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命大福大”的顺官儿:大清道光十年(1830)深冬的一天,安徽绩溪一带寒风刺骨,溪流封冻,树枝条上也都垂上了冰挂。已经过了初更,天全黑了,安徽省绩溪县大鄣岭深处的一座小道观里,小道士走出来关大门,却见门外蹲着个小孩子,冻得脸色青紫,缩手缩脚。
天寒地冻,又这么晚了,从哪里跑来这么个孩子?道士吓了一跳,赶紧把这孩子叫进道观,在老观主的屋里烤了烤火,又喝了一碗热汤,这才问起孩子的姓名。
这孩子小名叫顺官儿,才七岁。老观主又问他的大名,孩子说了,大号胡光墉,字雪岩。一个七岁的孩子,怎么会半夜三更孤身一人跑进深山里的道观?老观主当然要多问几句。
“孩子,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山里来了?”
“我哥哥姐姐把我带来的。”
“他们人呢?”
“不知道,他们非揪着我进城,我不愿意,趁他们没注意就跑了。”
这话把老道士说得一愣。
啊?干吗“揪”着你进城?
结果这个几乎冻死在大山里的孩子说出一番故事来。
胡雪岩家住山脚下的胡家村。这孩子的命不好,刚出生的时候家里的日子还算勉强过得去,可随着他的一天天长大,胡家的日子也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了。
安徽省自古人多地少,绩溪一带更是穷山恶水,一年打下来的粮食只够当地人吃三个月。为了找条活路,这一带的年轻人只有离乡背井出去闯荡,推车挑担做点儿小买卖,几百年买卖做下来,倒让他们摸索出了一整套生意经,买卖越做越大,整个中国没有他们生意做不到的地方,被世人称为“安徽商帮”,这其中发了大财的也不在少数。
可到了晚清,由于朝廷日益腐败,列强不断入侵,加上西方列强又是工业革命、又是商业浪潮,生产的洋货又多又好,潮水一样涌进大清国,狠狠地打击了国内自产自销的土货,导致大清国内的白银不断外流,国家越来越穷。后来洋商们又开着火轮船到中国来跟本土商人抢航运生意,航运营生一动摇,徽商们经营的传统业务像漕运、盐业、典当、土布、粮食生意……都渐渐走向衰落,而徽商们富足多年,成功太久,难免因循守旧,不能及时开辟出新的财路,结果到了道光年间,整个“安徽商帮”开始逐渐瓦解,被新兴的浙江商帮、广东商帮取代。
胡雪岩家就是这种“瓦解”的典型。
胡家祖上是做沙船生意的,说简单点,就是做航运,驾着那些平底的木制帆船载人拉货跑码头。早先生意做得挺大,家里也挺富,可到了小胡的老爹胡鹿泉这辈儿,沙船生意已经做垮了,钱也赔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田产房屋,靠吃老本过日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胡家虽然没有往年的气派了,可好歹还有一份家底子,所以胡鹿泉一个人还娶得起两个老婆。大老婆先后给他养大了一儿一女,小老婆金氏只生了一个儿子,就是胡雪岩。
和很多一夫多妻的家庭一样,胡鹿泉这两个老婆也是整天明争暗斗,往死里。大老婆有地位,儿女又大了,胡雪岩的妈只是个妾,又是读书人家的女儿,不够泼辣,孩子又小,结果就经常受气。
这时候好歹有胡鹿泉在,给两房夫人调和调和,护护短儿,还能过得去。想不到胡雪岩七岁这年,胡鹿泉生了一场大病,调理不善,转成了痨病,整天咳血。为了给他治病,胡家把家底子都花光了,结果还是没治好,胡鹿泉死了。
胡鹿泉这一死,胡雪岩娘儿俩倒霉了。
人家大老婆那边是仨人,又把持着家产,他们这边孩子还小,老妈又是个老实疙瘩,整天挨骂受气,让人家“收拾”得连房门都不敢出……
这天,大老婆找个由头儿把胡雪岩的母亲支出去,家里就剩下仨孩子。然后哥哥姐姐就跑来跟胡雪岩说:小弟,走,我们带你到县城里玩玩去。
这年胡雪岩才七岁,可他活了七年,就受了七年的罪,早知道“哥哥姐姐”是咋回事儿。现在一看这俩人满脸堆笑,把小雪岩吓得直往床底下钻。
“不去,哪儿也不去!”
