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时候倒是不呆了嘛!悄悄和你说,十多年前出走的侯府大公子的夫人也是入云画舫的花魁呢,不过后来却跳湖自杀了。大夫人也是个大美人,又和我家夫人是好姐妹,只是不知为何竟与侯府大公子有那么大的嫌隙。”秀萝凑到小和尚耳边悄悄地说,“你看,许多在这云镜湖上泛舟游玩的人都出事了,只有入云画舫没事。人们都说是大夫人的冤魂看不得儿女情长,化为湖妖,所以才造下杀孽,而入云画舫却有她的许多记忆,故不曾出事。我家夫人也曾跳过湖,最终却被救起,也许真是大夫人念着旧情救了我家夫人吧。”
“那……过几日登云祭所祭祀的湖妖便是这侯府大公子的夫人?”
“我也不清楚。的确有人来侯府搜查过,却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秀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一定是侯府大公子的夫人的冤魂在作祟!我回去就和师父说,他一定会出手的!”小和尚顿时义愤填膺,满脸正色,“这湖妖纵然有怨气,却也不好伤及无辜,降妖除魔正是吾辈己任!”
“你口气倒大,本事却不怎么样啊。”秀萝嗤笑一声,“自从开始献祭以来,这湖妖已经好些年不曾出现,也许已经离开了呢。你瞧,除了那些作为祭品的少男少女的家人,又有谁在为他们悲伤?”秀萝摇着头,“我们还是去放花灯吧!”
“我们还是去放花灯吧!”秀萝指着另一个方向。
小和尚听了,只能默默叹一口气,然后顺着秀萝的手指看去,只见那一侧湖岸里里外外围着许多人,都手捧各式精巧的花灯,放至湖中,然后许一个愿望。那岸边已有许多花灯,随水波起起伏伏,有好些已漂得远了,只能在弥漫湖面的烟云中勉强瞧见一个光点,却与湖中倒映的星光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小和尚兴奋地点点头,与秀萝走到湖岸边。这里也有许多手艺人支起一个个小摊,售卖些花灯,也有一些落魄书生摆个小摊为花灯题字。秀萝上前精挑细选了两个莲花灯,又挤到那些书生的摊位前题了些字,笑吟吟地捧着题满字的花灯回来了。
到底是少年心性,小和尚过不了多久就被湖中那些美丽的花灯所吸引,高兴得连连大叫。秀萝学着众人的样子将花灯轻轻放入水中,然后闭起眼睛许下愿望。小和尚只觉得一股兰花香味钻入了鼻子,煞是好闻,不禁有些贪婪地嗅着。
“小和尚,你有什么愿望?说来听听吧!”秀萝忽然问道。
“我啊……”小和尚一惊,尴尬地挠挠脑袋,“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愿望。我自小和师父修行,从来不曾有愿望。”
秀萝叹着气摇摇头,“那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喜欢?什么是喜欢?”小和尚挠挠头,看看身边的少女,满脸的纳闷,却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心魔。他又想起师叔说过的话,也许,这并不是心魔?这么想着,小和尚心中一动,闭上眼睛默默许下一个愿望。
“呆子,许了什么愿望呀?”
小和尚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秀萝满是取笑意味的眼神,一阵尴尬,便把头转向一边,闷闷地道:“不能说,不能说。”
“算了,走吧!”少女一撅嘴,忽然拉住小和尚的手。一股幽香趁势飘入了他的鼻子,“我们再去逛逛!”
街边灯笼的光芒明明暗暗,在秀萝的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游人如织,欢声笑语不断传来,而秀萝笑靥如花,拉着小和尚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小和尚忽然有些希望这一夜能更长一点,长到他能与秀萝这样子一直走下去,直到再也走不动的那一天。
两人又逛了一会,突然远远传来大喊声,“让一让!让一让!官府办案,请让一让!”前方的人群嘈杂前来,慢慢分到两边,留出一条路,只见两匹高头大马飞驰而去,后面小跑着一队穿着深蓝色的捕快,满脸肃然,却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人群中的讨论声也“嗡嗡”传来,有人说是哪里走了水,有人说是哪户大宅遭了贼,突然有人叫了一声,“是济云巷走丢了两人。”人们纷纷点头同意,一边交头接耳,一边看着捕快们跑过。
“你说,是湖妖干的么?”小和尚悄悄问秀萝。
“济云巷离云镜湖那么远,不会是湖妖干的。”秀萝摇摇头道,“官府会解决的,你放心吧。”
小和尚点点头,不再留意。
等到捕快们全数通过,人群又互相推搡着挤到路上。拥挤中,小和尚忽然感觉一双手抓住了自己,他转头一看,却见秀萝吃力地抓着自己,以免两人被人流冲散。看到那娇小而柔弱的身子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小和尚忽然感觉一阵心疼,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替她阻挡人流。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大叫,然后是“砰”的一声,随后又是几声女性的尖叫。小和尚循声望去,却见地上躺了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像是被推倒在地,头磕到了地上。那书生二十几许的样子,却是满脸胡茬,面色蜡黄。他的身边倒了一个箩筐与一个布包,几支画卷从箩筐里散落在地上。
人群围了一个圈子,却无人上去相助,小和尚看不下去,走上前大声问道:“你们可认得此人?”
