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诚突然想起了爷爷。在****或者反右时，爷爷大概对这种待遇已经习以为常了吧。那时候是不是脚上戴着铁镣？头上戴着高帽？双手反捆？背后站着一个手持步枪的民兵？枪口对着后脑勺？会不会突然蹿上一个暴徒，手持砖头，使劲往脑门上砸？
想到这里，陈诚便脸色苍白，浑身冒冷汗了。他再也没有那种无所谓的态度了。以前，学校集会上也会有其他坏典型站在台子上供人批判。那时，他往往幸灾乐祸地看着那些倒霉蛋在台子上耸拉着头。陈诚认为，他不会犯错误。即使犯错误，他也会有充分的理由为自己申辩，会像卡斯特罗那样在法庭上慷慨陈词“历史会宣判我无罪”。他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他会站在台子上供人批判，供人警戒。而他却根本没有机会，根本没有权利，根本没有想过要申辩。在大众面前，犯人身上的遮羞布都会被剥得一干二净。不管对与错，这种羞辱都会无情地剥夺每一个犯人的尊严。不管大众是沉默，还是群情激昂，再尊贵的头颅也会无可奈何地低下来，再高贵的黄金也会变成一坨臭屎。一想到爷爷曾经无休止地一次又一次接受群众的羞辱，他便感到毛骨悚然。
批判大会结束后，陈诚回到了宿舍，躺在床上发呆。不一会儿，老二派人过来送了份便当，陈诚才知道已经十二点了，却没有一点饿意。又过了一会儿，老大过来了，问他可好。陈诚看见老大依然一脸轻松，并不把他爸爸的话听进耳里。他敬佩老大的镇定，却又怀疑他的廉耻心。他突然觉得自己解脱了，轻松极了。他觉得强大了，说出来的话却让他怀疑自己的懦弱。他只是看着老大，淡淡的说：
“我不干了，也许以后不会跟你们一起玩了。”其实，他很想说更多的话，他想说：“我们是这个时代的弃儿，是这个社会的渣滓。我们是蛆虫，爬行在腐肉；是苍蝇，陶醉在尸臭里。”他觉得多说无益，也累得不愿多说。
老大依然很淡定，很潇洒地拍了拍陈诚的肩膀，说：“我早就知道，你会离开我们的。你不像我们。好好干吧。需要帮忙的话找我们，大家还是好兄弟。我先走了。”
陈诚目送老大走后，重新颓然望着窗外发呆。过了一会，他注意到桌子上的便当，意识到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打开便当，是一个鸡腿、一盒冷面。他拿起鸡腿便往嘴里送，味同嚼蜡，根本不像是平常吃的那种鲜美的鸡腿。那肉味仿佛是实验室里的营养液培养出来的，鸡皮上的疙瘩仿佛是藏满了寄生虫，鸡肉一层一层堆叠在一起，仿佛是经过工厂机床的压制，而鸡骨头，则像是被蛆虫蛀空了一样，一咬，便是一嘴碎末，肉红色的碎末分明就是杨树叶上毛毛虫拉过的屎。陈诚再也吃不下去了，一阵恶心涌上喉咙。他赶紧跑进卫生间，对着便池吐了起来。这一吐不当紧，把昨晚喝过的威士忌吐了出来，把昨天下午吃的面条吐了出来。他觉得身体里填满了脏物，便使劲儿往外吐。等到最后一滴酸苦的胃液吐尽，他终于确认肚子内的赃物完全排出来了。接着开始小便、大便，大便完后洗了三次手，还是觉得不够干净，便脱下衣服，洗了个冷水澡。他洗了整整三遍，直到把沐浴露用完才停下。他把脱下的衣服全部丢进垃圾桶，换了新的袜子、鞋、内衣、裤子、外套。
