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对李容楚的惧怕,即便呕吐不止,姜玥仍旧坚持吃东西。
绿蜡好容易从暴室平安归来,她不希望看到明月宫任何一个人再被送入暴室。
李容楚见她每日呕吐不止,只恨自己不能代替她承受痛苦。
他第一次在盛京见到她还是在国公府的时候,细雨迷蒙的日子里,她穿着一身水绿的衣裙,站在湖边垂钓。
他隔着垂柳遥望,一刻钟过去,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她始终一动不动盯着湖面,整个人安静得好像任何人也走不进她的世界。
鱼儿咬钩,她依然盯着湖面,他忍不住喊她一声。
她悠然地收线,收上线来却将鱼儿放掉。
他远远地问:“为什么鱼儿要放掉?
她回眸一笑:“我钓的是时间,不是鱼。”
她回眸一笑的是瞬间,他突然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的心脏骤然一紧,穿过垂柳,快步走近她。
他终于从正面看清她的模样,她整个人异常瘦削,不止是瘦,脸上还有几道没能完全长好的伤痕。
她见他盯着她看,既不羞怯也不动怒,仅是奇怪地问他:“你看我做什么?”
他无比地震惊着,明明姜舒已经嫁入宋家,他怎么可能又在蔡家见到她?
“你是姜舒?”他自己都觉得他的问题荒唐,但他还是忍不住问。
她微微后退一小步,答:“姜舒是我的姐姐。”
“那么你是……姜玥?”
这一次是她奇怪地打量他。
“原来你认得我,你是谁?”
“你不认得我是谁吗?”
她的神色黯然下去。
“哦,不认得。”
他的问题引得她难过,她不愿再和他说话。
她重新将鱼钩抛入水中,细雨蒙蒙中是难以言喻的落寞。
后来他才知道她重伤失忆,醒来之后对陌生的一切都心存戒备。
他第二次见她是在皇宫。
那时父皇尚在人世,中秋节大开家宴,她跟着姐姐入宫赴宴,顺便拜见蔡妃。
第二次见到她时她脸上的伤痕已经完全褪却,脸型不再瘦削,而是光彩照人的苹果圆。
她整个人也比初次相见时活泼许多,因为是初次入宫,所以连走一条石子路都感到新鲜。
她不厌其烦地随着众人行过各种礼数之后,便围着姐姐叽叽喳喳问许多话,那时她才真正显出性子里的活泼。
活泼性子的她引起太子的注意,太子见她一眼之后便再也放不下。太子平日极少笑,可那日与她闲谈两句之后则一直保持微笑。
太子的微笑她浑然不知,但他与姜舒却都读懂了太子的眼神。
太子生下来便是太子,他在沉闷的宫中恶斗二十载,见惯了尔虞我诈,尝遍了鲜血的苦腥,他每做一件事情都是为了登上皇位铺路,他早就变成一个方格子里的人,早就变成一个没有自由没有快乐的人。
对一个没有自由没有快乐的太子而言,她的活泼简单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如果不是因为家宴之上父皇将她指给静王,她后面的命运想必就是嫁给太子做侧妃。
父皇指婚之后,太子再一次臣服于命运,为了他几步之外的皇位,他做出第无数次的舍弃。
父皇把她指给静王做侧妃,她平静地上前叩首谢恩,脸上既看不到高兴,也看不到伤心。
她从头至尾将自己的命运看得很淡,脸上有着和她年纪不相符的冷静。
那时他还不能理解她,因为陷入皇位之中也无暇理解她,现在想来无论活泼还是淡然,她都半是本性半是伪装。
她是受过重创之人,对她而言重要的不是嫁给什么人,不是正室侧室的身份,而是平平静静的生活。
她出嫁当日鞭炮齐鸣,姜舒在鞭炮声中抱着唯一的姐妹哭得肝肠寸断,她自己却没有哭,甚至还笑着让人带走姐姐。
静王府没有正妃,但她在静王府的日子依然不好过。
她虽极力想做好一个侧妃,可惜事与愿违,静王从一开始便不喜欢她,后来更是冷置在一旁任她自生自灭。
那时候姜舒总说既是侧妃,嫁给静王还不如嫁给太子。
姜舒没有说错,太子是重情之人,嫁给太子太子定会待她如珍宝。
然而太子重情,她也不是薄情之人。
太子待她一分好,她必定会还太子十分,如此推演下来,那么太子自刎之日便是她殉情之时。
想到此处李容楚不禁打个冷战,如今她没有追随太子于地下,倒要感激父皇当初的错指。
他回忆往事的时候,她突然爬起身,继而又是一阵搜肠刮肚的呕吐。
寝殿内一阵嘈杂忙碌,等她吐完之后,侍女们照常端来一碗糖粥。
太医说她病势凶猛,每次吐过之后必须尽快补充食物,否则长此以往怕有大妨碍。
她的肠胃抗拒所有食物,但她依然捧着碗皱眉硬灌自己。
李容楚见她吃得痛苦,终于忍无可忍,夺过她手中的碗道:“不要再吃东西了。”
她诧异地看着他,有气无力地问:“我可以不吃吗?”
