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夜草集(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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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坨

1.老张和母亲

老张每天乘坐地铁往返于上地到通州,他在某著名IT公司里工作,职务是,保安。

老张今年45岁了。

听说这个城市现在暗沉沉的天气,喘气来难受的味道,有个字专门形容这种情况,这个字,叫霾。

这个字至今他还不会写。但地铁里听那些人聊多的,也大概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尽管如此,做为一枚老光棍,他的家人只有母亲。过了几年与十多个人同住隔间的窄小日子,当他有了一间城中村里的小出租房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六十多岁的母亲接过来住几天。至于其他,再想。

他担心母亲。老人独自一人留守在孤冷的村子里。

这里空气虽然糟糕,但很热闹——处处是人,处处是物。在他看来,母亲在这里和自己,比她一个人守着空屋子,看日出看日落,好很多。

去火车站接了母亲出来,两人一起向出站口走去。出站口的门闸窄道,只容一人,于是他在前面走着,手里抓着母亲的大包。

老张没有注意到这两三秒的出口瞬间,母亲颤巍巍地伸出手攥着他的衣角,紧紧地,双眼则露出异样的神色。

这沉重的包里,隐约散发出酸味,大概又是家里的咸菜吧?老张摇了摇头。

在城里,他已经不怎么吃多盐的咸菜了,宿舍大厅电视里的养生专家说多盐容易引发诸多疾病,他还得留着身体娶老婆、孝顺母亲。而且,上班的那座大厦里面有食堂,基本一日三餐都可以解决,无需自行做饭,省时省事。

周末,车站地铁的人流比平日更多。老张一手拿着包,一手挽着母亲。

他对乘坐地铁早已轻车熟路,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母亲,憨憨地说,“跟着俺,这人多”。母球习惯性地点点头,回过神来看着儿子的后背,“嗯”,声音有点闷。

从未乘坐过扶梯的母亲,看起来被眼前滚动的扶梯吓着了,退了一步,犹疑地看着前面膀大腰圆的儿子。老张想起自己刚来时被人嘲笑的样子,笑了笑,“这叫扶梯,瞅准台阶,站上去,手扶着,对,就这样”。

儿子在前面示范,母亲的脚狐疑地尝试着站上去,“哎!”滚动起来的扶梯好像和自己的脚完全不是一个方向,母亲向前倾倒瞬间,因为和儿子站得近,刚好紧扒着儿子的臂膀。又因为自己喊出来声音,又特别不好意思地左右看看然后低下了头。

“么事,俺刚来的时候也找不准,么事的。”老张安慰着母亲,还教母亲迈步向前下扶梯,“顺着,大胆往前走,一迈步就行”。

走在大理石地面上,母亲一边磨蹭磨蹭着脚底滑溜的地面,一边好奇地扭头瞅了瞅扶梯,恰好看见后面的路人一鄙视的脸色,她再次低头紧跟着儿子。

老张没有看见路人的表情。他很认真地挽着母亲,介绍着闸口、检票、安检,母亲点点头,“这么个小纸片,两块钱呢……”,一边呢喃着,一边紧紧地攥着这张轻薄的卡片。

母亲挽着老张的胳膊,两人靠在车厢门边。车门把手边的年轻女子站起身,给白发苍苍的母亲让了个座。老张连声谢谢,扶着母亲坐过去。母亲将蓝布包从老张胳膊上解下来,紧紧搂在怀里。

