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麟桂是个当官的,而且当的还是大官!跟这些人打交道风险很大。现在他跟你借钱,客客气气,笑得跟弥勒佛似的,将来这个姓麟的要真是赖账不还,咱们可拿人家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第二,麟桂借这笔钱是用来填补账面亏空的,也就是说这笔钱的“用处”见不得阳光,那他以后“不认账”的可能性就特别大。麟大人眼下在浙江当官,可眨眼工夫就要调到江苏去了。这么一来,赖账的可能性又成倍增长!
第三,阜康钱庄刚成立,手里没钱……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一说到胡雪岩做生意的技巧,就老想念这首诗。
因为胡雪岩这个人太善于“换个角度看问题”了!他一生的成就,大半儿都是靠着“换个角度看问题”的绝招儿赚回来的。
比如这次,刘庆生说的三条意见全都有道理,要搁一般人,早就被这些困难给吓退了。可胡雪岩根本没理这个茬儿。他看事情,是先从“问题”里跳出来,站在高处,再往下看,所以看到的东西和一般人绝对不一样。
对刘庆生说的这三条,小胡一一加以反驳。
第一,麟桂是个大官,对这种人,你要是上门逼债,他没准真赖账,可你要是不逼,人家反而不赖你的账。因为他是当官的,手里有权!从手指缝里漏点儿好处,就够咱阜康赚一票的了。
第二,麟桂眼下在浙江做官,马上要去江苏做官,也就是说麟大人眼下在浙江能给咱帮忙,将来到了江苏还能给咱帮忙,一个官儿,能在两个省里给咱帮忙,多好!
第三,没钱?开钱庄的怎么会没钱呢?
刘庆生掰着手指头给胡雪岩算了笔账:“阜康钱庄账上一共才四万两银子,前几天认购官票掏出去两万,眼下就剩两万。可人家要借两万五,咱还差五千……”
“你一个钱庄掌柜的,五千银子都弄不来?”
“弄是能弄来,可问题……”
“那就甭废话了,弄去!”
刘庆生再没废话,一溜小跑儿出去了。
第二天,胡雪岩拿着银票亲自到布政使衙门见了麟桂,送上银票,麟大人问这笔钱的利息,小胡说了:利息您就甭操心了,这是一笔无息贷款。
“麟大人在浙江工作这么多年,给咱们一省的商人百姓做了多少好事!现在您要走了,我们都打心眼儿里舍不得,都愿意给您帮点儿忙,表示表示。您看您还跟我们提‘利息’,这就见外了不是?”
好家伙,这马屁拍得……
其实说真的,胡雪岩这顿马屁并不稀奇,他这套话谁都会说,不需要专门“练习”。
胡雪岩在这件事上处理得好,是因为他思路宽,看事儿看得透彻,而不是因为他会说好听的话儿。所以说,拍马屁本身算不上什么“手段”,对事件的分析能力才是关键。
把事儿理解透了,这话是怎么说怎么对路。事儿要是理解不透,话说得再好听,有什么用呀?
现在小胡这几句话,把个麟桂说得眉开眼笑。
于是在布政使司衙门的花厅里摆开酒宴,麟桂亲自陪胡雪岩吃了顿饭。席间,麟大人说了:“小胡哇,我还有个事儿请你帮忙:咱们浙江有一笔专供江南大营粮台的‘协饷’,也不多,一个月四万多两银子吧,汇兑的事儿就交给你们阜康钱庄了。”
一听这话,胡雪岩脸上乐开花儿了。
什么叫“协饷”?
“协饷”,就是当时相对比较富裕、税收征得多的省份,除了交给中央的粮饷之外,剩下一部分,按朝廷的指示派给那些特别急需要用钱的地方。
眼下太平天国已经占领了金陵,改称天京,定都于此。而朝廷则调集精兵勇将在金陵城外建立了一座“江南大营”,专门围困金陵,所以浙江这笔每月四万两银子的“协饷”就是专供江南大营做军饷用的。
按说这笔钱应该先从地方征收上来,存放在浙江布政使司衙门的藩库里,然后按期一笔一笔送到江南大营去。可是前边儿说了,当时大清各级政府的财务制度还不如钱庄票号的制度规范,把官银交给钱庄去打理,比由政府直接管理效率更高。所以让钱庄票号管理公库官银,已经成了一种不成文的惯例。
当然,“公款”交给私营的钱庄打理,这帮商人们在账面上是不敢出一文钱差错的(胡雪岩前后代理公库好几十年,真是一文钱差错都没出过),所以这里面并不存在“贪污”的问题。
但是能够被授权“代理公库”的钱庄,它的信誉度非常高(官府都信任,老百姓有什么理由不信),手里的现金流也会非常大,对于钱庄来说,这两条是很重要的。
至于这些银子交给哪个钱庄打理,全由官老爷说了算。
现在麟桂一句话,把一笔每年数十万两白银的“协饷”交给阜康钱庄打理,就这一句话,已经把胡雪岩乐得找不着北了。
别急,麟大人还有另一句话。
“小胡,你这个人够朋友,我这次到江苏,是要担任江苏布政使,如果你‘协饷’这事办得好,以后江苏、浙江两省的官方银两汇兑,就全交给阜康钱庄来办。”
这一家伙胡雪岩可真是“肥”了!
