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开始囤丝:架电报线的事儿没办妥,这让胡雪岩丢了把脸,在左宗棠面前也闹得挺不好看。从这件事儿以后,有挺长一段时间,左宗棠都没跟胡雪岩联系过。不联系就不联系吧,胡雪岩回到杭州,接着做他的买卖。
这时候,在江南发生的那场残酷的战争已经结束十八年了,江南的经济已经基本恢复。而这些年间,胡雪岩自己的买卖也越做越大。眼下他有二十三间钱庄银号,二十六家当铺,遍及全国各大城市,年利超过百万两银子,总资产据说已高达两千万两白银。
胡雪岩怎么这么厉害呀?因为,他那阜康钱庄信誉度太高了!
要搁今天,在杭州阜康钱庄总号的墙上,肯定挂着这么一溜铜牌子:“授权代理浙江公库”、“授权代理浙江宝钞”、“授权代理江浙两省官款汇兑”、“授权代理西征军粮饷转运”、“授权代理十省‘西征协饷’汇兑”、“授权代理洋债清偿汇兑业务”、“户部嘉奖全国十佳模范钱庄”……
这么高的信誉度,全大清国的储户们,有什么理由不把自己的钱存进阜康钱庄呢?
所以阜康钱庄成为当时大清国资产规模最大的“私营商业银行”,不足为奇。
这么高的信誉度是怎么来的?三十年来,胡雪岩代理上述所有官府业务的时候,从没出过一笔错,没差过一文钱。
信誉度,全靠“信誉”累积得来!
不知不觉间,胡雪岩已经成了大清国的“首富”。紧随其后的是开票号的山西太谷曹家和湖州丝商“四象八牛”之首的刘家,据说各有身家一千五百万两白银和一千二百万两白银。
说起胡雪岩身家两千万两白银,可能读者只剩下目瞪口呆了,但这里面有个细节,还是要说一下儿。作为一个经营钱庄生意的“金融资本家”,胡雪岩的巨额财产,其实就好像一列行驶中的火车……
我想大家都曾有过到火车站接人的经历吧?站在空旷的站台上,老远就听见汽笛声,接着看见火车远远驶来,越来越近,汽笛声一声比一声响亮,车头的大灯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脚下的水泥站台隐隐震动,火车还没开到面前,一股强劲的气流先冲了过来,把人逼得后退三步,接着整列火车咣当咣当地从面前驶过,十几节车厢好像没头没尾,那个威风那个气势,让人心里止不住怦怦直跳。
可你注意过停在站台外边的火车头吗?就一个火车头,孤零零的铁家伙,虽然个头儿也不小,可是实在不怎么惊人,再细看,那铁皮上头还有锈呢……
胡雪岩的买卖就是这样。当他手里那四十九家大买卖做着生意,两千万两白银周转起来的时候,真是威风八面气势如虹,可如果有一天这巨大的生意忽然“停摆”了,挂在火车头后面的车厢全被摘掉了,速度,震动,汽笛,全都消失了,那我们能看到的,也就只剩一个锈迹斑斑的火车头了。
眼下胡雪岩这列“火车”手里拥有巨额资金,而他也早就盯上了一单大生意,那就是他多年前已经做过,后来又多年不做的生丝买卖。
在胡雪岩收丝这件事儿上,有个极不靠谱的谣言,说胡雪岩一个人收尽了大清国所有生丝,弄得洋人想搞到一斤一两生丝都很难。
这纯粹是瞎掰。丝怎么来的?蚕吐出来的。也就是说,只要养蚕,就会有茧,有茧就有丝。整个大清国有多少个地方养蚕呀,凡是有蚕农的地方,都出产生丝。胡雪岩有这么大的面子,能把这些丝全“控制”起来?
那朝廷别干了,直接让老胡当皇上算了。
既然胡雪岩不可能收起全中国的生丝,那为什么大家都传说他做的是垄断买卖呢?