也许是路途疲倦,母亲的眼皮耷拉着的,看神情也不像之前那么好奇,一点一点的,点着头打着瞌睡。老张看着一路坐着最便宜的火车座过来的母亲,用手将母亲头发抿了抿。

几站后,恰好母亲旁边的人下车,老张凑过去坐下,将外套脱下来拿在手里,转身将肩膀靠在母亲头下。

母亲眼角的皱纹有些舒展,调了下颈部,放心地靠在老张的臂膀上,闭上眼睛。

老张将外套抖开盖在母亲身上,闭上自清晨起床未合起眼皮。母子二人在咣当咣当的轻轨行动的声音里闭着眼,打着盹儿。

2.夜草与座位

周末,从某房产网站看房团归来,夜草在地铁里发呆——明天又是周一了,焦虑,焦虑。

忍看朋辈成新鬼,焦虑,焦虑。

怎么和经理说自己的住房公积金问题?想到要面对那些新鬼、老鬼们,想到不知道能不能达到房贷上限的问题,夜草就焦虑,焦虑而发愁着。

揪着包上的玛瑙坠子发愁,皱着眉头成川字地发愁,禁不住想唉声叹气又警告自己不要变成祥林嫂地发愁。

地铁依旧流动着莫名的味道,扫过陌生而沉闷的人群里,不出所料,夜草目之所及之处,除了刷微博微信、看电子书、看视频的人,没有什么不同。

现在已经是下午六点,晚饭时间,周末的地铁里,比上班时少了许多,除了座位上的,过道里三两散站着人,四处扶手、车厢角落里依靠着人,懒懒散散地站着。

有声音从车厢的不同角落传来,行进中“哐嗛哐嗛”的地铁轮子声音,那个男人耳线里散出来的堪比噪音的摇滚音乐声音,自己座位面前这个黑丝粉裙女子对着电话的说话声音,她身上还留存着浓浓的香水味儿,有些刺鼻。

夜草觉得内心充满着焦虑,这也许就是周一早上大家都不想上班,都不愿意早起的理由之一吧。夜草自嘲着。皱眉,皱眉。

嘎吱——

停站的地铁上来一群人,挤挤擦擦地挨着车门扶手,有两个人站得离夜草很近,近到夜草仿佛闻到了咸菜的酸味儿。

夜草略微侧头,很容易地看见身边这两位。

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皮肤黝黑手里抓着一个灰不出溜的大包,身边站着的头发全白而身体瘦小的老太太则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夜草扭过头去,又扭过头来“来,您坐这儿吧”,她平伸手掌向着那位老太太,站起身留出位置,正好空挡向着这位男子,而挡住身后听摇滚的男子。

中年男人连声道谢,他扶着老太太坐在位置上。看起来老太太的神色很疲倦,也许是年纪大了,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她双眼半闭着,靠着椅子慢慢喘气。

夜草不认为自己给老人让个座,是个什么事儿。但她敏锐地感觉到,中年男子带着卑微的道谢,也感觉到身后摇滚男不屑一顾的眼神。但她,没怎么在意。

下一站时,夜草隔壁座位的乘客下了车,邻座似乎也意识到这两位乘客的关系,主动坐过去,给中年男子腾出一个紧邻老太太的位置。

中年男子笑着对夜草点点头,夜草笑了笑,“你坐吧,我一会儿就到站”。男子黝黑的面上带着一丝腼腆。夜草注意到,他坐下后将外套脱下,又抖了抖才披在老太太身上,然后将自己肩膀靠过去。老太太一点一点的打盹,片刻后,头便靠在男子肩膀上,双眼已经完全闭上。男子看了看,也闭上眼睛,也开始打盹。

看着在这嘈杂的车厢里,彼此依偎着打盹的两个人,在车厢这个小社会里,夜草觉得老太太和男子假寐的呼吸声格外温暖。

好像心里,不那么焦虑了。当然,发愁的事儿,永远存在着。

夜草低下头看了眼手机,刷开微博。地铁轨道里的信号不太好,定位不出附近的人,也刷不出最新的信息。夜草合上了手机。

3.小梁和手机

张曼玉在草莓音乐节上以摇滚而再次成为微博热点。

张曼玉是我的女神,无论她做什么,都是我的女神,为女神的摇滚精神呐喊!

小梁在微博上写着。

信号太不给力,早晚被迷你wifi打败!小梁嘟喃着别人听不清的话,轨道里刷不出微博,他感觉两手没地儿放,眼睛不知道看哪,脚丫子发痒。抖着腿,没劲。

干脆打开张曼玉的“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再听一遍吧!

小梁抖着腿,站在地铁里,给曲子打着节拍。

这趟他已经跑多年了,听三首歌曲差不多就到站点。咱可不象外地人,只有东瞧西瞧才知道自己去的是哪站!小梁挑了挑眉毛,抬起眼皮,扫一眼周围,“哼,一群猴子”他嘀咕着,眼皮耷拉下来,斜睨身边座位上的女孩。

这女孩眼睛不看手机,不看书,也不闭眼。脖子左扭扭,右扭扭,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没表情的包子脸,真TM欠揍。

小梁这边站着的女子正在打电话,语速奇快。他整理起耷拉在身边的耳机,顺着耳机线看见女子穿着白色尖头皮鞋,黑丝勾勒出肥瘦均匀的小腿,肉粉色及膝连衣裙外套着灰色空调衫,红指甲油手指掐着4寸金色手机。

从小梁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女子的下巴和银色锁骨链,还能嗅到她身上散发的馥郁的芬芳,“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唔,还是这个味道我喜欢。

脚继续抖,摇滚世界我是王,哦也!

呦西,眼角旁边突然出现了空座!大座啊!不管它!直接坐上去!

小梁侧身屈膝打算蹭过去,他的脚已经华丽地打了分叉。

唉?怎么回事儿?