他心疼地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开心!”
太子和静王没能置她于死地,难道他要置她于死地吗?
无论如何,将她逼到这般境地就是他的过错。
她早已习惯什么都不可以,李容楚说什么都可以时她反而不敢轻易相信。
她警惕地问:“你不是骗我吗?”
“没有骗你,你想怎样就怎样,千万不要再胡思乱想。”
她指了指睡枕:“我想睡一觉。”
“你睡吧。”
他扶着她躺下,因为这几日人在飞速消瘦,她的枕头也由硬枕换成云锦软枕。
她闭上眼睛又突然睁开,睁开后发现李容楚依然静静地注视着她。
“我会死吗?”
“不会,一定不会。”
她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
“有些事情你不想让我知道但我还是知道。”
李容楚诧异:“什么事情?”
她轻抬眼皮,目光明亮:“听说你以前很宠爱我的姐姐,后来不知为什么又宠爱我。我若死了你要好好待我姐姐,我知道人一定会变,但你即使不再喜欢她,也不要让她受人欺负。”
如果她真的难逃一死,姐姐是她最后的牵挂。
李容楚深吸气,竭力表现得自然一点。
“我会好好待她,你也不会死,你想见一见她吗?
她摇了摇头:“我姐姐也许是恨我的,我不要。”
绿蜡见状再也受不住,扑跪到床前呜呜地哭着。
“小姐,小姐,你若死了怎么对得起父母。”
“一入宫门深似海,活着与死去并没什么不同,不让他们知道他们就不会知道。”她轻拍着绿蜡不住耸动的肩膀,眼睛里透露出多年前的淡然,“我若真死了你便回蔡家,回自己的父母身边吧。”
“小姐,小姐。”绿蜡双手捂着嘴巴用力强忍。
姜玥看了眼李容楚,又看了眼绿蜡,生怕绿蜡的痛哭会触犯绿蜡,拍绿蜡肩膀的手用力往外一推:“我睡了,你走吧。”
绿蜡哭着退下。
李容楚想将姜玥露在外面的手臂送入被子里,伸手一握险些落泪,她纤细的手臂几乎一折就断。
记得在边疆的时候她的手臂圆圆滚滚,既能背得起一筐萝卜,也能背得起重病的他。
他真的错了。
他的错是从潜月庵的鞭打开始吗?
不是。
他的错是从蔡家第一次重逢开始吗?
也不是。
他的错要追溯到边疆的离别。
当时他认为时机不对,拒绝回京。
如果他陪她一同回京,她遇到任何危险他都可以陪在她身边,而不是让她一个人独自面对。
他真想挖出凶手的心看看是什么颜色,但凡有点人性的人都不会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下毒手,打断她全身的经脉。
如果不是有人为她续经接脉,她当时活不过三天。
她正是因为经历了无比残忍的对待,才不敢轻易敞开心扉接受一段感情,而他竟还怪责她,不断地逼迫她。
一开始他就做出错误的选择,后面再怎样努力也不过是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行越远。
真的,他真的不该让她一个人回京。
他侧躺在她身边,心中一片凌乱,他到底要拿她怎么办?
她再次睡醒之后精神不错,发现李容楚将她拥在怀中也没有抵触。
她睁开眼睛后李容楚也立刻醒来,他问:“你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她的声音绵软无力。
“好多了,我想吃一点东西。”
她第一次主动要求吃东西,李容楚不禁大喜,忙命人准备。
他等喂她吃完一碗糖粥后便在一旁静静等待,沙漏倒过来一次又倒回去一次,他希望这一次能够与以往不同。
奇迹没有出现,不过半刻钟她再次呕吐。
因为东西吃得多,吐也吐得格外凶猛,等吐完之后冷汗与泪珠遍布面庞。
李容楚满心痛楚将她拥在怀中,再次见识到老天的残忍。
她感受到他的恐惧,这一次不再排斥,反而是回抱住他,柔声道:“如果我真的会死,你不要陪我去死,你要好好活着,像你对我说的,你死了我也会好好活着,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她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发抖,抬头又道:“其实你带着对我的记忆活着,也算替我而活。然而你最好还是忘记我吧,无论你用情深或是用情重,忘记我都是最明智的选择。”
她的话像是一把最锋利的刀。
最锋利的刀刺在李容楚最柔软的地方,李容楚悲痛欲绝。
“你想要什么,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弄来。”
眸光相触,他的目光真挚诚恳,这一刻她没有任何怀疑地相信了他。
“可以给我一封休书吗?”她做着最后的努力。
烫热的一滴泪滴落在她脸上,他的声音沙哑:“你又要离我而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