因为胡雪岩垄断的,是浙江的“辑里湖丝”。
在当时全世界的所有“丝”里,“辑里湖丝”是最好的。
最正宗的“辑里湖丝”出产于湖州南浔的辑里村,但是后来把湖州南浔一带的好丝统称“辑里丝”。这种“丝王” 细、圆、匀、坚、白、净、柔、韧八品俱佳,早在唐、宋就有了名声,到明朝的时候已经确定了世界丝王的地位,到清朝,皇帝、皇后做龙袍凤袄都指定用这种丝了。
“辑里湖丝”之所以成为世界丝王,因为多年培养出来的优良蚕种独步天下,当地人的缫丝技术也是一绝。所以当时全世界虽然有不少地方出产生丝,可“辑里湖丝”却是独此一处,无人能比,用它织出来的丝绸是极品,其他生丝纺成绸,就是比不上它。
所以“辑里湖丝”成了浙江的一大财源。当时湖州南浔一带有一大群著名的富商,号称“四象八牛七十二狗”,这些人全是靠做蚕丝生意发的财。
要说胡雪岩在浙江这么多年了,人面极熟,加上财力厚实,又有雄心大志,下决心要尽力收购“辑里湖丝”,拿“丝王”的品牌说事儿,狠狠卡一把洋人的脖子,把价格提一提,借着这个名牌产品,把全中国的丝价都给它提起来!
胡雪岩收丝,是这么个事儿。并不是说老胡这个人一人收尽了全国的生丝,这上头不要闹误会哦。解释了这么一大堆,回过头来说收丝的事儿。
胡雪岩是经营钱庄的,对收丝他不怎么在行。现在他准备大规模收购“辑里湖丝”,就必须找到当地的能人。谁是能人呢?就是南浔的“四象八牛”。
湖州一带,做生丝生意发大财的商家极多,其中资产过百万的称为“大象”,百万以下五十万以上的称“牛”,五十万以下二十万以上称为“狗”,粗粗一算,共有“四象八牛七十二狗”。
这四头大象是刘张庞顾,其中最厉害的刘家,资产一千二百万,大清国第三号富翁!而跟胡雪岩关系特别好的是庞家,当家的名叫庞云缯。
庞云缯家里老辈儿就是经营生丝买卖的。这位老先生十五岁就出来做丝行生意,后来开了一间“庞怡泰”丝行,在湖州一带大大有名!而老庞这人心眼儿也活泛,不但搞丝行生意,还在上海跟洋商做买卖,就此认识了胡雪岩。
那时候胡雪岩正在给西征军购买西洋军火,而老庞正好认识洋商,就帮老胡联系了几笔军火买卖,赚了不少的钱,也由此跟老胡成了生意上的伙伴。
现在胡雪岩下决心收购“辑里湖丝”,跟洋人斗法,就来找庞云缯商量,结果老庞说了:给你老胡帮忙,到乡下去收丝,甚至“做断”“辑里湖丝”,这都没问题。但有一样儿,我帮你收丝可以,你给我多少钱,我帮你收多少丝,保证尽力,这你绝对可以放心!但这笔买卖,我不投钱……
老胡一听不高兴:你不投钱,这意思是不信任我呀?
老庞就说了:不是不信任你,咱哥儿俩谁跟谁呀!不过眼下我的钱都拿出来做那啥啥生意去了……
其实庞云缯就是不信任胡雪岩。
庞云缯做丝行生意时间久了,和洋人打交道多了,对洋商的实力很是畏惧。现在胡雪岩要跟洋人打一场价格战,老庞心里没底,所以决定只出力,不出钱(后来老胡囤丝赔了钱,庞云缯却毫发无损)。
老庞心里这点小算盘,老胡完全明白。这种事儿嘛,就不好强人所难了,反正老庞答应帮着收丝就行。于是胡雪岩拿出几百万两白银,由庞怡泰丝行出面,开始囤积“辑里湖丝”。
2.江郎才尽:
有了老胡的银子和庞家的面子,囤丝进行得很顺利。很快,上海市场上就基本看不见“辑里湖丝”的影子了。
这时候,洋商开始有感觉了,出来找胡雪岩买丝。老胡一看,乐了,直接把“辑里湖丝”的售价往上一提,想不到洋人也很干脆:不好意思,价太高,我们不买。
“不买?‘辑里湖丝’都在我手里,别处你买不着。”
“这样的话,我们就不买‘辑里湖丝’了,买别的丝一样织绸缎。”
“那织出来的绸缎品质不够哦。”
“能差多少?我们欧洲人还就不穿你这高级绸子了,怎么地吧!切……”
“我反切!”
“我再反……”
呵呵,胡雪岩不急,丝嘛,放手里又坏不了,你们不买,行,等着吧。
这时候,咱们又得解释一个谣言了。
有人说胡雪岩收购回来的是蚕茧,时间一长,蚕咬破茧子钻出来,就全完了……这不对,胡雪岩收的是丝,而不是茧。
因为当时湖州一带出产的“辑里湖丝”,全是生丝,不是蚕茧。
当时大清国都是手工缫丝,这样缫出来的丝有个问题,它不能适应欧洲人的纺织机器。也就是说如果洋人把这些丝买回去,他们必须用机器把生丝再缫一遍,这才能用。
那为什么洋人不干脆从茧农手里收购蚕茧,然后直接用机器缫丝呢?