“不去?不去不行!”
“哥哥”过来一把揪过胡雪岩,往胳膊底下一夹,直接就给弄着走了。
胡雪岩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面对哥、姐两个“亲人”,虽然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害怕,可他心里就是怕得厉害。进山才走了一段路,他就趁着撒尿的工夫往山沟里一钻,一个人跑出来了。
本来他是想跑回村里去,可在这大山里越转越迷糊,也不知怎么就进了道观。
孩子的一番话,说得老观主脊梁沟儿里直冒凉气。
老年人,尤其是这些置身方外的出家人,他们的阅历丰富,灵台清明,人最冷静,只听了孩子的这几句话,就已经猜出了事情的本末缘由。
看来那没安好心的大老婆是想毁掉这个孩子!
是啊,胡鹿泉死了以后,胡家两房人守着一份儿家产。眼下胡雪岩也七岁多了,再过几年长大了,难免要分些家产给他……可要是这孩子没了,胡雪岩的母亲在胡家自然就待不住了,家产也就不用分了。
人要是狠起心来,那可比豺狼还要厉害。
这边儿,胡雪岩这孩子好歹在道观里找了个安身之处。可山下胡家村里,胡雪岩的母亲金氏发现儿子丢了,已经快急疯了。
头天上午金氏被大老婆支了出去。等回到家,发现孩子没了,可把她吓坏了,山上山下村里村外到处跑,直着嗓子叫喊,整整喊了一夜……
这一下整个胡家村的人都知道胡雪岩丢了。
这胡家村是聚族而居,村里大半都是宗亲。现在丢了孩子,村长赶紧带人到胡家来问情况,结果发现不但胡雪岩丢了,连他的哥哥姐姐也“丢”了。可奇怪的是胡雪岩的母亲都快急疯了,那个大老婆脸上却看不出着急的样子来,只是有点慌神儿。
这种时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咋回事了。
村长这帮人就围着大老婆一个劲地追问,到最后没辙了,大老婆只好承认:是她让俩孩子带着胡雪岩上县城舅舅家“玩儿”去了。
原来这样啊……
这时候村长就发话了:“带孩子进城去玩是个好事儿。可你也欠考虑,咋不告诉孩子他娘一声呢?你看把她急得——这样吧,你现在就去城里把孩子接回来,免得他娘着急上火。”末了儿又补上一句,“要是找不着孩子,我们可就要报官了……”
后边这句话说得太厉害了!大老婆吓得赶紧出门奔县城去了。
正像老道士猜的那样,这个狠心的女人是想把胡雪岩拐到县城交给自己的兄弟,找个外地人悄无声息地把孩子给卖喽!然后她就跟村里人说孩子一个人进山玩,走丢了——也许让狼给吃了。孩子没了,金氏在胡家自然就待不住了,家产也就不用分了……
可问题是,按说她那俩孩子把胡雪岩送进城,应该赶紧回来,一家三口装做若无其事。可那俩笨蛋孩子却一直到现在还没回家(因为胡雪岩半道上逃跑了,那狠心的哥姐在山里找了半天,找不着,以为胡雪岩一个人跑舅舅家去了,他俩就进城找舅舅去了),结果这事儿露了底。
现在大老婆当然得赶紧进城,不然小雪岩要是出啥意外,村里人一报官,她们这一家子就倒霉了。
大老婆走后过了小半天儿,村里忽然来了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他手里领着个孩子,正是“走丢了”的胡雪岩!
