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买命胜过买心:结束了上海的买卖,胡雪岩回到湖州。一进知府衙门,就看见王有龄的一张脸又成了“葱心儿绿”,眉毛拧了个大疙瘩,赶紧问他怎么了。
王有龄又碰上倒霉事儿了。
王有龄到湖州担任知府的时候,太平天国起义已经成了气候。虽然到这时候为止还没有太平军杀进浙江,可太平天国的影响力已经进了浙江,乡镇县城里开始有各色人等或明或暗地动了起来,浙江省内越来越不太平了。
湖州府治下有个新城县,县官儿姓徐,是个又贪又坏的东西,名声特别臭。结果有人起来造反,把这小子给杀了,王有龄赶紧派兵去剿。可部队还没出发呢,他手下的一个幕僚跑来说了一番丧气话。
这个不识相的幕僚叫嵇鹤龄,湖南人,家境贫苦,是王有龄的朋友推荐过来跟着他的。平时蔫头耷脑不爱吭声,窝窝囊囊的谁都瞧不上他,跟身边的同事们处得也不好,在衙门里也就管点无足轻重的小事,纯粹是个混饭吃的货色,王有龄也不看重他。
想不到这回出兵,部队还没出发,这个窝囊家伙却跑出来阻止,说官府养的绿营兵素质太差,上了战场根本玩儿不转,弄不好打个败仗,只怕反而涨了“乱民”的声势。现在应该趁着造反刚发生,还不算厉害,赶紧派人去给老百姓送些钱米,安抚一下,也许能把这个乱子平喽。
你说这姓嵇的多恶心人!
王有龄这边刚要发兵,跑出这么个家伙说丧气话,把王有龄气得够戗,几句硬话把这小子给骂回去了,然后照样出兵打仗。
没想到湖州府的绿营兵还真像嵇鹤龄说的那样,烂泥糊不上墙,出去之后直接就打了个大败仗!这一家伙造反的人得了势,闹得更凶了。
王有龄这边傻了眼,赶紧跟手下人商量,可这帮人平时话挺多,到关键时刻,一个吭声儿的都没有了。
这时候王有龄想起嵇鹤龄来了,让人找他问问,结果嵇鹤龄已经走了。
现在王有龄就为有人造反的事儿发愁,咋办呢?
别急,咱们还是先念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
遇上麻烦的时候,一定要先从“事儿”里摆脱出来,回头再看,才能把整件事理顺。理顺了,就好解决了。
王有龄是湖州知府,他的工作是维持地方治安,所以眼下王有龄的整个思路都被困在了“造反”的事儿上,只是一心想着怎么“剿灭”,结果满脑子都是“杀人放火”的主意,搅成了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
可胡雪岩目前置身事外,反而看得比王有龄清楚。不管下面“造反”的情况,先抓关键词:“这个嵇鹤龄平时什么脾气?”
什么脾气?
这个事儿王有龄还真没想过。仔细一琢磨,觉得这人挺各,跟同事们总是说不到一块儿,弄得所有人都不爱搭理他;挺傲,一天到晚仰着个脸,对自己这个知府也是一副爱答不理的劲儿;另外这小子好像挺闲,整天闲待着没事儿干——不过交代给他的工作倒是都完成了。
听了这话,胡雪岩暗暗点头。
卓尔不群,这人有点意思。
于是胡雪岩跟人打听了嵇鹤龄的住处,就专程跑来拜访。进门一看,好家伙!这个破烂摊儿……
嵇鹤龄家里破屋两间,里屋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病在床上,外屋五六个孩子闹闹哄哄。嵇鹤龄自己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正在屋里坐着发呆呢。
要说这位嵇鹤龄,那可真是倒霉蛋儿。还在娘肚子里呢,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把他拉扯大,读了多年的书,可是考不上功名,好容易在知府衙门混了个差事,又得不到重用,家里一窝孩子要养活,穷得都揭不开锅了,老婆看他实在没出息,扔下家跟着人家跑了,这一下子把个老母亲也给气病了,为了给母亲治病,又借了一屁股的债,天天让一群债主子堵着门儿骂街!
