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们再野,也不敢闯进这个四合院里。
首当其冲的老妈子是一员骁勇猛将,她能一口气不换的问候你祖宗十八代,声音响彻整条巷子。
其次是神秘的哑巴,或者也可以叫她智障,这两项技能,单凭其中的任何一个,就能击退所有的野孩子。
野孩子们每天被父母洗脑,哑巴是如何如何的厉害,洗脑的中心思想是靠近者死。
哑巴常年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门口巴掌大的地方,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看不见的更能激起想象力,在野孩子们的心中,哑巴已经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怪物。
徐凯待在小院里,觉得十分的安全,一出大门就要提心吊胆。
晚上老妈子带着徐凯和叶青睡一间小屋,哑巴跟报亭卖报的老公睡一个屋。
这个大四合院以前是当铺,前面开当铺,后面住着当铺一家跟伙计。
后来碰上好年代,伙计们革了老板的命,翻身做主人,纷纷占地为王,老妈子夫妇,叶永明的爹娘都变成了业主。
老妈子凭着智慧,比同僚多占了一间屋子。
夜里照例响起哑巴吱哇乱叫的声音,她自己听不见,也就不知道她的叫声有多嘹亮。
徐凯将头缩进被子里,夜里他总是做噩梦,梦见雾茫茫的独木桥上爬来一个女鬼,女鬼的模样正是哑巴。
不仅外面的孩子怕哑巴,徐凯自己也挺怕哑巴的,他从没叫过她妈,始终跟她保持敬鬼神而远之的距离。
一旁的叶青咯咯咯地磨着牙,听起来十分恐怖,像是嚼碎骨头的声音。
早上醒来,叶青又尿床了。
老妈子骂骂咧咧地将她尿湿的小被褥拿去外面晾晒,晒一天晚上继续垫在她身下。
“徐报亭,晚上悠着点。”有人开哑巴老公的玩笑,他有一个报亭摊,相熟的人都叫他徐报亭。
徐报亭端着瓷缸刷牙,斯斯文文的,脸上还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单腿独立,他以前是车间工人,车间事故被机器切掉一条腿,他一条腿蹦着走,比正常人走路都快,他骑自行车也比正常人快。
剩下的一条腿被他锻炼得充满力量。
刷完牙,哑巴一家三口回屋吃早餐,面条荷包蛋,煎馒头片。
徐凯和哑巴碗里都埋了两个荷包蛋。
哑巴的脸快要埋进碗里了,吸溜溜的吸着面条,发出很大的声音。
徐报亭不时拿起桌角的毛巾,给她擦擦脸。
哑巴长得有点像林黛玉,凭着这个脸蛋在全城也挑不出几个比她美的。
别人都觉得徐报亭可怜,只有徐报亭自己心里偷乐,晚上搂着哑巴睡觉,是天下第一美事。
老妈子带着叶青在另一间屋里喝玉米面粥,老妈子就爱喝粥,其他的都不爱吃。
叶青几次三番跑到门槛,想要越过高高的门槛,去隔壁的屋子,凭着一种本能,她知道那里面有好吃的。
门槛太高了,她一手扶着门框,高高抬起一条腿,身体失去重心,一下子摔到地上。
老妈子四平八稳地坐在小板凳上,捧着碗转着圈的喝粥。
叶青很快从地上爬起来,再一次尝试跨门槛。
她很少哭,还不会说话,连爸爸都不会说,跟她同龄的孩子都能说几句话了。
终于跨出了门槛,叶青张开双臂,撒开腿向前狂奔。
眼看着快要接近目的地,老妈子放下粥碗,追出去,单手拎着她的衣领,将她抓回来。
徐凯背上书包,垂着头准备去学校。
“啊——啊——啊——”叶青骑跨在门槛上,冲他大声地叫。
徐凯无精打采的看她一眼,他现在没心情陪她玩,他要受刑去了。
徐凯是好学生,成绩好,听老师的话,班里调皮捣蛋的差生喜欢借他的作业本抄。
徐凯从不吝啬,很乐意把作业借给他们抄。
自习课,老师让徐凯负责管纪律,吵得最凶的要被拎到讲台上罚站。
徐凯只拣软柿子捏,拎小声说话的女生站到讲台上,对最后一排大声说话的男生,他视而不见。
经常被徐凯罚站的女生叫万小秋。