擦,兀那女子竟然把自己座位让一老太!

小梁直起身,歪着头,揉揉鼻子,又挠了挠脖子。

切!这年头还有这傻女人,自己不坐,倒把位置让一外地人。他能谢您什么啊?

小梁鄙视地瞟了瞟座位上的中年男人和老年妇女。皱眉,皱眉。

擦,什么酸味儿?酸菜鱼的配菜?小梁鼻子很灵,像狗一样发动鼻子雷达,瞬间判定是那个老太太和中年男子视若珍宝搂在怀里的灰黑大包散发出的味道。

小梁觉得,昨晚吃的老坛酸菜面好像以后不能再吃了。

4.到站了

老张没睡着,时不时睁开眼,看下车厢里的站点表,他怕错过站。

他听见母亲身体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饿了?

“儿啊,娘有点不舒服”母亲醒了,小声地说着。

“弄啥哩?饿了?”老张有点不高兴,他今天为了接母亲,请了半天假。

“还有一站就下车,快了。饿了到家做,再等等”老张直了直身子,打算站起来,准备着下车。

“不是,哎……哎……”母亲抬起头伸手拉儿子的胳膊,却发现儿子站起来,把大包放座位上,拿起外套穿上。

“老娘,起来吧”老张穿好衣服,回头先拿起大包,另外一只手伸出去扶母亲,他没注意到母亲脸色有些发红,紧皱着眉,呼吸声有些大,并且浑身僵硬。

“哎……”母亲胳膊和手揣在上衣里,声音不太正常。

“老娘,到站了,快走!”车停了,老张着急地捞起母亲的胳膊,脸冲着车门,抬脚想强行带母亲走,却遇到巨大的阻力。

噗嗤!

老张惊讶地发现,母亲的裤子落在膝头,而母亲的座位上,出现了一滩黄色稀软的物体。

臭气,在这节车厢里弥漫。

安静,死寂地安静。

老张下意识地,把裤头给母亲套上,抓起胳膊,不顾腰带是不是系好,带着踉跄地母亲,从车门闯出。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走错站,否则回家的公交车要晚点了。

夜草听出来,老太太的声音有点难受,可能是水土不服吧?旁边的摇滚男脚丫子抖了一路了,夜草烦得不行,本来略微缓和的心情再次焦虑起来。

到哪儿都有这种躁郁狂类型的人啊……可叹世界之大,哪才能安静些……夜草的思想,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地铁再次停顿,车门打开,女声报站的声音再次响起。

中年男子站起身,他们大概这站下车。距离夜草的目的地还有几站,夜草可以继续坐下去了。

她侧了侧身,让开位置给下车的人,自己也可以顺势坐回位置。然而眼前的一幕,令她目瞪口呆。

老太太憋着通红的脸,咬着嘴唇,突然脱下裤子。

噗嗤。

老太太因为紧张、难受、吃错了东西,在众目睽睽之下,拉肚子了。

臭气让周围的人纷纷退步,还有人掏出了手机拍照。夜草眼前有点发蒙,头皮发麻,她退了两步,三步。

那中年男子猛地拉扯起老太太,眼疾手快套上裤子,半拖半拽,疾步下了地铁。

门关上了。

夜草觉得,地铁里的换气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冷。她低着头,觉得脖颈子凉津津的。

“一看就是外地人,还给他们让座,真闲的”一女声在附近叽喳着,随着这几句话,有不少人上下打量夜草,将不满抛在她身上。

“擦,今天真TM倒霉!什么玩意儿!”摇滚男炸窝一样跳脚,三步两步窜前一节车厢前,不忘回身拍张照片,恰好拍到夜草的侧身,他自己浑身利落却一直哎呦哎呦个不停。

啪嚓,啪嚓。

四五个人举起手中的相机,不约而同地对准颜色物体,他们没说话,拍完后退到不远处,盯着自己的手机,再不看别的。

“什么事儿啊”“那边怎么了”“真臭啊”十多个人探头探脑地望过来,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踮起脚想看清楚。

车厢并不大,不消片刻,整个车厢里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多人挪动脚步,前往其他车厢。少部分因为发现空出来的座位,而从站立打探,变成了坐着观望。

夜草退了三步后,低头打开包,取出一张面巾纸,走三步,将面巾纸覆盖在老太太的座位上。再一站停顿时,她下了车。

那天,夜草的微博上多了一条图片微博,四五十岁的男子给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当枕头靠着,还用自己的衣服给母亲遮着肩膀。

然而,这张充满亲情的照片被另外一则转发上万、评论上万的微博淹没在信息碎片里——外地老太在地铁最繁忙路段便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