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太阳摩擦地球(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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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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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晓天问了勺奇确切时间,一口答应下来,然后便接着去搞那虚无中的女人了。

关了手机,将《论语》合在枕边——颜回正在那里问仁,而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他躺下来酝酿睡意,让旧友的面容在眼前错乱地闪过,纷纭如万花筒。朦胧中忆及种种往事,那已经逝去的情景便一一浮现。逼仄的楼道,压抑的教室,潮湿得如同浸在鼻涕里的宿舍楼,夜晚沉入黑暗里操场以及似乎在引人逃离的橙色灯光照耀下的路,作为布景,向着睡乡延展。在前面是一些空洞的身形,灵巧,忙碌,同时做着数不清的事,而心灵却小得很,如一颗黑芝麻缩在胸腔里。

都过去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如从战场归来的士兵,抚平了伤痕,开始沿着前人的道路寻欢作乐。是不是只有他,一咳嗽还是那股沙林毒气的味道?

半睡半醒之中,他能听到,王阿影和马邦国干完了晚上的活,从棚子里回来,压低了嗓音说着话,许是也准备睡了。或是现实,或是梦里,王阿影不知为何提到了“骚娟儿”,这让马晓天迷迷糊糊地想到白天曾经遇到了二婶,说了些话,晚上还曾在饭桌上复述过,可又想不起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他想着,忽然睡前慌乱匆忙的情绪上来,二婶的面庞变了形,成了初恋女友易佳媛那惆怅冷落的脸,正急切地催促着,责备着。情景也转移到树林中,在废弃已久的防空洞顶上,有一架喷气机低空掠过,发出了一声巨大的音爆。他在心里说——这脸是好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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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马晓天做了许多碎梦。

这些梦色彩凌乱,时空混淆,偶尔还带着从摔坏了的收音机中传出的小喇叭广播和电报机的嘟嘟声,还有评书,京戏和小时候的流行歌曲,杂乱无章地搅着,如一锅乱炖。大概是在传说中的快速眼动睡眠中吧,他梦见自己杀了人,满手是血,正被警方通缉。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警笛在身后响着,复仇女神越飞越近,而他内心如焚,四处奔逃,从一个夜晚到另一个夜晚,从一条小巷到另一条小巷,寻找着逃城。与此同时,却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杀了谁。

而后,他梦见有人安慰他,是在一座废弃的房子里,或许是地下室,昏暗的阳光正从屋顶泄进来,如流沙一样,要将人活埋。那人是个女子,面容不清,衣衫也奇怪,像是错了季节,而内心却似乎与他贴得很近,仿佛熟识了多年,一起度过风雨似的。他们依偎在一起,互相说着什么话,警笛还在远处更渺茫地响着,她说,不要怕,他们找不到你。

马晓天在梦里,思维迟钝,又因为那种成了公敌的孤独感,觉得整个星球都如此陌生,还很冷。他想,世界现在只剩下这一个女人,话音婉转,动作轻盈,她是他的,永远不会逃离。这既不是白小雪,也不是魏莺,更不是易佳媛,不是他所认识的谁,可他却明明认识,也不用管那看不清的容颜。他不再呼吸急促了,舒展开了四肢,紧紧抓住枕头的一角,温柔地想道,那是从未出现的女子,是不会再见的女子,是不存在的女子,而他,只认识这不存在的人……

于是他觉察过来,发现自己正在做梦,梦得一塌糊涂,却不愿意就这么醒悟。他知道自己没有杀人,这真让人安慰,好像从尘土里重生一样。然而那女子的身影已经模糊,流沙般的阳光忽然变成了暗色的墨汁,流下来,哗哗地在耳边响个不停。他知道,他就要醒来了,女子的手还在他脸颊上摩挲,那温度还在,可是枕头已经在黑暗中慢慢变得真切,好像大水退去时,留在那里的鹅卵石……他用最后一点儿睡意在残梦里说,我宁可杀了人,如果你是真的。