“这可不是周书生么?”人群中有人叫道,“他本是画师,这几年却一直不作画,最终落得穷困潦倒。”
小和尚皱皱眉头:“他就没有亲人?”
“想来是没有的。”那人叫道,“小师傅,我看你宅心仁厚,便帮帮他吧。”
“怎么还是画不出来!”书生懊恼地把笔摔在地上,几滴墨汁洒在他身前的画上,在纸上缓缓晕开。只见那画上是画了一半的宫装女子,身子却被那几滴墨汁沾染,不再完整。书生狠狠喘息几口,将那张画一把撕碎,然后对着门外喊道:“明月!拿纸来!再来给我磨墨!”
一个小书童从门口探了进来,皱着眉头道:“公子,纸已经用完了。而且咱们也没吃的了。”
“那就去卖画!”书生对着书童一瞪,“把我以前的画都去卖了!”
“画早就卖完啦,您都好久没有新的画作了。”
“那就把这个去当了,再给我去买纸来!”书生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玉佩递给小书童。
小书童满眼放光地接过玉佩,急匆匆地离开了,只留下书生与满地的破碎纸张。
书生痴痴地看着那些被他撕坏的画,伸出手将纸片捡起,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包裹里,又拿出一个画卷缓缓展开。只见这画卷中央用工笔描了一位女子,一身鹅黄色衣裙,衣袂飘飘,仿佛顷刻间即可破虚而去。她的脚下是一艘华美的画舫,而后方则是平滑如镜的湖面与远方隐隐约约的山峦。女子的面目栩栩如生,但眼睛处却是一片空白,一下子便失了整幅画的神韵。
书生把这幅画放在几案上,捡起被他甩落到地面的笔,饱蘸浓墨,然后举到那女子的眼睛上方。眼看着就要落笔点睛,书生却忽然长叹一口气,又把笔缓缓放下。
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一天。
那天,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云镜湖边的游人纷纷跑到亭子里躲雨。书生本在亭中作画,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他灵感如泉涌,一阵挥毫泼墨,一个窈窕的身影忽然凑到他身前,仔细瞧着他的画。
“你这画倒是不错。”女子转头对他说道。
他只觉得这个声音犹如天籁,抬头看去,却是一名鹅黄色衣裙的女子,尽管被雨淋得有些狼狈,可仍旧顾盼生辉,巧笑嫣然,甚至连衣袂上都带了一股荷香。
“你……你可是那画中之仙?”他结结巴巴地问。
女子掩嘴轻笑,摇了摇头,却让他为她作了一幅画。在他的记忆中,那是他画得最好的一幅画,画中之人栩栩如生,眉眼如黛,两相对比之下,眼前之人更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仙子一般。
“你……你叫什么名字?”他口干舌燥,却又满怀期待地问道。
“我叫芸娘,你以后可以来侯府找我。”女子对着他嫣然一笑。在那瞬间,他仿佛看到了阳光破云而出,而湖面上含苞待放的荷花同时绽放。
“芸娘……”他又一次喃喃着,只想陷入这回忆,永不离开。
整个下午,书生一直念叨着那个名字,却最终没有落笔,直到太阳西斜,腹中饥饿,他才收了笔墨纸砚,出了门去寻找书童。但走到明月的房间,书生愕然地发现,屋子里空空如也,明月竟是昧了他的玉佩跑了!
书生摸一摸身上,已无半点长物,又是叹息一声。他忽然想起来,今晚在云镜湖边有灯会,也许可以靠着题字换些钱,便收拾东西出了门。
云镜湖边热闹非凡,书生却是又累又饿,只觉得这份热闹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又想起曾与他共赴灯会的那个温婉的女子,心中更觉苦闷,满脑子只剩下了各种乱糟糟的想法。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有喊声,接着有骏马飞驰而过,而人群开始互相推搡拥挤。书生忽然感觉脚下一绊,只来得及发出“哎呀”一声,脑袋便磕到了地上,躺倒在地不省人事。
“夫人!夫人!”有婢女在门外喊着,“小侯爷打了胜仗,提前回来了!”侯府各处都传出了嘈杂的声音,向着前院汇聚而去。
屋内黑黢黢的,空无一人,少夫人的声音却忽然响起:“你且等等,我马上出来。”
外面的婢女不再说话,似乎是退到了一旁静静候着。一声叹息声忽然传来,书架上飘起一支画卷,悬浮于空中,然后缓缓展开。那画上有平滑如镜的湖水与远方巍峨的山峦,在那画舫船头是一名美丽的宫装女子,面目清丽,眉眼如黛。却见那画中女子的眼睛动了动,然后转过身,一步步从画中走出,身姿清婉如烟,仿佛画中之仙,翩然降临于人世间。
女子落到地上,转身接住画卷,小心地收起藏好,然后整了整自己的仪容,这才出了门。
“夫人。”一个婢女向她躬身请安。
“秀萝呢?”