到这会儿,胡雪岩的阜康钱庄账面上一两银子都没有。可他手里却托着湖州府的公库和四十万两银子的“协饷”。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大清朝廷竟低能到如此程度,要不说腐朽的大清国注定要垮台呢!
3.湖州的响牌:有了代理“湖州府库”和“浙江协饷”这两块金字招牌,阜康钱庄在杭州城里所有四十二家钱庄里边,已经成了信誉度最高的一家钱庄。
如果在今天,胡雪岩一定会制作两块闪亮的铜牌子挂在店里,左边写上“湖州公库指定钱庄”,右边写上“授权代理浙江协饷”。
对了,还有“授权经营官款汇兑”和“户部嘉奖全国十佳模范钱庄”这两块牌子也要挂上去。
在那个年代,还没发明出这套“花活”,可意思是一样的。
看看,信誉度够高了吧!
这么一来,到他钱庄来存款的客户眼看着越来越多了。
手里有了现银,胡雪岩就得算计着怎么拿这些钱去做生意,想办法让这些银子生出更多的银子来。
说实话,那年头在大清国,生意极其难做。
现代化大生产,在当时还连影儿都没有呢,全中国所有老百姓都只吃自己种的粮,穿自己织的布,所以在民间,大宗物资的交易非常有限,要想做周转快赚头大的生意,就必须做出口贸易。
可当时大清国已经非常贫穷落后,只能出口一些本国特产的基本原料,比如生丝,或者茶叶。偏巧江浙地区就是生丝的最大产地,尤其湖州府出产一种名牌产品“辑里湖丝”,可以说是当时全世界最好的生丝,所以洋人每年都要拿着大把银子来购买蚕丝。
这么大一注生意就在胡雪岩的手边儿上,他当然马上动手了。
问题是大清国真的没有多少生意可做,所以抢着做蚕丝生意的商人非常多。光是在湖州一个地区,就有“四象八牛七十二狗”之说。也就是说当地的大商家有四头“大象”:刘、张、庞、顾;八条“大牛”:邢、周、邱、陈、金、张、梅、邵;其他的富商像邱茂泰、邱盖茂、邱义昌、邱德升、沈涂记、沈永昌、沈永丰、沈天长、李恒德、李万顺、李德茂、吴晋昌、吴其昌、吴永记、朱宠茂、朱广隆、庄恒庆、邢丰记、卜同昌、韩怡昌、桂致和、潘泳记、潘大顺、张丰泰、张恒丰、徐世兴、徐惠和、许仁昌、谢森元、刘通德、庞同顺……简直数不过来了!
这帮人全是做生丝买卖的,而且个个都比胡雪岩入行早得多,路子早就蹚熟了,资金又非常雄厚,和他们比,胡雪岩的实力就差远了。
但胡雪岩仍然有机会。
做生意,一定要找到合适的“商机”,也就是切入点。切入点找准了,生意就能马上做起来。
那胡雪岩的“商机”在哪儿呢?
就在丝商们的“夹缝”里。
小胡发现,目前在湖州有两帮人在收购生丝。
第一帮人是买办。
这些买办都是中国人,而且是些眼尖手快路子广、手里又有大批资金的商人。因为信不过官府,又想做大买卖,这批人只好投靠洋人,把自己的资金投进洋行,然后替洋人做事,和洋人一起赚中国茧农的钱。
不要责怪买办,因为生意场是非常“无情”的。商人要实现的是“自我价值”,他们必须为他们的资金寻找最好的投资环境。如果大清国能给这些商人提供一个好的环境,他们就不会把银子投给洋行。可现在封建腐朽的大清朝廷重农抑商,任意盘剥商人,不给商人公平竞争的机会,也不能给他们提供可靠的保障,是他们逼得这些最有实力的商人们变成了“买办”。
第二帮人是小商人。他们带着有限的资金挤进湖州,凭自己手里这点儿钱收购一些生丝,然后再想办法转手卖掉(其实最终还是卖给洋行)。但在洋行和买办资本的强烈排挤之下,这些小商人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洋行到中国来做买卖,目的就是为了赚钱,当然希望丝价越低越好。在他们的授意下,那些实际负责收丝的买办们就故意压价。而小商人们收购生丝,到最后仍然要卖给洋行,所以洋行的价位低,就逼得小商人也不得不压低价位。你压我也压,压来压去,到最后,所有的“亏”都让茧农们给吃了。
何止茧农吃亏?小商人们不也吃亏了吗?就连那些买办,他们压中国生丝的价,帮外国人赚钱,其实他们自己不也吃亏了吗?