他们收不到。
因为当时的大清国还是比较“厉害”的,不像咱们后人印象中那样,已经彻底烂透,一坨屎一样……不是,当时大清国政府还有威信,实力也还不算很弱,洋人的手不能直接伸进中国内地。所以洋商和茧农之间还隔着买办商人,隔着“四象八牛”这些中国丝商们,还隔着帮会势力。
这么一来,洋人只能收购那些已经用手工缫过的生丝,然后用机器进行再加工。而从湖州收上来的生丝用机器缫过之后,会增值大约三分之一。
洋人是最会赚钱的,现在发现“再缫丝”有钱赚,他们就在上海建了好几家缫丝厂,把收来的生丝在上海再缫一遍,这才装船运到欧洲去。
显然,胡雪岩囤积“辑里湖丝”,既不会立刻断绝欧洲的生丝货源,也不能威胁他们在中国开办的缫丝厂……老胡只是垄断了一个品牌,在打有限的价格战。
这样一来,胡雪岩垄断“辑里湖丝”,对洋商的威胁就更小了。
这时候就有人劝胡雪岩也买一批机器,办一间缫丝厂。因为他有门路,可以直接从茧农手里收取蚕茧,用机器缫出丝来,再卖给洋商,赚取中间这笔利润。
此时的老胡已经隐然是江南一带的商业领袖,如果胡雪岩的缫丝厂做大做强了,其他华商也会跟进。将来厂子多了,就能把民间的蚕茧都收过来,在华商的工厂里缫成丝,然后把这些丝直接销到欧洲去。
要是这样,中国商人就真的拿到生丝的定价权了。
当然,对大清国来说,所谓“夺取定价权”,只是远景规划,或者说得难听点儿,只是“幻想”。想把生丝直接销到欧洲,这可不容易。
首先,航海运输权在人家手里控制着,洋货进中国容易,中国人想出口国货,海运这一关就不容易打通。然后到了欧洲,交易所又掌握在人家手里,想从洋人手里夺回定价权,那更是一场规模很大、时间很长的残酷商战了。
对胡雪岩那个年代的中国商人来说,这样一场大规模的商战,他们根本应付不来。所以“定价权”这回事,只能想想,搞不到手。
还别说胡雪岩他们了,直到今天,咱们把“定价权”搞到手了吗?
定价权先不管它,只说在上海开办机器缫丝厂,从茧农手里直接收购蚕茧,缫成丝再卖给洋商,这个胡雪岩是能办到的。
可胡雪岩几乎没怎么考虑,就拒绝了。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是本书最后一次引用这首诗了。
以前的胡雪岩精明理智,眼光开阔,多少次成功地“跳出事外看事情”,把天大的难题变成了手掌心里的小核桃,稀里哗啦捻着玩儿。可这一次面对是否引进机器缫丝这个大问题,精明了一辈子的胡雪岩,却蒙住了。
胡雪岩为什么会在这个紧要关头拒绝开办缫丝厂呢?这里面原因很多,而且每条原因都非常重要。
第一,胡雪岩本人文化程度不高,这些年虽然一直待在上海,和洋人、洋行打交道,可是很多时候是在给公家筹措军火,借款,或者买粮置衣,负责往前线转运,对于西方的工业,机器生产这些,其实接触得不多。
比如,老胡跟德国人买织呢机,结果看到的只是四千个大木箱子,而他想的只是:怎么把这“四千个箱子”运到西北去。所以老胡虽然在上海二十年了,对“工厂”是怎么个事儿,他一窍不通。
当时上海只有一家华商开办的缫丝厂,是湖州人黄佐卿办的“公和永”丝厂,光绪八年(1882)开工,可是这家丝厂开工的头几年却处境艰难。这又让胡雪岩觉得办工厂实在不稳妥,他心里没底。
第二,老胡认为,办缫丝厂,从茧农手里直接收购蚕茧用机器缫丝,就等于夺了当地丝工的饭碗。这些乡亲平时吃饭穿衣婚丧嫁娶,都仰赖手工缫丝赚几个钱补贴家用,要是这条路被工厂给抢去,老乡们日子就难过了。
不能不说,这是个糊涂想法儿。你不开缫丝厂,洋人会开!今天大清国还比较强大,洋人的手没能伸进内陆,可这种状态能维持多久?人家早晚能打破你这层“硬壳”,收到茧子!手工缫丝落后于时代,早晚会被机器顶掉!现在可不是你老胡发善心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