏修养的表现,是野蛮人的行径。他甚至避免和别人过多交往,坚定地和以前的小团体断绝了联系。当他和他们相遇时,他偶尔会报之一笑,但大多时候是假装没看见,低着头大步走过。虽说这些变化不一定是好的,至少也不是坏的。但有个变化却是令他苦恼的,姑且称之为意淫的常态化。脱离了小团体让他有了自我思考的空间和时间,也同样给他留下了难以填补的空白。从外面看他好像陶醉在自我的小世界里,实际上他脑海里一直生活着一个供他意淫的对象。这个对象无名无姓,没有五官,没有国籍,更不会有感情。当他考试做完题目又不允许提前交卷时,当他参加学校的集会忍受校长或教导主任滔滔不绝的废话时,当他参加每周一的升旗仪式和每周五的共青团活动时,他便会无聊地、情不自禁地意淫起来。每当这时,他的阴茎就会因为充血而坚挺。直到考试结束铃响、校长或主任的废话说完、雄壮的国歌奏毕、共青团员和非共青团员宣誓完毕,坚挺的阴茎才会放松下来,像驮着千斤巨石的骡子卸下了重担一样。不过,他手淫的频率却是减少了的,在学校里他是绝不会手淫的。周末回家时有时会忍不住来一发,每月大概有三、四次。每次手淫后他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负罪感,觉得身上脏的难受。高潮后十分钟内他就会去洗澡,换上干净的内裤。如果没有热水,他会坚持用冷水洗,并认为是对自己应有的惩罚。
但陈诚还是和几个同学成了要好的朋友。比如同桌刘飞就很佩服他,和他一起吃饭、晚自习。他是一个开朗的、从不含戒心的阳光男孩,即便学习不好,也不以为意。有一次陈诚和他到校外的小河边散步。刘飞看到清澈的河水反射着夕阳橘黄的阳光,情不自禁地连衣服也不脱一跃而入,像春天的鸭子一样游来游去。陈诚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李立身边总围着一群人,当他体育课上打篮球时,当下课聊天时,当上课回答问题时,总有观众为他喝彩。实际上,李立有时候也佩服陈诚,他嫉妒陈诚曾经有过疯狂的日子。而在他的价值观念里,他是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不管是他的家人、朋友还是他自己都难以忍受、难以相信自己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例如修剪爆炸头、抽烟。他也乐于和陈诚聊天,因为陈诚会提出一些令他耳目一新的见解。譬如他认为拜金主义是一种缺乏修养、没有自制力和责任心的错误思潮,陈诚却不以为然,觉得拜金主义是一种人本能上的选择,是无可厚非的。李立虽然认为陈诚身上有种危险的自由主义倾向,却也喜欢这种持不同意见的人。蒋雯有很多爱慕者,她总是友好地拒绝那些胆大的追求者。陈诚发现自己也慢慢喜欢上了她。她的眼睛总是清澈的像一潭幽静的泉水,总是用最真诚的态度欢迎别人、欢迎世界。她刻苦学习,活力四射,为考取重点高中而不懈努力。衣服总是简单、干净,既不晦暗得缺乏光彩也不绚丽的夺人眼球。陈诚觉得她就像童话里的灰姑娘,身上藏着一个美丽的秘密,说不好哪天就会有国王接她去水晶城堡。但陈诚把自己的爱慕藏在心底,他绝不跟蒋雯多说一句话,更不会跟她吹嘘自己的往事。当别人谈到她时,他便停下思绪仔细倾听,当他抬头环视前面时,便刻意把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几秒钟,观察她是否换了发型或穿了新衣服。他能在六十多个同学的乱哄哄的教室里嗅出她身上的香味,听出她夜莺般婉转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呼吸的空气正是从蒋雯的鼻孔里呼出的,这种呼吸相通令他不自觉地对蒋雯暗里着迷。后来,蒋雯请教他问题时,他又惶恐又兴奋,强作镇定,耐心讲解。在遇到难题时,他还会多思索几种方法以备解释给蒋雯。再后来,他们便交换小说看。但陈诚家里多是传统的古典小说或现代的武侠小说,蒋雯家里多是《飘》、《傲慢与偏见》之类的西方经典文学。虽然陈诚一点也读不进去,他还是小心地保管蒋雯交换给他的书,仿佛那是一件信物,或是联系两个心灵的某种寄托。
沈萍萍很喜欢陈诚,她当众称赞陈诚是“浪子回头”。但是她又总是担心陈诚往另一个极端发展,便喜欢提问陈诚问题,鼓励陈诚在班务会上发言,希望借此促使他融入班级。陈诚虽然感激她,却膝跳反射一样排斥这种好意。有一次沈萍萍在班上启示大家如何高效率地学习,陈诚便无意识地插嘴:“少说话,多做事。”沈萍萍便有点生气地闭口了。他这种毫无对长辈的尊重,甚至有点恶毒的语气也让蒋雯回头诧异地盯了他一眼。但陈诚却不以为然,认为沈萍萍理解他的行为方式。他觉得大人都千篇一律,说话做事甚至神态都是流水线工厂里格式化过了的。但沈萍萍是个异类,她是世代御用工匠在古老的作坊里凭着一代又一代流传下来的家族手艺,用灵巧的手指一点点精心雕琢出来的。然而现在她却要用流水线工厂的标准来要求陈诚,陈诚便怀念那个年轻时的沈萍萍了。他试图理解沈萍萍向他吐露的那番话,在网络上苦苦搜索,却不得要义,那段历史像是没有留下指纹的犯罪现场,一切都是空白,令人怀疑事件本身的真实性。他购买并阅读了《百年孤独》和《月亮和六便士》,这些小说带他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每试图读一本沈萍萍读过的书,每一份试图了解沈萍萍的努力,都令他加深对她的好感。陈诚有时候想如果早生二十岁,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爱上沈萍萍。对于蒋雯,陈诚或许是出于一颗少年爱美的心,而对于沈萍萍,他甚至觉得她眼角细细的皱纹也是饱含了时间的深情,充满了成熟女人的妩媚。这种爱慕也许是对母性的眷恋,也许已经超脱了年龄的鸿沟。陈诚听说过以前的学长追求沈萍萍的故事。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这份危险的感情。
毕业时,陈诚考中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李立、蒋雯则由于成绩优秀被省城的私立贵族中学录取。他感到些许怅然,却也为自己而骄傲。
毕业典礼后,陈诚望着校园里兴奋的少年少女们。想起了书上的话:“有些人,转身后,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吧。”眼泪便挣扎着在眼睛里打转。
假期他去找沈萍萍,却透过窗户发现她的宿舍已经空了。问门房的大爷,说是她辞职搬走了,并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他顿时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他感觉脚底生风,身体轻飘飘地像一团棉花,随时准备迈向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