一见儿子,金氏赶紧跑过来搂着就哭,又给老观主磕头,千恩万谢。可老道士一伸手把她拦住了:“别急,我还有话说。”
“昨晚我给你们家小公子看了个相,见他生得方面大耳,鼻直口正,高额隆准,命执四柄,龙虎双承,是个大富大贵之相,了不得,了不得呀!”
一听这话,全村的人都给吓了一跳!
好家伙,怪不得胡雪岩长大后富可敌国,官居二品,混得风生水起,敢情这小子从小生就异相啊!
呵呵,哪会有这种事?老道士的话是编出来的,更多的是写故事的人附会编造。
当然,老道士说这么一顿瞎话,并不代表他是个“骗子”。有时候,善意的谎言是不能算做欺骗的。
虽然老观主已经猜出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可他毕竟是个出家人,管不了这样的“闲事”,只有当着村里人说这么一番大话,借大家的嘴把事儿传开去,希望给这可怜的孤儿寡母助助声势,让那些狠心缺德的恶人不敢再任意欺凌这娘儿俩。
那老道士的谎言有用吗?
大有用处!善意的谎言在那个迷信的环境下就像一道“护身符”。
出了这件事,胡家大老婆很让村里人厌弃,再加上老观主的一番话,更让他们有意无意地向着胡雪岩母子。结果族人出来主持公道,让胡家分家。
当然,最终胡老爷子的大半财产还是归了大老婆。胡雪岩母子只分到一间旧屋,几亩薄田,可这已经比早先寄人篱下受气挨苦的日子好过多了。
老道士那番善意的谎言,对胡雪岩的帮助还不止于此。
这套瞎话,连胡雪岩的母亲金氏都信了,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同凡响,就咬咬牙,下了决心,不管家里日子过得多紧,也要硬挤出一笔钱来,供这孩子读书,将来考个功名,光宗耀祖,她自己也能有个依靠。
却想不到,这个胡雪岩天生不是块读书的“料”。
2.不学却有术:话说胡雪岩的母亲带着孩子从胡家分出来另过,知道自己将来想有个依靠,就非得好好培养孩子,不然指着谁也不行。再加上老道士的几句话,让金氏夫人心里觉得自己的儿子了不得,将来必有成就,所以不管家里多难,也要送胡雪岩去上学。
而且还不能上一般的学校,要读“名校”!
敢情清朝那会儿就有“名校”这码事儿?
早有了。而且旧社会的名校也跟现在的一样,学费贼贵!所不同的,那时候的学费就叫“学费”,而现在美其名曰“赞助”或“借读费”……
胡雪岩就读的这间名校叫“万圣书院”,教书先生姓陈,在绩溪县城,这老先生也算是个顶有名气的教书匠了。
这位陈先生自己只考中一个秀才,然后就怎么考也考不上举人,只好回来教书。
要说陈先生也真有绝的,虽然自己中不了举人,可他教出来的学生却有好几个中了举人。而陈先生自己就是没有这个“命”。有几回他跟亲手教出来的学生一起进考场(老师和学生一块儿考试,还有父亲与儿子一块儿考试,这绝对算是封建社会考科举的一道风景了),学生都考中举人了,他这个当老师的却怎么也中不了。
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
可是不管怎么说,陈先生在绩溪县城里还是因为“教学质量高”而出了名——估计这位陈先生天生就是块当教师的“料”——真是人各有命。
当时乡下普通的私塾,一年的学费一般就是三两五两银子,二三十两银子就已经算很贵了,可因为陈先生善于“培养举人”,名气很大,他的书院一年学费要上百两银子!
显然,这样一所学校,根本不是给普通人预备的。
胡雪岩家里孤儿寡母的,想进这样的“名校”,根本没有这个经济实力,可是金氏一心要培养孩子成才,咬紧牙根儿把手里本就不多的田地变卖了些,硬凑出这笔学费来,把儿子送进了万圣书院。
结果胡雪岩上课的时候经常不认真听讲,把先生气得够戗。
这么看来,胡雪岩这孩子挺不懂事呀!
其实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