他感觉到饿得厉害，便去校外餐馆吃饭。点饭的时候，他看见各种肉类便产生一种莫名的难受，便点了碗鸡蛋面，连吃了两碗才感到饱。吃完面往回走，路过一家理发店，把长头发剪成了平头，还请理发师把小胡子、脸上的茸毛刮得干干净净。回学校已是下午四点，下午的课程还有一个小时就要结束。他叹想在初中逃过多少课呀，请把这作为最后一次吧。他并不急着回教室，重新回到宿舍，把床单、被罩拆掉，请宿管阿姨清洗。忙完这一切后，他还是觉得缺点什么事情没有做。最后想起是乌龟。最近一次给它喂食喂水，大概还是这学期刚开学那会吧。他捧着放在书桌角落的装乌龟的玻璃瓶子，发现上面蒙了一层灰尘。乌龟两只前脚搭在瓶壁上，伸出头望着瓶外。它已经不怕陈诚了，早就敢在他面前爬来爬去。虽然在陌生人面前，它依然缩紧了头装死。龟壳像是脱了水的树皮，纹理深深地刻进壳里。头、脖子、四肢都像是被吸干了血一样，皱纹一道又一道，丑陋得像晚期的麻风病人，又像巴黎圣母院里垂垂老矣的卡西莫多。瓶子里早没有了一滴水分，瓶底上残留着一层薄薄的烟灰，那是陈诚夜里抽烟时随手弹进去的。乌龟在瓶里爬来爬去，爪子上、龟壳上也不可避免地沾满了烟灰，像个刚从烧过冥币的坟堆里爬出来的怪物。这是405河塘里特有的乌龟，龟壳坚硬沉钝，与其在水里，更喜欢闷在泥沙里，逆来顺受，生命力顽强。自从小学时陈诚从水库里买来这只野生龟，它差不多已跟了陈诚三年，却似乎只长大了一丁点，龟壳的直径似乎只增大了半厘米。陈诚不知道它的年龄，甚至也从来没想过给它起名字。开始时还记得换水喂食，自从开始抽烟，便怠慢了这只宠物。虽然它从来没有怨言，从来不试图抗争，陈诚还是觉得亏欠了它很多。于是，他取出乌龟，在水池里把里面的石子、烟灰都倒掉。用清水把瓶子洗了三遍，又用八四消毒液泡了十分钟，最后又用清水洗了两遍。他把乌龟放在另一个水池里先用水浸泡，看见它欢快地游来游去，嘴里吐着气泡。洗完瓶子后，陈诚用牙刷仔细、轻轻地刷干净了乌龟身上的每个部分，又用香皂水洗了一遍，又放在水池里用清水冲了十分钟，才心满意足地结束了清洗。他找到一根火腿肠，掰成一小粒，喂给乌龟。最后，陈诚给焕然一新的玻璃瓶子装了两厘米深的清水，把乌龟放了进去。它在水里欢快地爬来爬去，欢快地吐着一串串气泡。陈诚看着它土黄色的龟壳在夕阳温暖的光芒下、在清水的滋润下闪闪发光，像深秋黄了的杨树叶一样充满了对生命的眷恋。他想到了一个最符合这只家乡乌龟形象的名字：黄金叶。那是他最经常抽的一种香烟的名字，也是家乡卷烟厂生产的招牌货。
四
陈诚开始认真学习了。他的课程落下了不少，却并不愿意随便求教老师。他自学赶课程的方法是做题。从书店里买来辅导书，从头开始做，一遍一遍做下来，课程也补上了，考试成绩也上去了。他把表定在6：00，6：20就来到教室学习。上课的时候，老师在上面讲，他从来不听，忙着自己做题目。遇到实在不会的题，下课后便去问李立或蒋雯。他很聪明，做过的题目记得一清二楚，且能轻松地举一反三。晚上留在教室自习，一直呆到十一点才回到宿舍。这时室友们大都睡着，不会再有人吵闹，惹得他睡不着觉。他往往又困又累，刷过牙后倒头就睡。如果三十分钟内睡不着，就服半粒安眠药，很快睡下。虽然他讨厌做题这种笨拙的学习方式，却很享受这种独立学习的自由。也许只有通过不断做题目，方能消弭心中对往日的负罪感和对未来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