这一家伙把个嵇鹤龄给逼得,那真是要活没活路,想死都死不了……
别看都这样了,嵇鹤龄身上还有那么一股子穷酸劲儿,照样挺傲气。见胡雪岩来了,脸上连个笑模样儿都没有,冷冰冰地问:“是知府老爷叫你来的吧?你跟他说,他那儿的差事我干不了,让他另请高明吧。”
一听这话,胡雪岩笑了。
“不是,知府老爷听说你家有难处,打算帮你一把,让我过来问问。你欠的那几个小钱儿别放在心上,你们读书人是做大事的,银子的事不该你们操心。你看,我把银票都带来了,一共五百两……这些都是知府老爷让我带来的。”
这几句瞎话往外一递,把嵇鹤龄感动得眼泪在眼眶里直转圈儿,对胡雪岩态度也客气多了。胡雪岩又跟他唠了几句闲嗑儿,问问他的家事,生活上有啥困难?“正经事”一句都没提,起身告辞了。
回到衙门,胡雪岩马上去找王有龄,问他:你府里有没有年轻漂亮的丫环?让你夫人做做她们的思想工作,看谁愿意嫁给嵇鹤龄。然后在衙门里找间空房,布置成新房,让他们在府衙里成亲。
“干吗?”
“你别问了,照我意思办就行。”
第二天,胡雪岩又跑嵇鹤龄家里来了。
这回嵇鹤龄对老胡客气多了,请到屋里坐下,敬茶,笑呵呵地陪他说话儿。胡雪岩就说了:知府老爷看你一个人带着一帮孩子,很不容易,想把夫人的一个贴身丫环说给你做续弦——婚事你甭操心,知府老爷都给安排好了!三天后你就去接新人……
这一家伙嵇鹤龄再也绷不住了,一把拉住胡雪岩的手,眼泪哗哗地!
胡雪岩这是干什么呢?
这叫“收买人命”(比收买人心还厉害)!
胡雪岩这人,从小心思就比别人用得深。后来在钱庄待了十多年,什么场面都见过,他算是把人性全吃透了。
像嵇鹤龄这样的人,出身贫寒,怀才不遇,他们胸中都有一股“愤激不平之气”。要是慢待了他们,这些人就是穷死也不会给王有龄出力,可如果对他们施恩,让他们感动,那这帮人是真肯“卖命”的!
所以就有了一个成语,叫“礼贤下士”。意思是说:你不要觉得自己是公司老总,本事大,成就大,屋子大,车子大,嗓门大,肚子大,你的脾气就应该“大”。不行!
要想让公司一路做大,就必须要对手下人好一点儿。尤其是那些本领出众而脾气也“出众”的员工,有时候你何妨让让他,哄哄他?
这次胡雪岩对嵇鹤龄用的招数,就是“礼贤下士”,而且因为招数用对了路,这个事儿很快就办成功了。
第二天一大早,嵇鹤龄自己跑来找王有龄,提出请王有龄写一封信,嵇鹤龄愿意拿着知府的亲笔信去见那些造反的“乱民”,劝说他们自行散去。
办这种差事,那不就等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吗?嵇鹤龄这个人还真有种,真敢玩儿命!
对,因为胡雪岩假托王有龄之名,已经把嵇鹤龄的命给“买”回来了。
后来嵇鹤龄真就拿着王有龄的信去找造反的人“谈判”去了,而且还真把那帮人“说”得自动解散了。
这时候王有龄算是长出了一口气。可下面那个县城的县官被人杀了,现在那地方那么乱,派谁去当县令呢?