“秀萝姐大概还在看灯会吧,没有回来呢。”
“也怪不得她,领我去前院吧。”
少夫人温柔地笑着,随着婢女走过长廊,又绕过几个弯,终于来到了前院。却见前院灯火通明,周围站满了小厮,一众账房管事与家属站在大门口候着。少夫人走上前站好,对着漆黑的夜默默等待着。
远方隐隐传来人声与骏马的嘶鸣声,人群忽然一阵欢呼,少夫人仔细看去,只见远处出现两列火把,如长龙一般照亮了天际,当头的是一名骑士,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金盔熠熠反光,左手执缰绳,腰侧挂一柄战刀,马鞍上挂一柄亮银枪与一张大弓,端的是英武霸气。而他身后是两列持着火把的士兵,也是杀气腾腾,满脸寒霜。
却见那骑士突然加速,行至侯府门前一拉缰绳,胯下战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满院的人都拍手大叫。待那马的前蹄落地,骑士翻身下马,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
少夫人看那骑士与账房管事们说了会话,这才款款走上前,轻轻唤道:“恭喜夫君得胜归来。”
小侯爷一阵大笑,让下人牵过马,便径自向着内院走去。
“夫君,妾身有一事要与夫君分说。”少夫人喊住小侯爷。
小侯爷看了少夫人一眼,淡淡地道:“说吧,什么事?”
“昨天夜里,有一个和尚突然闯进了侯府,似乎想要杀妾身。幸好护卫来得及时,不然……”少夫人说着已是泫然欲泣,“不然,夫君可能就见不到妾身了。”
秀萝帮着小和尚把书生抬回了土地庙,眼见得时候不早了,却舍不得小狐狸,便又一次把小狐狸抱回了侯府。
秀裘的皮毛温暖而又柔顺,抱着极是舒服,可秀萝却怀念起灯会时她抱着小和尚,而小和尚替她阻挡人流的情形。她一直觉得小和尚傻傻的,很是有趣,但那一刻的小和尚在她心中却仿佛山岳一般坚定而又可靠。
“秀裘,我大概是喜欢上他了吧。”秀萝把头埋到小狐狸的皮毛间,感觉自己脸上一阵一阵发烫。小狐狸轻轻地叫了一声,舔了舔秀萝的脸,又用鼻子蹭着秀萝的额头。
“他又没受戒,还不算佛门弟子,我还是有希望的吧。”秀萝的声音从小狐狸的皮毛中传出,闷闷的,几乎听不清楚,“思尘,思尘……真是个好听的名字。”秀萝喃喃地念着。可越是想小和尚,秀萝就越是害羞,几乎都不敢抬头看着前方,甚至连进侯府时都偷偷摸摸地走了后门,生怕别人看到自己脸上的红晕。
正胡思乱想着,侯府突然一阵嘈杂,有许多人喊着:“小侯爷回来了!”下人与丫鬟如潮水一般涌出,向着前院奔去。秀萝一惊,想着要赶快通知夫人,便抱着小狐狸向着少夫人的房间而去。
“夫人!夫人!”秀萝喊了几声,房间里却没有动静,夫人大概已经去了前院吧。秀萝正准备去前院找少夫人,哪只小狐狸突然从她怀里跃出,一下子穿过微微开着的房门,窜进了少夫人的房间。
“秀裘,回来!”秀萝一阵焦急。夫人的房间可是不能随意进入的,若是被发现了,少不得要受一番皮肉之苦。“秀裘!”秀萝又喊了一声,小狐狸从门缝里探出脑袋看了看她,却立刻又缩了回去。
秀萝看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她一咬牙,一跺脚,硬着头皮走进房间,然后轻轻把门关好。这时,秀萝才发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大声跳着,在这安静的房间仿佛可以传到很远。秀萝深呼吸几次,紧张之感稍微缓解了一些,然后抬起头四下打量着。房间的四周都是架子,上面摆满了花瓶瓷器与书籍画卷,在月光中投下嶙峋的影子,中央是一张书桌,整齐地摆着笔墨纸砚,而小狐狸正在桌子边上四下嗅着。
秀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赶紧跑过去想要抓住小狐狸,可小狐狸身手灵敏,一蹦一跳便跑到了架子后面。秀萝正想再呼唤几声,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说话声。声音由远及近,却是往这边走来。秀萝心中慌张,眼看那说话声就要到了房间门口,她心一横,胡乱藏到一个书架后头,心中暗自祈祷不要被发现。
屋子的门被打开,两名小厮没有点灯,各捧一个大箱子,摸着黑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