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粮食，就是命啊：俗话说“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一个人到底长了副什么样的心肝，平时谁也看不出来。非得到了危难之时，动情之处，那颗“真心”才表露出来。
王有龄，胡雪岩这辈子最要好的朋友，同时也是个不多见的好官儿，就这么没了。这时候的胡雪岩买卖也不想做了，命也不想要了，心里只剩了三个字：王有龄。
是，人死了，可事儿没完，却结下了仇。
这边儿胡雪岩让洋兵的洋枪逼着、船帮的水手们架着驶出钱塘江，到了海上，胡雪岩说话了：咱们不能就这么回上海……
“那咱上哪儿去？”
是啊，不回上海，胡雪岩想带着这群只认银子的洋痞子、缩头缩脑的船帮水手、没心没肺的绿营兵上哪儿去？
说实话，胡雪岩能为王有龄这个朋友做的，都做了。要义有义，要忠有忠，再往下，他一个无权无势的买卖人还能做什么？
其实到这时候胡雪岩自己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了，他只是觉得不能回上海，因为一回上海，就等于把王有龄忘了。
这天晚上，胡雪岩一个人在船舱里发了一夜的呆，到天亮的时候，这个半辈子只知道赚钱的买卖人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船队停在海上等着消息，胡雪岩自己背个小包袱再次孤身上路，到江西去找湘军！
找湘军干吗？请他们来浙江，给王有龄报仇。
要说胡雪岩这次真是有点儿冲动了，你看他现在打的这个主意，说得难听点儿：简直是不着调。
一个商人（当然，还是个挂空头衔的“记名道台”），跑到江西去找湘军，请求这帮湖南人进兵浙江？且不说胡雪岩能不能活着走到江西——你老胡认识湘军里的谁呀？有那么大面子吗？
胡雪岩不是这么想的，在这个事儿上，他想得比较简单。
你们湘军本来就应该进兵浙江，为什么迟迟不动？我现在就以一个浙江记名道台的身份来质问你们！只要湘军肯来浙江作战，要粮，可以给你们筹粮；要饷，可以给你们弄钱，只要你们肯进兵浙江！
真的，这就是放下“商人面具”之后的胡雪岩，有点冲动，有点天真，还有几分“认死理”的呆劲儿。
于是同治元年（1862年，咸丰死了，换同治了）正月，大年刚过，老胡背着个小包袱坐上一条小船，倔头倔脑，来找湘军。
其实早在去年王有龄死守杭州的时候，湘军就已经开到浙江和江西两省边界的景德镇，只是因为上头有命令，一定要等王有龄死了才进兵浙江，所以这支部队暂时按兵不动。
眼下王有龄的死讯已经传来，湘军这边也调集两万人马，从江西景德镇出发，开进了浙江衢州。
这座衢州城就在钱塘江的上游，所以胡雪岩这次倒没像上回从杭州去上海筹粮那样冒天大的风险。一路上比较顺当，溯江而上，下了船就到湘军指挥部了。
老胡找到的这支湘军的大帅，是左宗棠。
左宗棠是湖南湘阴人，跟湘军大帅曾国藩是老乡兼“老铁”。
老左这个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志，可是他的仕途却非常不顺利，在下头考试回回考第一，可一进京考进士，准晕场！连考了几回都不行，一生气回家当起了教书先生，打算就这么终老林泉，凑合一辈子算了。
结果又应了那句俗臭了街的俗话：是金子总要发光的。
左宗棠在老家教书的时候，太平天国起事了，于是老左顺势出了山。起先他投靠湖南巡抚张亮基，很受器重，后来张亮基调到山东去了，临走想把左宗棠带上，可老左不愿意离开湖南，就又跟了新来的湖南巡抚骆秉章，以一个“师爷”的身份在湖南主持政务、军事，支持湘军在外省作战。