其实说穿了,生丝是中国的,现在中国人把它贱卖了,就是整个中国吃了亏!中国吃了亏,每一个中国人就一起吃亏,哪个也脱不了干系!
这时候就需要站出一个领头人,把茧农和丝商组织起来,抱成团儿,一起把生丝价格给提起来。这个人必须眼光高,心胸大,有胆量,而且因为要对抗洋人,最好能有官府的势力在后面撑撑腰,哪怕只是象征性地支持一下也好。
眼光高,心胸大,一心要做大生意,又有官府的关系……这不就是胡雪岩吗?
好,胡雪岩就站出来了。
首先他去了一趟湖州,先从蚕丝的产地下手,搭搭关系。
这次胡雪岩到湖州联络茧农,首先面对的却是又一股帮会势力,名叫“顺生堂”。
这个顺生堂是“洪门”的一个分支,而洪门和漕帮(即清帮)一样,最早都是“反清复明”的秘密组织。后来看到清朝站稳了脚跟,不好“反”了,先是清帮这些人不再“反清复明”,改了个名字叫“安清帮”,吃起了漕运饭,之后洪门也渐渐分化,变成了一个个小规模的地方帮会组织。
因为在“反清复明”这个问题上,洪门表现得比清帮更坚决些(五十步笑百步?),所以在清朝的时候,“洪门”的人比“清帮”狠。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清帮弟兄可以投靠洪门,但洪门弟兄不准投靠清帮,江湖上有个说法叫:清帮转洪,挂彩披红;洪门转清,三刀六洞!
所以说“洪门”的人,比清帮更凶。
眼下这个“顺生堂”就是“洪门”一脉。这帮人控制着湖州一带生丝的买卖,不得他们的许可,普通商人不能在湖州收丝,丝农也不敢随便和外来的商人做生意,所以不打通顺生堂,胡雪岩在湖州地面上就一根蚕丝都收不到。
顺生堂的堂主叫尹大麻子,这个人为什么叫尹大麻子呢?不是因为他脸上有麻子,而是因为他满脸都是吓人的伤疤。
尹大麻子这人一向以好勇斗狠著称。有一次他手下人和其他帮会玩儿命,官府抓了他十五个弟兄,尹大麻子去找湖州知府,当着知府的面儿从自己脸上剜下十五块肉来,给他的弟兄“顶罪”,吓得知府赶紧放人。
显然,这尹大麻子是个比漕帮尤老五更加凶悍的角色。因为漕帮毕竟吃的是漕运这碗饭,经常和官府打交道,平时不敢太放肆。而顺生堂本就是个吃“保护费”的主儿,所以手段更加恐怖。
不过胡雪岩还是跑来找尹大麻子,因为他心里清楚,尹大麻子的这个顺生堂背后是茧农的利益。眼下洋人收购湖州生丝,每担只给二两银子,可是上海的洋行把生丝卖到欧洲,一担生丝卖十两银子!这个暴利难道让洋人白赚了去?
果然,俩人一见面,胡雪岩就发现以凶狠著称的尹大麻子简直是个“笑面佛”,说话客气得不得了。聊了几句,话题就转到生丝的收购价上来了,胡雪岩说了,打算把今年湖州出产的生丝都买下来,价钱给得比洋买办的定价高。
要搁一般人,可能先要问一句:都买下来?你有这个实力吗?
尹大麻子根本没问。
要问这句话,他就显得嫩了。
姓尹的早就打听了胡雪岩的底细,知道这个年轻人开了一间阜康钱庄。钱庄有多少本钱说不好,可他一手托着湖州公库,一手托着浙江“协饷”。
有资格代理公库的,一定是实力最强的钱庄。单是这一条,就说明胡雪岩有背景,有根底,这样的人是有信誉的……
对呀,要不然这个尹“凶神”怎么能成了“笑面佛”呢?在社会上,有实力的人才有面子嘛。
所以老尹很快就给了个痛快话儿:“收丝好办,你胡兄弟给的价合适,顺生堂这边再帮帮忙,丝就收上来了。可问题是这些丝卖给谁?又怎么卖?”
卖嘛,还是要卖给洋商……
这个答案真够窝囊的。
因为大清国没有工厂,手工织出来的丝绸跟机器织的根本没法儿比。所以大清国除了在原料上有竞争力,其他方面根本没办法跟洋人竞争。
这是一个综合国力的问题,胡雪岩就算比现在再精明十倍,也解决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