胡雪岩说话了:“就派嵇鹤龄去呗,他能说服当地人不再‘造反’,说明他在当地已经有了一定的威信,他去准行。”
“可他不够格儿呀。”
“破格提拔呗。”
几天后,嵇鹤龄和知府夫人的贴身丫环成了亲,然后带着新媳妇到新城县当代理知县去了。
临走之前,嵇鹤龄找胡雪岩喝了顿酒。酒喝到一半的时候,老嵇借着酒盖脸儿,提出想跟胡雪岩拜个把子。
嵇鹤龄,那是孤傲狂生啊!傲了一辈子,连知府老爷他都瞧不上,胡雪岩这种买卖人,他更是看不到眼里去了。可现在,他主动提出跟小胡这个“商人”拜了把子。
这个社会是建立在“尊重”的基础上的,胡雪岩尊重了嵇鹤龄的“傲骨”,嵇鹤龄也肯定会尊重胡雪岩。
可是有人说了:有些“商人”真的非常奸诈,奸诈得让人厌恶,所以商人根本就不值得别人尊重!这又是对商人的歧视。
人,是要有“人格”的。所谓人格,就是善良,诚实,坦白。不管一个人从事什么行业,只要有人格,就会得到社会的尊重。
商人也一样,商人也是有人格的。
但也有些人确实没有人格,他不善良,不诚实,不坦白。这样的人,虽然做工,但不配叫“工人”;虽然种地,但不配叫“农民”;虽然当兵,但不配叫“战士”;虽然做官,但不配叫“官员”。
同理,一个没有人格的人,虽然在经商,但不配叫“商人”。
奸诈的人到处都有,但这些人不属于任何一个行业,他们是孤立于“社会”之外的。有一个名词专门用来称呼他们,那就是:败类。
2.北上取经:搞定了湖州这一摊子事儿,胡雪岩回家打起一个小包袱,雇了条小船,又出发了。不过这次他走得可比上海远得多,小胡是直奔京城而去的。
在今天,北京、上海两个城市是齐名比肩的,而且上海的商业比北京还要发达。可在清朝,上海发迹时间不长,虽然发展很快,可要跟京城比,各方面还差一大截。
胡雪岩从安徽乡下来到杭州,又从杭州发展到上海,可他心里很清楚,真要见大世面,非得去京城不可。
小胡这次要见的“大世面”,主要是北京城里的山西票号。
票号,和钱庄是一回事儿。只是在北方习惯叫票号,南方习惯叫钱庄罢了。
其实单从这个称呼上,就能看出北票南庄的差别来。票号,是“银票”的票;钱庄,是“铜钱”的钱。
和南方的钱庄相比,由山西商人开办的北方票号那可是师爷爷!不管是起家的年头儿、做生意的规模、还是坐拥的资金、票号业务的管理、伙计的素质,山西票号都压过南方的钱庄一头。在此之前,小胡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实,现在他生意上告一段落,专门抽个空子跑到京城,跟人家学习来了。
到了北京,胡雪岩先沿着大街转悠一圈,看见了大名鼎鼎的日升昌、大德通、大德恒。这些天下闻名的山西票号,那门面、那气势,一家伙就把杭州阜康钱庄的小老板小胡给比趴了架了。
除了这几家名震一方的大票号,北京城里山西票号多了去了,像合盛元、中兴和、蔚泰厚、百川通、志成信、存义公、蔚长厚、新泰厚、三晋源、协成乾、蔚丰厚、协同庆、大德玉、蔚盛长……真把小胡两只眼睛都看花了。
这些大票号,哪一家拿到杭州,那都是首屈一指的大买卖!
光站外头看门面不顶事儿,胡雪岩又进了店里,掏几两银子开个小账户,主要是看看人家店里是怎么运作。
这一看,又觉出不一样的地方了。
山西票号的伙计倒不一定比杭州钱庄的伙计精干,可人家纪律好,一板一眼,不温不火,让人一看就觉得那么大气。
这票号里头学问大了,不是一眼两眼就能看明白的。胡雪岩也没打算一家伙把人家的底摸清,走马观花看了一顿,就来拜访翰林编修夏同善。
夏同善是浙江人,胡雪岩早年在浙江巡抚黄宗汉家里吃饭的时候认识了他,俩人聊得挺亲热,夏同善就说了:“小胡什么时候来北京,一定到我家里坐坐。”
今天胡雪岩就跑来“坐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