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乡之初,因了年龄尚不足十五周岁,生产队的叔伯大婶对我是极其关注、极其关怀的。时不时,这大娘那婆婆,总会给我送上咸菜辣椒酱什么的。记得刚下乡不久,我在刘大娘家里吃汤圆,你猜那汤圆有多大,常人恐难极尽想像。这样比吧,大约现在面馆里卖的大肉包,恐亦要逊色一分。刘大娘把一个汤圆递到我手上,直把我惊诧得目瞪口呆,那大大的汤圆,把个酱红色的土巴碗挤得满满当当。不惊意,还以为把日本人的富士山让我捧在了手里。
见过农村的肥腊肉吗?熏得肥腻腻、透明透明的腊肉吗?我见过,那腊肉长约四五寸,厚约厘米,估摸每片腊肉差不多有一二两净重的份量。记得当时一个绰号叫“水牛”的大声舞气地讲过:“好肥,筷子夹起来都要打闪闪。”不过如此之奢侈,唯有一年之春节,方能有如此豪放之壮举。多年来,那一个汤圆那一片腊肉,就如两束光束,老在我眼前晃动,折射我的思维。现在的东西越发精致。为江湖生涯,也无奈经历过不高不低的宴席(姑且称做宴席吧)。那汤圆之小,也小得足足使人目瞪口呆。小之形状,与普通的豌豆相差无几。亏了机器造型,否则让人手功搓那样那样小的汤圆,供上百人食用,真不知道要搓到何年何月。由此,不由得凭生出一番感概:人啊,真会享受。人啊,也真会折腾。
现在回忆,生产队的社员对我都很好。偶而乡邻之间有些小矛盾有些小问题,他们几乎都会讲:“看华玲咋个说。”俨然间,我仿佛成了他们的“审判官”。于是乎,我从这家进那家出,从无拘束。渴了,随便拿起那家的水瓢舀上凉水就往肚里“咕嘟咕嘟”灌,完了抹抹嘴,拔脚走人。我的镰刀、锄头、水桶什么的家什坏了,也是走到那家就把用坏了的家什搁在那家,再拿上人家的家什拔脚就走。末后,我使用坏了的家什丢弃在那家,那家就会为我修补拾掇好,还要帮忙送回我的“巢穴”。可见,那时的民风何其淳朴,何其自然。人与人之间交往,没有功利性可言,更无需设防,古风尚存啊!诚如苏东坡先生所画就的画面:“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那时虽穷,那时物质生活极其匮乏,然而,人与人之间好容易好容易沟通。放眼如今,航天、航海、灯红酒绿,我们还准备征服月球、移居月球。可是人呢,与人交往,何以陌然、惘然,不堪重负?台上忧国忧民,台下恨不得连地球都要抱之回家;淑女绅士,美丽得连风都回避三舍,回过身,又一整套一整套弱肉强食地惊世訇论。灵魂不古,难道必以人类物质文明为交换吗?人啊,你真是位横穿古今的矛盾体吗?
盛夏时分,进进出出社员的家,最感不舒服和别扭的,是家家灶台、碗柜、竹椅木桌上,都满当当地停歇了无数苍蝇。黑压压一大片一大片,令人不爽,令人头皮发麻,很有些很有些恐惧。我问为啥不灭苍蝇,可回答却见怪不怪且从从容容胜似闲庭信步。答曰:“灭它咋子,那是饭苍蝇!”言下之意,饭苍蝇大大的益虫是也,大大的可以和睦相处相安无事是也。终是看不下去,用母亲给的零花钱,去镇上买了几十粒灭蝇药,逐家逐户分发,告知将其磨成细粉,调进米汤,苍蝇扑进米汤,苍蝇小命就呜乎哀哉了云云。偏偏有位叫黄幺伯的连同他的女人都不在家,只他们的小男孩咿咿哇哇地睡在箩筐里玩耍。我把几粒药片放在他家灶台上,心想等出工再告诉他们。是药总不会乱吃,总要问问吧。嘁,殊不知我才大错特错。等我发完药路过他家竹林盘时,挑着一担水的黄幺伯笑呵呵地对我说:“华玲,你放的两颗药我都吃了哈。”现在还能回忆起黄幺伯的面部表情,瘦瘦的,明显缺乏营养的脸颊,荡漾出绝不含糊认认真真的笑意,好像他坚决果敢顺风顺水地完成了重要任务似的。
“吃了?”我几乎惊得三魂剩下二魂,需知那是人命关天啊!
“是吃了嘛。”黄幺伯丝豪没有一惊一诧。
“那是灭苍蝇的药,你咋个吃了喃?”
“我还楣到你是发给我吃的嘞!”
“天啦!”不由我不惊叫。
“死鬼,问都不问就吃了。”壮壮的,皮肤黑黑的黄幺婶黯下脸嗔怪她的丈夫。转过头又对我说:“莫来头,等会儿我给他喝点淘米水。”
“淘米水,淘米水能解毒?”我诚惶诚恐。
整个下午,我担着好大的心,生怕黄幺伯出点什么意外。还好,黄幺伯终究平平安安的,终究没出什么事,终究他还是喝了一点淘米水。直到傍晚,悬在半空云上的心,方才安安全全着陆。