这么一说,像是吓着了谁,他就真的醒了。眼前一片漆黑,像被墨染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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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窗外泛了白,他才再次合眼。那时,马邦国已经起身,准备去喂鸡了。马晓天迷迷糊糊地想到两句屈原的诗——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是《涉江》还是《离骚》?他想不出,遗憾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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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笼觉是最甜蜜的,他再也没有做梦,一觉睡到了中午。到接近午饭的时间醒了,头脑昏涨,身体不适,睁了眼却又赶紧闭上。阳光从四扇窗户外扑进来,亮得如同日本动画片里飞舞的刀刃,他觉得像是被闪电击中,耳边还响着轰隆隆的雷声。

马晓天用手遮住阳光,挣扎了一会儿,又抓过床头的破茶壶,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这才找回一点儿生命力,算是真正清醒过来。外面传来喧闹声,好像有人来买鸡蛋或是串门,王阿影正热情洋溢地将来人接进院子,彼此攀谈着。原来刚才听到的雷声不是雷声,而是有人在敲他家的大铁门。敲门声想必非常大,愣是穿透了群鸡的喧嚷,把王阿影从院子另一边的鸡棚里给敲了出来,马晓天也提前睡醒,没有等到王阿影像往日一样大喊——儿子,吃饭了!快起!

来人像是个老头子,声音有点儿耳熟。马晓天起了身,鬼鬼祟祟,好像偷听敌台,在门后竖起耳朵辨认了半天,这才听出来者正是小顺儿他爸,也就是他妈所说的“犟三儿”,马晓天应该称之为姑姥爷的。这人作风急躁,说话习惯音调上扬,以前每次见了马晓天,哪怕离了还有几十上百米,都要首先嘶吼一声——孙儿,放假啦?回家啦?嘿,这大个子!嘿!弄得马晓天不知所措,想答应一声“嗯”之类的吧,距离太远,这孤单的鼻音恐怕鞭长莫及,想喊,可又不知道该喊些什么。于是,只好低头猛走,到了跟前才笑着打招呼说——姑姥爷……好像之前的嘶喊声根本是他的耳鸣。

犟三儿的嗓门今天格外尖,音高堪比海豚,在院中像找人打架一样喊着话——他们老孔家从前就欺负人,解放前就是地主恶霸,文化大革命没少挨斗。他爹孔繁林,你不记得?以前在大队开批斗会,你们这些小崽子还都带着小板凳去看呢,那个秃头,脖子上挂个“反动地主”的牌子。祥发那时候都十八九了,他爹在上边挨斗,他在下边跟着大伙喊——打倒反动地主孔繁林!恶霸不投降,就让他灭亡!喊也没用,他喊,我们也喊——打倒反动地主孔繁林!打倒反动地主的狼崽子!喊着喊着就有人把他拽到上边去了。以后就他爹挨斗,他在边上陪斗,还得扇他老子嘴巴子,一边扇一边哭,喊毛主席万岁!

这时候大概是王阿影说了什么,声音时大时小,马晓天听不真切,只听见犟三儿调低了音高在那里应着。她似乎是在提示犟三儿,隔墙有耳,声音不要太高,让人听见了又是麻烦事儿。犟三儿说,是,我就说他们家是恶霸的种儿,文化大革命没把孔繁林斗死,没有把他孔祥发斗死,这就是后患!——说到这儿,声音又恢复到原来的水准——老古语不是说了么,放虎归山,定有后患!现在就有了孔令明这样的货,要占我家的地,拆我家的房,找打手打了我儿,我就不信,共产党的天下,还能让他们称王称霸?还能让封建主义复辟?毛主席要是活着,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我就要跟他们干,宁可我这猪不养了,宁可我这把老骨头不要了。我不要了!跟他们干!