要说左宗棠这人，实在是太有才，太有本事了，在巡抚衙门当着一个破“师爷”，可他的名头硬是盖过了巡抚大人，成了湖南省内真正主事的人！
在这上头，左宗棠可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太强了！
可是左宗棠这个人有才归有才，个性方面却有极大的毛病，特别张扬，特别暴躁，特别倔强，非常不好相处！后来就因为这个臭脾气得罪了人，闹出一场官司，连咸丰皇帝都被惊动了，结果左宗棠差点儿送了命。幸亏湘军的两位大帅曾国藩、胡林翼都是他的朋友，出手拉了他一把，这才救下了左宗棠的命。
这一拉，把左宗棠拉出湖南，拉进了湘军。
自从离开湖南，投靠了曾国藩，左宗棠就开始招兵买马，冲锋陷阵，而且很快表现出了过人的军事才能，成了湘军中最有名气的将领。
眼下左宗棠已经在江西打了一年的仗，手底下有两万精兵，相当强悍。原本他是有力量杀进浙江，想办法给王有龄解围的，可是老左的“大哥”曾国藩和王有龄之间有很深的过节儿，所以左宗棠的人马就在浙江和江西的边界上停止前进，看起了热闹。直到王有龄死了，左宗棠才调齐人马，准备进兵。
就这么个时候，胡雪岩来了。
一听说“浙江记名道台”胡雪岩求见，左宗棠心里暗暗冷笑。
来得好！我正愁手里这两万人马进了浙江没饭吃呢，想不到这么一头“肥羊”自己送上门来了。好吧，就把这个姓胡的扣起来，好好收拾他一顿！
这么说左宗棠认识胡雪岩？
虽未谋面，“神交”已久！
湘军这几位大帅都知道何桂清，知道王有龄。因为湘军刚杀出湖南的时候，就是这俩小子不给曾大帅面子，对湘军一毛不拔！
当然，知道何桂清，知道王有龄，也就知道胡雪岩了。
偏巧湘军这几个大佬全都一个脾气：暴躁，记仇。所以左宗棠听说胡雪岩来了，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间，第一时间就决定狠狠收拾老胡一顿，让这个“奸商”把家底子全吐出来，给湘军做军饷！
原来左宗棠要收拾胡雪岩，是为了给湘军搞军饷，这么说湘军没饭吃了？这怎么话说的，左宗棠这支湘军，确实没饭吃了。
湘军，是一支“团练”武装。从它建立的那天起，朝廷就没给这支部队发过一粮一饷，全靠这帮湖南人自己到处“扎”钱。所以湘军总是处在“吃不饱”的凄惨境地，而且越到战争后期，这种情况越严重。
尤其左宗棠这支队伍，原来只有五千多人，粮饷问题还好解决。可因为要进兵浙江，左宗棠当然得多弄点人马，就不停地扩编，现在老左和他的副手蒋益澧两支部队加起来，快两万人了，可他们的饷源只够供应几千人马，所以现在这支部队眼下的处境特别困难。
原本左宗棠想着浙江富裕，有钱，他的部队一进浙江，就等于掉进“金窝子”里了，吃喝肯定不愁，可是因为“种种原因”吧，这支部队又不能立刻开进浙江，这么一闹，老左这支湘军等于困在了江西，整得特别困难。
困难到什么程度了？
当兵的已经靠喝稀粥对付半年了，好几个月没发饷了，下面的部队闹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的部队甚至有了“哗变”的迹象！
眼下这个情况，真不知如何是好。
进兵吧，眼瞅着没粮没饷，这两万多人的部队怎么开拔？不进兵吧，湘军是没娘的孩子，没人心疼，在衢州待着，只会越来越困难！把个左宗棠弄得左右为难……
要不他怎么打算“收拾”胡雪岩呢？老左急着用钱！
要搁平时，胡雪岩是个最精明、最会看人眼色的家伙，可今天的他有点傻头傻脑的，左宗棠一脸的凶相，老胡硬是没看出来。
怎么了呢？
因为胡雪岩对湘军的进兵速度很不满意，他今天是憋着一肚子火儿来的，就是这种“不良情绪”妨碍了老胡的判断力。
另外，胡雪岩跟左宗棠素不相识，对老左这个人一点儿也不了解，更不会想到左宗棠心里恨他，要整治他。