她成绩差,不爱讲卫生,老师不喜欢她,其他同学也不喜欢她,她是班里的异类。
徐凯不想做异类,他努力学习,老师喜欢他,女生喜欢他,不是差生的男生也喜欢他。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徐凯很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叶永明学人做生意,进了一批卖不出的衣服,一分钱没赚到,还把本钱赔进去了。
一回家,老妈子就牵着叶青找上门。
叶永明看一眼女儿,她剃着一个狗啃一样的短发,身上的围兜脏得看不出布色,一手抓着一个长条萝卜干,放在嘴里津津有味的吸着。
“叶青——”叶永明俯下来,拍拍双手逗她。
叶青一脸麻木地望着他,圆溜溜的黑眼睛平静得不像一个孩子,倒是像足了林秀美。
叶永明的父爱瞬间被浇熄了。
他跟老妈子达成协议,这空着的房子任由她使用,她可以自己住,也可以租给别人,租金就当是照顾叶青的费用。
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叶永明又匆匆离开了。
突然谣言四起,说这条巷子要拆除,拆迁补助费按照房子面积的大小进行补助,顿时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着盖房子,屁大的地方也要围起来,算是自家的房子。
原本四四方方的大院子很快就被违章建筑挤得只剩下仅供一人通过的小过道。
阳光照不进来,雨水排不出去,墙壁长绿毛,空气中总弥漫着发霉的味道。
徐凯坐在书桌前挑灯夜读,他即将小升初,能不能考进重点中学,关系着他的未来。
叶青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握着铅笔头,在格子本里写拼音,她今年五岁,等着叶永明回来,就该送她去幼儿园上学。
肚子咕噜咕噜的响,叶青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她又饿了。
“徐凯。”她用铅笔戳戳徐凯的胳膊。
“等等。”徐凯头也不抬地做着试卷,他要在测试时间之内完成试卷。
叶青将铅笔送进嘴里含住。
“别吃铅笔。”徐凯的头顶像是长了眼睛。
叶青放下铅笔,含住自己的大拇指。
“别吃手指,万小秋就总爱吃手指。”徐凯想到万小秋脏兮兮油乎乎的手,不由得狠狠皱了一下眉头。
叶青没见过万小秋,但凡是万小秋爱做的事,徐凯都不允许她做。
万小秋又肥又丑又笨又脏,这样的人活着就是受欺负的,徐凯不想叶青步万小秋的后尘。
徐凯做完试卷,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袋子,里面只剩下一块柿饼,他把最后一块递给叶青。
叶青接过去,仔细地从中间一分为二,跟他一人一半。
吃完柿子饼,叶青还是舔了舔手指头。
“徐凯,我睡觉去了。”她揉着眼睛打着哈欠道。
“嗯。”徐凯低头对着答案。
他的脸白得透明,下巴像哑巴一样尖尖的,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眼神很忧伤。
“徐凯,你长白头发了。”叶青看到他黑发下面一根雪白的白发。
“正常,用脑过度。”徐凯不以为意。
“那你省着点用脑子。”叶青有些担心。
“现在正是冲刺的时候,你快去睡觉。”徐凯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试卷。
叶青跳下椅子,打开门走出去,不打扰他冲刺。
徐凯有了自己的房间,叶青还是跟老妈子睡。
“凯还在学习?”老妈子靠在床头打着盹儿问。
“正在冲刺。”叶青爬到榻上躺下。
“冲刺什么?”
“脑子——”叶青话音未落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