马晓天听了这话,虽然觉得意识形态相当老旧,可还是挺佩服犟三儿的犟,觉得这股犟劲儿正是国人的脊梁,所以他一边刷牙,一边在思想上对姑姥爷拱了拱手,表示敬仰。

马家的狼狗叫大力,它看到有陌生人闯入,早就疯了一样在院子西边的铁笼里吼叫起来,喑呜叱咤,声震屋宇。好像一旦有人放它出来,它就要把来人扯成血腥的碎片,还要几口吞了。不但要把人吞了,更要把月来吞了,把日来吞了,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什么都吞了。

于是,它便是它呀,它的它要爆了!马晓天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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犟三儿也快要爆了,至少嗓子快要爆了,控诉也趋于白热化,最后竟喊出“要和敌人算清账,血债还要血来偿”的口号,像要义无反顾地成为老犯罪分子似的。这让王阿影受了惊,赶紧拽着犟三儿进了屋,又一次压低了声音说,你个犟三儿啊,我的好老姑父,你快进来!小点儿声……是,他孔令明也真不是个东西,学得黑白两道了,当了几年铁厂厂长,老丈人成了村干部,这把他牛的,新庄子还装不下他了,要当土皇上了这是。

——那可不咋的,犟三儿说,去我家的时候都说了。这是村里的决定,让你拆就得拆,不拆过不去这一关。还说这是为了大伙的利益,说是没有公,哪有私啊!没有村里的利益,哪有你的利益啊!妈的大伙有什么利益啊?他弄了这么多年铁厂,大伙有什么利益啊?村里的决定还不就是他老丈人的决定?还说,那房子不是你的,是村里的,当初是借给你住,现在村里要收回,就算不给你钱,你也没啥可说的。我怎么就没啥可说的?石膏厂那仓库不是我家的地方?你要拆我的房,我还要拆你仓库呢!我祖祖辈辈住在这块地方上,我没啥可说的?

——要当土皇上了!把他狂得,过年的时候你没看见,拉了一车炮仗,早起四点就劈了啪啦放开了。你有钱就有钱,至于这么张扬?让他有了钱,老天爷可真是瞎了眼了。王阿影再次把矛头对准了老天爷,这次马晓天觉得老天爷有点儿冤,毕竟他老人家也需要一定的反应时间。

——瞎了眼了!老天爷也管不了他们了!犟三儿站在屋子中央,愤激地说,现在是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就他们老孔家说了算了。

马晓天洗了脸,趁着王阿影给犟三儿倒水,谈话停顿的空当,上前叫了一声“姑姥爷”,转身想要进自己屋里。可犟三儿一旦看见了马晓天,便一把拽住了他,非要让他这个大学生评评理,问他说,孙儿啊,你说,孔令明干出这种事儿来,是不是欺男霸女?是不是没有王法了?

马晓天像是自己触犯了王法,被抓了现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那可不……真是……然后就转而问起了小顺儿的情况,说,我舅现在咋样了?

听别人问起儿子,犟三儿干瘦黝黑的脸变得更暗了,眉毛趴下,双眼发红,两条短腿哆嗦起来,好像一条老狗被人打了一顿,萎靡不振,声音也不再高亢。——还在医院躺着呢,打了好几处石膏,整天输液。过两天找找人,回家来养着,在医院一天得不少钱,花不起……就为了那点儿猪食,结果人给打得差点儿断了气,腿也折了……

说着说着就掉下了几滴老泪。

王阿影忙找话安慰,说幸好没怎么伤着脑袋,养养就能好的。还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马晓天最不擅长安慰人,又不好就这么走开,只好坐在炕上,跟着唉声叹气,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像是孩子用画笔涂鸦上去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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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拉在马晓天的前世或神经元里言辞激烈地写着信——

以人性为名,让阳光普照在饱受磨难的人身上,人们有权享有幸福。我的激烈抗议,只是从我灵魂中发出的吶喊……

马晓天也想写这样一封信,但他不知道可以寄给谁。

恐怕只能烧给上帝看,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