所以胡雪岩就学了戏文里“申包胥哭秦庭”的典故，一进门就号啕大哭，趴下给左宗棠磕头，流着眼泪请他赶紧进兵浙江，救救黎民百姓吧！
胡雪岩这边儿连哭带说，左宗棠两眼望天，根本就不搭理他。
救黎民百姓？这是戏文里的词儿吧？你姓胡的一个满身铜臭的买卖人，也想跟老子整这套嗑儿？你配吗！
不过眼下左宗棠正有“急事儿”要办——就是要从胡雪岩身上榨钱！所以这个“臭买卖人”配不配提“黎民百姓”且不管他，老左先顺着这个话茬儿往下走，就说了：进兵浙江，救民于水火，这是我的责任，可是眼下我的部队已经断粮了，俗话说“皇帝不差饿兵”，没饭吃，怎么打仗？
“老胡，你是浙江的能人，你能给我弄点粮食来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左宗棠其实没安好心。
不管胡雪岩怎么回答，老左一定会顺着话头往下捋，伸手跟胡雪岩要钱，而且这一要就不是小数目。如果胡雪岩今天偷奸耍滑，不肯往外掏这笔钱钱，那他恐怕就出不了湘军的营盘了。
所以说这句话的时候，左宗棠左大帅脸上是什么表情，咱们都能想象得出来。
可是胡雪岩的回答，太出乎左大帅的意料之外了。
“只要湘军进兵浙江，粮食好办，我手里现在就有一万石大米。”
“在哪儿？”
“就在海上，我可以让他们沿钱塘江上溯，把粮食直接送到衢州。”
2．商人跟上官人：扔下胡雪岩和左大帅不表，咱们先讲个小故事，活跃一下气氛。
唐朝有个人叫裴佶，他姑父在朝中为官，以“清廉”著称。有一次裴佶到姑父家玩，正赶上姑父退朝回来，叹着气跟裴佶说：“听说过寿州刺史崔昭吗？今天在朝堂上，一帮大臣说他好话，这小子准是行贿了！这样下去，国家怎能不乱？”
话刚说完，仆人进来通报：寿州刺史崔昭求见。裴佶的姑父一听大怒，让仆人拿鞭子把姓崔的打跑！
当然，没真打，裴佶的姑父还是勉强去见了崔刺史。
俩人聊了一会儿，裴佶的姑父就急着让仆人给崔刺史上好茶，又准备酒宴，又专门跑出来叮嘱仆人给崔刺史喂马，招呼崔刺史带来的下人，又跟裴佶说：“今天我要留崔刺史在家住，你到书房去凑合一宿吧。”
裴佶就纳闷了，怎么姑父忽然对姓崔的这么好啦！正琢磨呢，姑父衣袖里掉出一张纸条来，上写“下官崔昭拜上：特赠上等官绸一千匹”……
这不是讽刺左宗棠，只是开个玩笑。
胡雪岩的一万石大米往上一送，再看左宗棠，刚才那一脸的杀气顿时烟消云散，整张脸笑得跟朵菊花儿似的，赶紧叫人给老胡上茶，自己往胡雪岩身边一坐，客客气气，跟他聊起浙江省内的事儿来了。
这么说左大帅不打算收拾胡雪岩了？
当然不收拾了，老胡送来了一万石大米呀！
也就是说打算发兵浙江了？
当然发兵了，老胡送来了一万石大米！
再往下，这场交谈就进行得非常“融洽”了。
左宗棠细问浙江、江苏两省的兵力，财政，各地方官的情况，杭州城里城外的情况，宁波那边（浙江省的通商口岸，地位和上海相似，此时已被太平军占领）的情况，上海那边的洋人、洋行、洋兵、洋船、洋枪队、领事馆，东拉西扯，凡是想得到的无一不问。
左宗棠问这些话，意思就是真要发兵了。胡雪岩当然高兴，尽其所知一一回答，俩人聊来聊去，就聊到杭州失守，王有龄送命这事儿上来了。
一说这个，胡雪岩是一肚子气！上来就指责那个李元度，拿了浙江的银子却不给浙江帮忙，直到今天连个人影都不见！越说越火大，又指责起两江总督曾国藩，说他坐拥四省兵权，杭州也在他治下，可王有龄危急的时候，曾国藩却拖拖拉拉不发救兵，眼瞅着王有龄死在杭州。说难听点，简直就是无能！
几句话说得左宗棠直挤咕眼儿……
有点刺耳。
确实，曾国藩这个两江总督对杭州围城见死不救，硬生生地把个浙江巡抚王有龄给拖死了，真有这事儿。可话又说回来了，王有龄死了以后，接任浙江巡抚的人是谁？不就是他左宗棠吗？
曾国藩和左宗棠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